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又是一满筐的鱼啊。”老乔治满足的笑着,他看着渔网里挤来挤去想要逃跑的鳕鱼和鲱鱼,想着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梦想吧,毕竟他小的时候就特别想做一个船长,哪怕是一艘只能载着两个人的船,至少他的称号是“乔治船长”。别看这船小,但这位置的分量可不小呢,那位内森先生独具慧眼,从那么多人里选出他来当这个官,他当然要好好干,不然那些塞着钱想要进来的混球们得逞了怎么办?
“爸爸!”他的二儿子高兴地喊他,却被他不轻不重的赏了一巴掌,他说:“他娘的,老子都说了在工作时间要喊老子船长!”这可不是因为老乔治爱慕虚名,是内森先生头上的那位夫人这样要求的,如果喊了一次家人之间的称呼被人听见了,罚钱,两次被人检举揭发,那就是丢掉你干的活。
据那位夫人所说,是为了避免家庭式作坊的出现,嘿,他并不懂什么叫做家庭式作坊,他只知道如果不听那位夫人的话,可是要挨枪子儿的。但再说句公道话,那位夫人除了那天晚上的发怒之外,其他时候都极少见人,不过大家也乐得这样,只要他们乖乖的,那位夫人闲疯了才会来管他们这些人。
其实吧,他这么努力工作不只是想报答内森先生的恩情,主要是为了自己聪明的大儿子,他可是从内森先生那儿听到了一些风声,说像他们这种在岗位上尽职尽责的职工的子女,进入学校上课的几率会更大。学校到底是啥样的他并不清楚,但光是管吃管喝管住这一条就足够让家里有吃得多的半大小子的家庭趋之若鹜。
“哟,乔治船长!”今天在鱼码头执勤的是他老婆的外甥,见到老乔治后亲切地打招呼,然后小声的问:“有没有抓住带鱼?”他边问边打发他的二表弟去门口望风,虽然在工资方面他的工资比她姨夫,也就是老乔治要高,但是在能够行使的小特权上却是远远比不上的。
鱼码头有规定,每艘船每天的捕鱼量是有要求的,当然如果你运气不好,没有捕到那么多鱼,你也可以用钱来偿还你欠“琼斯夫人”的鱼。但是从有鱼码头以来,所有的船都是满载而归,从未出现过有人额外掏钱的情况。于是这里面有些爱耍小心思的家伙就发现了这一漏洞,要知道每天每条船捕上来的鱼各不相同,运气好的除了鳕鱼和鲱鱼外,还能捕到现在普希里岛上最受欢迎的带鱼,只要随便放点油,然后把洗干净并且切段儿的带鱼放进去煎,不一会儿隔壁家的猫儿就会来你的窗口喵喵叫。
他的二儿子百无聊赖的站在卸货口,看着自己的父亲和表哥偷偷摸摸的从渔网里捞出一条两英尺长的带鱼装进表哥身后的袋子里,他问都不用问,一定是那个怀了第三个孩子的表嫂又嘴馋了,明明上个星期才吃过一条。想到吃,这个八岁的男孩儿,突然有些想吃市场东门的牛至鳕鱼条了,不行,他越想越饿,准备拿着今天的话去胁迫他的父亲去给他买一块,他天真的以为自己抓住了父亲的把柄,美滋滋的幻想着今晚的额外加餐,却不知道等着他的只有一顿胖揍。
老乔治卖了一个人情给自己外甥之后,又拖着满网的鱼走向屠宰车间,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先是被扔在秤上,确认重量后又被扔进了那个大大的水池中,等着屠夫们吃完晚饭再来这里杀掉它们。
他兔死狐悲的感慨着这些鱼们悲惨的命运,又对着远处山岗上的一栋真正的“豪宅”画了个十字,愿玛利亚保佑两位给他们幸福生活的夫人。
内森刚从港务办公室里出来,他看了一整天的账本,虽然已经受过玛格丽特夫人的急训,但是他现在还是有些头晕眼花,不知道无视了多少人打的招呼后,他终于走到了这家由琼斯夫人出资的“礼拜日”酒吧,一见他进来,打扮的精精神神的侍者就小跑过来,领着他上楼,走到那个他最爱的露台位置,然后不等内森吩咐,就又跑下楼,等她再上来的时候,手上托着满满一杯不带泡沫的扎伏特加和炸的酥脆的鳕鱼条,然后殷勤的站在内森旁边,盯着这位年轻有为的先生。
痛快的喝下一大口伏特加后,内森的头晕症状才好转了一点,他看着还站在他身边的侍者,了然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先令作为小费,丢给那个两眼发光的女孩儿,女儿精准的接住内森丢过来的硬币,看清硬币上的花纹后,女孩儿对着内森亮出了两排大白牙,说:“祝您今晚愉快!”
