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妮·勒内·伯纳德挥舞着手中的游行语,这个中产阶级女人为什么要参与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运动呢?她的丈夫不懂,她的弟弟和儿子都不懂,但她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她记得那天下午,警官们在伯内特大道上抓捕这些游行的工人,其中一个女人大着肚子哀求的敲着她家的门,请她让自己避一避。
同样是女人,法妮理解这种怀孕时的脆弱,她心下不忍,快步跑下楼梯,打开门,指向走廊尽头的厨房,让这个大肚子女人赶紧去里面躲躲。那个怀孕的游行工人刚藏好一会儿,就有人重重的敲门,法妮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端起一杯她丈夫给她留的咖啡,这是来自“新世界”的好东西,她低头喝了一口,馥郁的香气从她的喉咙冲进胃里,不愧是软黄金啊。
门外的警察一脸凶恶的等着门开,他已经等了半分钟了,他抬头看了眼这间复式小楼的装潢,连窗户都开不起几扇。他希望这家平民没有窝藏这些暴动分子,不然他就要行使自己维护公众安全的权利了。
门开了,法妮靠在门框上,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搅着茶匙,她慵懒的看了眼面前凶恶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又低头喝了一口让她齿颊生香的“软黄金”。门外的警察看着眼前这个穿金戴银,随便一个手链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的女人,语气放缓,问:“夫人,请问您有见过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吗?”他表面上恭敬地开口,但心里也在诅咒着这些有钱人,这些阔佬。
“大着肚子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说长着**的女人呢?”法妮对他翻了个白眼,像极了一个正常地在午休的贵妇人被打扰时应有的反应,她继续开口:“隔壁家的裴妮特太太也大着肚子,你要去找她吗?怀孕的女人在法国多得是!”
显然是见多了这种傲慢的女人,门外的警官也没有发怒,只是用更委婉的语气说:“夫人,抱歉打扰了您的午休。只是这些暴动分子四处宣传着他们无知的言论,导致整个圣布里厄都被这种谎言蛊惑。我希望您没有不会有这种烦恼。”
法妮没有理他,只是重重的在这个中年警察的面前摔上了门。
门外的警察也瞬间变回了凶神恶煞,他希望这个女人最好祈祷自己什么错也不要犯,不然落到他手里就有好果子吃了,他狠狠地一跺脚,回想着那些工人逃跑的路线,追了上去。
法妮站在客厅的窗户旁,确认这个外强中干的警察离开之后,她拉上窗帘,让那个躲在厨房里的女人出来吃点儿东西,同时她也准备劝一劝这个走入歧途的女人,虽然她很不喜欢这些警察,但是她更不能理解这些工人放着平稳的日子不要,去干这种危险的游行示威。
她从壁炉上拿下来一个锡制小锅,里面是她吩咐厨娘给她丈夫做的奶油蘑菇汤,但现在显然有更需要它的人,至于伯纳德,她一会儿去街口的“先令”餐厅买一份吧。
女人从法妮的手里接过满满一碗奶油蘑菇汤,上面还洒着一些被称为牛至的香料,她不住地说着谢谢,法妮止住了她的道谢,让她先喝完再说。一碗滚烫咸香的汤温暖了这个衣衫破旧的女人的心,她颤抖的脊背也放松了下来,她感受着身下这把椅子的柔软和舒适,抬起头对着她的救命恩人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法妮看着眼前肤色苍白眼睛带着血丝的女人,她的语气里不禁带上了一丝火气,责问到:“明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一个天使,为什么不去老实上班,而要参加这种违法的游行?”女人沉默地看着她,许久后开口,说:“您的丈夫一定很爱您。”法妮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她没有开口,等着下文。女人羡慕的看着法妮惬意的生活,接着说:“您身上的这些宝石,我只在橱窗里看见过。”她指了指法妮二十五岁生日时,当年年轻的伯纳德给她的定情戒指,一枚又大又闪的红宝石折射着壁炉的光。“就光您这一颗宝石,就是我和我丈夫五年的工资。但是请您相信我,我并没有任何仇视富人的心理,我知道他们有钱也是自己挣来的。”她顿了顿,主动地又盛了一碗热汤,一口一口的喝下肚子。
“您去过工厂吗?”女人问道,随后又自言自语般的说:“您又怎么会去那些不见天日的工厂呢?现在蒸汽机已经遍布法国大大小小的工厂,本来十个人的岗位现在只需要五个人。光是能留住这份工作就已经很困难了。”她眼睛里噙着泪花,她说:“我和我的丈夫在同一家工厂里干活,本来每天八个小时的工作就足以拖垮一个成年人健康的体魄,现在那些可恶的资本家们说:‘因为他们仁慈的给工人们保留了岗位,所以所有人的工时要提高到每天十二个小时,如果有不愿意干的,就去结清工资,自然会有人进来顶替你。’我和我的丈夫能走吗?不说走了之后吃什么,就是我肚子里这个还未降生的孩子都不一定能去医院接生。”
