历看着他们,终于试探道:“我族到此地五年来,无日无夜不思返回故土。只是衡量形势,发觉力量悬殊,故而不得不蛰伏。临近涂人与摄山二族俱是此等情况。今日,我便想问一问二位,可有意愿共同联手,一同对抗姜寨?”
闻此言,兄弟俩灼灼的目光从浓重毛发中射出。槐犀拱手道:“敢问族长,如何联手?”
历说了三句话:“休养生息,积蓄人力,以待事变。”
槐麋微微皱了皱眉。槐犀想了想,道:“敢请族长再细加说明。”
“如你所言,贵族自到西岸,食无三秋之谷,衣无四季之料,恐沦为野人。故而不得不再三袭击姜寨黑甲,以期重返河东之地,夺回盐池,恢复食谷衣布之旧俗。可如今形势已然变化,黑甲成建制驻守河东,姜人成批在此地开垦农田,定居繁衍。在此情形下,就算我们四族联手反抗,只怕也不足以撼动河东姜人半步。而我们四族,却要因此灰飞烟灭。到那时,遑论野人,只怕我们都成了孤魂野鬼!既然如此,何不蛰伏等待,积蓄力量,以待事变呢?”
“何时可谓事变?”槐麋忍不住问道。
“姜寨如此霸道蛮横,肆意拨弄各族,致使各族血泪不绝于缕,怨怒直达上天。我坚信他姜寨总有一日,必将受到上天惩罚。天罚之时,便是我们复仇之日!”历叔沉声道。
“若上天迟迟不降惩罚,又该如何?”槐犀问。
“到那时,我们规模已成,天若不降惩罚,我们何其不得持命问罪?!”
狼狄两兄弟至此,终于发现这尼能族长温和言辞及神态所掩盖下的那层坚硬底色。风卷起火盆内的木灰,在翻卷的黑灰中,是尼能人凛然的神色。
两兄弟对视一眼,槐犀道:“族长所言,我等皆已明了。只是此事重大,需得返回族中,禀报我父亲,待族内决断。槐犀请族长稍等几日,待我族内商议。”
“此是自然。”历又恢复了他那温和的神色,道:“我们几族,虽境遇类似,但毕竟各有困难,自然得善加斟酌。我们等候贵族消息。”
“多谢。”两兄弟同拱手致礼。
历叔等四人同回礼。历道:“天色已晚,今夜两位跋涉而来,我们又无甚招待。今夜便请两位在族内休憩一晚,明日待我们好好招待一番,明日晚间再行返回贵族。如此可好?”
两兄弟还要推辞,被历强留,只得客随主便,于是由序领着二人前往客舍安顿休息。待狼狄二人睡下,季等四人又商议一回,才各自回家安歇。
第二日天明时分,客舍之内槐犀兄弟俩还在安睡,忽然序匆匆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身后还跟有一人。他走入院内,与客舍之人低声说了两句,于是客舍之人站在两人门外,连声呼唤,将二人唤醒起来。
二人起来时还有些迷瞪,不明白何事。序急走进来,道了声“得罪”,接着便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两套半旧的干净的衣服。序道:“二位,情况突然,不得不来打扰。天刚亮时,那喝风的姜人不知出什么毛病,大清早跑我族来询问昨日出发二人去河边探看之事。为安全起见,请两位换上我族衣物,随我族之人躲避。待应付过去这两个黑甲,我等再向两位赔罪。”
序的话音快而急,原本听不太清,然而黑甲两字让两人一震。槐犀兄弟也是利落之人,当下也不多言,取了衣物换起来。换好后,又将头发拢了拢,带上布帽,粗粗看来,有了几分尼能人的模样。
当即序命随他来之人领二人从客舍后门出,躲避去了。序自和客舍之人收拾院内,掩去行迹。看着不露破绽之后,他合上院门,往历叔家去。客舍之人自行离开回家。
历叔家门外,远远已围了一圈人。两个姜寨黑甲,背负弓箭,手持长鞭,神情冷淡地立在门外地上。历叔,易叔,和季三人正小心陪在一旁。历叔作深揖,正向二黑甲殷勤说话。
序拨过人群,走至季的身边。只听黑甲喝问道:“如何敢欺瞒我等?昨日傍晚,我卫兵明明看见你族二人往大河边去,却不见回来。说,你们从哪里回来,何时回来?!”
历的腰弯得更低一些,道:“大人冤枉,我们哪里敢欺瞒。这二人,确实昨日晚间从原路返回。我们实不知二位为何有此一问啊。”说罢,他看序过来,便指着道:“这二人,便是昨日派出去探看之人。”
季和序二人朝二黑甲躬身行了一礼。
那黑甲冷峭地看着季和序,一声冷笑,慢慢道:“族长,你在撒谎。”
历愕然抬头,惊惶道:“二位,此话可不敢胡说。二位若不信,我敢对天发誓!”
这黑甲冷笑道:“还不肯说实话吗?这二人,并非昨日出发探看之人!”