吹着来自北海的夜风,内森惬意的靠在木质栏杆上,他这个位置再好不过了,后面是笨重的木桶,而面前是没有任何阻挡的市场和村庄。光是看着这旁晚时分依然喧闹的市场就可以猜出白日里这里有多么繁荣,虽然市场里的商品无非是什么珊瑚项链、秘制伏特加或者约克郡那里已经落伍的小玩意儿,但是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吃饱了没事儿,就会到这儿逛逛,谁又能想到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呢?从栏杆上起身,他又坐回了自己的专座,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有了挑剔的毛病,他叉起切得最厚实的一块鳕鱼,沾了点“礼拜日”酒吧的秘方酱料,放进嘴里轻轻的咬了一口,喷香的鱼肉上裹着这一季的土豆磨成的淀粉,有的小孩子不喜欢吃鱼肉,就喜欢吃这一层酥皮。他有些慵懒的把自己陷入柔软的扶手椅里,享受着这一刻的清闲。
吃着炸鱼薯条,他眼前突然出现了那整整五十英亩的土豆田上全是负责养护的农夫和绿油油的土豆苗,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好像听见了生命的旋律在耳边绽开,沉醉在一整片新生的美丽中。还有那些原来弱不禁风而现在能够顶撞他们饲养员的绵羊,才三个月时间就吃的膘肥体壮,它们每天就盼着天亮出去吃草,然后天黑回窝睡觉,每当内森要迷失在数字的海洋之中时,就特别希望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而它们虽然每天都快快乐乐地咩咩叫着惹人心烦,但是这些家伙可是饲养员们心中的宝贝,要知道这每一只羊都是他们身上的一笔债,他们要如何还债呢?自然是每个月上缴一次羊毛了。当几年后这些羊身上的债务赎清之后,这些羊就是饲养员们的私有财产了,如果在其他地方,这些农夫一辈子可能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一群羊,但在普希里岛上,只要你肯卖力,仁慈的白衣夫人,也就是玛格丽特夫人自然会给你应得的报酬。
就像最开始他们担心着鱼肉不再免费供应后,他们要怎么填饱肚子一样,在第八天的清晨,巴德·伍德,不,现在应该叫市政长官先生了,他在市政厅门口宣布这个月的招工计划,只要干活就有吃的,如果不喜欢工作地点的食物,也可以要求他们的土地承包人把每天的伙食换成现金。不过如果有人抱着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思维,那么等着他的就只有治安官马歇尔的强制劳动,他们每个人在每个月的第一天都会在码头上找到需要农夫的土地承包人,签订这一个月的耕作协议后才能去干活,如果你违反了那十五个条例中的任意一条,你都要偿还土地承包人的损失。
最开始,农夫们是抱着能管吃喝就可以的态度去工作的,直到那个月的最后一天,港口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欢呼,他们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钱,由大不列颠王国皇家银行产出的钱。也是从那天起,他们心中对琼斯夫人的恐惧变成了尊敬,至少这位夫人说到做到,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有人高兴,也自然有人不高兴。内森还记得他们四位“长官”中最矮的那位长官,她双眉之间都因为长时间皱眉而长出了皱纹,最开始的一个月,她不止对着她的下属们大喊大叫,就连遇到他都不打招呼了。要知道,内森自诩是有点魅力的,平日里街上的姑娘看见他都会窃窃私语,大胆的则会盯着他看,这个姑娘也是其中一员,只不过她更放肆,经常打着对账的名义来他这里坐着喝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所以,当其他人都还在倾慕着内森时,阿黛拉突然的冷漠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但他还是压下了心里的疑问,要知道他最近也要被这天上繁星一般的数字闹得连觉都睡不好,哪来的心思去关注琼斯夫人之外的女人呢?