听到这些她从未听过的话,法妮准备好的一堆措辞都失去了意义,虽然平日里她看见那些资本家都是在讨论着艺术或者科技,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个女人说的都是真的。
第二碗汤下肚,女人也流完了眼泪,再次对着为她拿来手帕的法妮道谢。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诉说着悲惨的过去。
“我的丈夫在一次工厂事故中丢掉了右手,那些万恶的资本家没有履行当初合约上的内容,如果按照当时工会的约定,那些人应该承担我丈夫的后续治疗费用,以及他断手后的应该得到的赔偿。结果那些人,那些畜生!仅仅给了他一百英镑,就再也没有管过他,任他在冰冷的病床上呆了两个月后,因为没有医药费而痛苦的死于伤口感染。”她悲伤的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说:“我可怜的孩子还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再也见不到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带着一身阳光驱散了我的阴霾!”这个女人像是突然看见福音降临一样睁大眼睛,说:“他是一位多么有钱的商人的儿子啊,他为了我们这些工人的生命和健康成立了一个工人党派,四处为我们谋求福利和应得的报偿。”
“尊贵的女士,您想想,那些大资本家吸着工人的血,吃着农民的油膏,每天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只是为了把自己晒得更黑一点;而他手下的那些工人们呢?每天都晒不到太阳,导致皮肤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虚弱,不仅工资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本来拥有的福利都一项一项消失。要我说,他们才是这个社会的蛆虫!享受着工业革命带来的好处,却让民众承担工业革命的弊端,多么的无耻!”
法妮听完这些话后陷入了沉思,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走了,走之前还刷了锅和碗。她撑起发麻的胳膊,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晕成海洋的煤油路灯,她没有给她丈夫买奶油蘑菇汤,也没有去找厨娘再做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内心种下了一颗幼苗,终有一天会突破土壤的束缚直冲云霄。
再之后,她用自己的钱资助这些工人和他们的游行,四处寻找工人运动的发起人,与他们会面,学习他们先进的思想,到最后亲自参与工人游行,她还记得自己刚刚成年的女儿拉着她,不让她走,女儿哭着问:“为了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游行,抛下这个家庭和他们美满的生活值得吗?”当时她的丈夫和儿子也在场,听到这句话后,不约而同的抬头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但是她只是摇了摇头,亲了女儿额欠柔顺的头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她这住了半辈子的家。
再然后她参加了六月份最庞大的一次工人游行,不幸遭到逮捕,被关在圣布里厄最严密的监狱里,她的朋友们为了营救她想方设法,却都无功而返。
她撸起沉重的手铐,踮起脚尖,看向这个囚室里唯一的一个巴掌大的窗户,蓝宝石般的天空点缀着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钻石,星星点点,稚嫩又古老。
“法妮·勒内·伯纳德。”法妮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回头想要看看是哪一个律师来劝她交上“暴动”组织者的名单,结果并没有看到平日里那些熟悉的面孔,而是一个看起来还没有她女儿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很健康,应该没有受到剥削,为这一点,法妮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
但这并不代表她和这个小姑娘就有了什么共同语言,她看着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也盯着她,然后一旁的典狱长打开了她的囚室,她心想:“原来是从我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现在来杀我了啊。”
她闭上眼睛,等着永恒的平静将她带走。
“法妮·勒内·伯纳德。这是你的名字吗?”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反而是这个女孩儿又一次的开问。
“是的,我就是法妮。”她高昂着不屈的头颅,自豪的说。
然后她的手铐就砰然落地,面前的小姑娘一脸鄙夷地说:“问你那么多次,早点点头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快走!”