此言一出,四人心中俱是一跳。
历道:“我却不知二位今日到底所为而来?适才问我,昨日出发探看之人何在,现在我们将人找了过来,二位又说不是他们二人。我大胆一问,敢是我族有何得罪处,才惹来二位今日大驾?还请明示。”
他忍气之状溢于言表,双目竟直视二黑甲。
二黑甲目光冰冷,冷冷看着历叔。良久,一人转而详观季,序二人,然后手以鞭指,问道:“此人脸上,为何有青痕?”
他问的是季。
季闻言,低头掩饰,将脸侧到了一边。历叔道:“这是前几日,闹了点矛盾…..季儿,你自己说。”
季不得不将脸回了过来,却未开口。
“说啊!”历催促道。
季于是不得不道:“这是和人打架,打伤的。”
问话的黑甲双眼微咪,逼问道:“和谁人打架,为什么打架?”
“和族里一人。为了点小事,吵了起来。”
黑甲显然不信,他转头看着历。历解释道:“就是一时言语不对付,闹了一场……”黑甲打断他的话,问道:“即是打架,那另一人呢?”
历叔不得不转头,在围观人群中看了看,然后命一人道:“去,去把运找来。”那人应声,飞跑去了。过了一时,人群让开一个口,运缩着身子慢慢走了进来。他一点点走来,不敢靠黑甲太近,只是站在历叔他们旁边远处,小声叫了一声“族长。”
历叔不得不亲自将他拉了过去,向黑甲道:“就是这个后生。两人为了一点小事,前几日吵了一架。”
黑甲上下看着运。运不知所措,又不耐黑甲逼人的目光,目光游移,不敢直视。
“你为何与他争吵?”黑甲逼问道。
“没,没有……”运第一反应便是否认,眼看黑甲神色不对,才不得不低声道:“就是为了一点小事……”
“为了何事?”黑甲陡然提高声音喝问道。
不止运不防这一声,便是历等人心中也打了个突,心中那股担忧愈加浓重起来。果然,运被这黑甲一吓,竟浑身打了一个抖,于是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我,我每天和他一起去大河边,”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心底一沉。两个黑甲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运结结巴巴继续道:“天天去,日日去,那大河早就上冻了,还有甚的好看?路上我就说了一句不必去看了,他便说我。说我就罢了,竟又说到我父亲头上,说我们当初胆小逃跑,天生就是一个偷懒耍滑的命。我如何忍得?就,就和他打了起来……”
运的声音越说越小,一张脸上既像哭又像笑,既有怕又有惧,各样表情都有,他脸上又有伤痕,加上各样扭曲不展的表情,实叫人看着不忍。
黑甲却没有丝毫心软,犹追问道:“你是说你如今还天天和他一起去看大河?”
运连连摇手,脚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道:“不去了。和他打了那一架,族里就不安排我去了。”
峰回路转,不意运竟然将历叔的话给圆了过来。两个黑甲再三逼问,运又怕又乱,却始终咬死没撒谎。他年纪在这群人中本来就是最小的一个,脸上也多有擦伤,神情又可怜,黑甲问了两回,见再逼问不着,只得罢手,向历道:“大河早已上冻,你们也不必日日探看了。若是路上恰遇着那群野人过河,可没人能救他们。”
历叔弯着腰应了,可仍旧不放心,道:“两位大人,那些人今年还会过河吗?如今雪厚云重,日短夜长,这原上风声又大,我们一夜一夜的不敢睡整觉,实在是叫他们弄怕了……”
“怕甚?一伙野人而已,也就你们这些小族胆子小!”黑甲不耐烦地打断历叔的话,又道:“大河边不得再去了。他们要来,你就是日日去看,时时去看也拦不住他们。”
历叔唯唯,口里只是道“我们也只是想提前知道,好做个准备”云云。
这二黑甲并不理会历叔的话,扫视了人群一眼,在他们的逼视下,尼能人不自觉地转开了目光。他们二人便转身,也不管跟在身后殷勤相送的历和易,径直走了。
看着黑甲走远,半躬着腰的历直起身来,朝那黑甲去的方向看了良久,方才转身回村。他刚走进村口,便在身后跟来的族人里见到了狼狄两兄弟。原来这两兄弟竟不知何时混在人群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易叔他们这才发现二人。季和序引兄弟二人来到历叔家中,坐定后,历叔道:“你们方才很不该出来。若是叫黑甲发现,多有危险。”
槐犀道:“方才是我等鲁莽,不过听说黑甲到来,与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们如今模样我两兄弟实是好奇,故而冒险。”
黑甲既已走了,历叔也不再多说。
槐麋道:“这黑甲竟然如此盛气凌人!”
序道:“向来如此。话是不多说的,从来只派一队黑甲过来横行霸道地欺压。”
历叔制止了序,道:“如今他势大,我们在背后就算说破嘴皮,也伤不了他们半分。不必多说,只管埋头做好我们的事。”
槐犀不言语,只是沉思。
早上叫黑甲这么一搅乱,各人早起到现在都还水米未进,历叔便留了二人一起吃饭。中午,易叔,季和序过来相陪,热热闹闹吃了一顿。
到了晚间,晚饭后,族里先派出二人过摄山人村落外探看了一番,未发现黑甲踪迹,于是夜深时分,由季和序护送,槐犀两兄弟绕过摄山人村落,渡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