不是来杀她的吗?法妮至今仍然云里雾里。
再然后她在典狱长的护送下,上了这个监狱海岛某个不起眼的码头上某个不起眼的船,船上是许许多多她熟悉的面孔,都是支持工人游行运动的同志。她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孔,差一点掉下泪来,她以为一个月前的游行就是跟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个小姑娘拿着一个册子,不停地清点着上面的人名,在法妮最后一个确认身份后,她满意的合上了小本子,一路小跑着跑去了甲板上,命令这艘船的船长起锚杨帆。
阿黛拉回到船舱的时候看见一群人都热切地盯着她,她皱了皱眉,问:“有什么事儿吗?”
那些比她大了至少二三十岁的人交头接耳了一下,由那个叫法妮什么什么的女人站出来,用不是很流利的英语问:“请问是哪位仁慈并且充满智慧的先生是怎么将我们从绝路中就出来的?”
还能是什么?为了救出这几个看不出来有哪里不同的人,她千方百计的约出那个严肃的典狱长,然后整整贿赂了他两千英镑啊!那个老东西才松口,愿意换几个替罪羊替这些好运的家伙去死,反正绞刑是要带头套的。
阿黛拉抬头看了眼这个也许是因为牢狱生活而瘦弱不堪的女人,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着,傲慢地说:“我本来以为法国人的视野应该比我这个农夫女儿开阔,结果还是一群井底之蛙。”那群被营救出来的工人领袖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救他们出来的女孩儿为什么态度转变的这么快,最后还是法妮硬着头皮,问:“是我们哪里冒犯了您吗?”看着这个女人谦逊的神情,阿黛拉翻了个白眼,说:“在你们即将要去的地方,男人或者女人只是一个名词而不是地位。只要你能展示出你的作用,你就能吃饱不饿还有房子住。”她瞥见身后的这群穿着囚服的人脸上绽出笑容,继续说:“如果你的才能优秀出色,也可以如我一般接受我的主人的任命。”
法妮从未听说过在这片腐朽的法兰西的土地上存在着这样一个地方,她下意识地用法语问:“这个平等的地方是在敦刻尔克吗?我听说哪里的官员们原地听取民众的意见!”然后没等她反应过来把这个问题转换为英语时,这个小姑娘就用利落的法语回复她:“你们这些高卢鸡的地盘上怎么可能拥有这种制度?”她指着这艘轮船前进的方向,眼里全是自豪和荣耀。
“大不列颠,你们以后的上司在大不列颠的普希里。”她说。
“还有,等这艘船靠岸后,法妮你要跟着我去拜见我的主人,她对你很有兴趣。”她又说。
“还有。我的主人不是什么先生,她和你我一样,是个女人。”
……
阿黛拉沉稳的谢绝女仆的带路,熟练地穿过各式各样的书房和餐厅,踏上整洁的堑制楼梯,走到崴列特的书房门口,她敲了敲门,得到允许的答复后把门推开,拉着跟她第一次来这儿的反应一样的女人进了琼斯夫人的专属书房。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这一次就十分的熟练了。
那个叫法妮的女人只能笨拙的效仿她的动作,也许是实在太有碍观瞻,琼斯夫人打断了她的行礼,叫女仆搬来两个凳子再上一壶热茶。
等紧张的法国女人喝完茶杯中的茶后,崴列特缓缓开口,用肯定的语气说:“法妮·勒内·伯纳德,毕业于里昂大学地质矿物学,是个年轻的博士,对吧。”
“是,夫人。”尽管热茶的香气略微安抚了这个饱受航海之苦的女人,但她的声音还是不小心透露出它主人的紧张。
“我知道你的理想,你也知道这个时代的现实。”崴列特说,:“虽然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那种遥远的理想乌托邦,但是我可以对你保证,在这座岛上,人人平等,至少在生命健康上人人平等。”
“但是在我满足你的要求之前,你需要向我证明你的价值。”崴列特拿出一张画满印记的地图,指着上面写着“iron”的山脚,命令道:“五天之内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计划书和需要购买的材料清单。”
她没等法妮回话,就转头对着她的税务官说:“给约克郡的管理者爱德温写信,告诉他之前那笔钱要收利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