至于阿黛拉究竟在烦些什么,她是在是不好开口,天知道她多想拿着入不敷出的账本扔在“琼斯夫人”脸上,指着那红红的大字,对她吼:“看到这是什么了吗!这个月过后我们全都要去街上讨饭吃了!”但她每次幻想之后又会冷静下来,主要是现实和幻想之间差了一万个金畿尼,她除了委婉地指出财政赤字之外,她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就算那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夫人”在笑着看报纸。
虽然琼斯夫人向她保证一个月后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她却不敢这么乐观,因为现在她的账目上全是红色,什么土豆田支出、捕鱼支出、绵羊养殖支出最可恶的是那个臭老头一直在伸手向她要钱,美其名曰“训练经费”,那个马歇尔要不是她“可爱的”内森的养父,她怕是下一秒就会拿起喝水用的茶壶砸向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老头!
但是随着一个月的期限到了之后,她也是打心底里佩服她的顶头上司。在给他们结清工资的当晚,她这个税务官一整晚都没空休息,天知道这些醉汉泼妇到底花了多少钱在酒馆和市场里,甚至有人来敲她的门邀请她一起跳舞。
仅仅一个晚上,她账本上的收支就已经平衡了,等她加上那些来自约克郡的订单后,她惊喜地发现她的账本上终于出现了正数,虽然这个数字连一千都不到,但这是在给超过一千人支付工资的情况下还有所盈余,至于为什么人从不到五百变成一千,她不太清楚,只是从那个腼腆男人那里听说是因为这里有房子住还管饱,就有农夫从周围大大小小十几个城市向着这里赶来,他们这一行为甚至让普希里岛再次出现在了约克郡的报纸上,这也是她账本上的为数不多的一直是绿色的数值——“旅游收入”的来源了。
她还记得那些打扮得光鲜靓丽的体面人对着她工作的地方指指点点,但是在得知她的身份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客气的嘴脸,想要通过阿谀奉承她来获得贸易的许可,不过很可惜,就算是内森来求她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钱给他,她也绝不可能答应的。要知道唯二能打动她的东西全都被“琼斯夫人”牢牢的握在手里,第一个能打动她的自然是琼斯夫人的命令,这第二个就是数量极其庞大的钱。
她虽然没有出过这座小岛,但她却并不是个傻瓜,那些承诺会给她什么股份的商人们给的全是空头支票,连她自己不会因为一笔小钱把自己的权力分给她的下属,就更不要说这些为了几个金币就能把自己儿子卖了的商人了。
既然收支的破事儿了结了,阿黛拉给自己放了天假,她在自己的两层小楼里睡得昏天暗地,从傍晚睡到了黄昏,她擦掉嘴边的口水,看着正打算下班的太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她究竟睡了多久,最后的得论是什么,她也没去想,她利落的洗了个凉水澡,穿上昨天琼斯夫人送来的一套纯黑的连衣裙,琼斯夫人果然守信,这和当初她想要的那件别无二致。
在验证了身份之后,阿黛拉在一名谦卑的女仆的带领下找到了琼斯夫人的书房,她还在回味着一路上看见的那些繁复花纹和精致摆设,她的直觉告诉她,她账目里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支出是用来买这些东西了!真是浪费。
崴列特一个小时之前就等在这里了,她轻轻地搅着杯中的茶,三个月的沉淀让她整个人的气质彻底改变,若是说之前是一个老成的少女,那现在就是一个沉稳的掌舵人。
阿黛拉轻柔地拉开门,对着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女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这是她从玛格丽特夫人那里学来的,她深知自己主人的喜好,所以她花了整整十天就为了学会这一套行礼的姿势,真是折磨人。
“按您的吩咐,这是这个季度以来的所有收支账单。”她恭敬地递上一本小册子,册子并不厚,但是每一笔税收和支出都在这里写得清清楚楚,最开始那几天她还不太会写数字,所以最早那几天的墨团也很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账本的整洁程度也在提升。
崴列特并没有很认真的看账本,她草草的看过一遍后就把它放在了抽屉里。
阿黛拉不由得把身子绷的更直了,她就知道今天不只是核对账本这么简单。
“关于这个季度的收支情况,你有什么感想?”崴列特看向了她的助手阿黛拉,看见这个平时胆大在她面前却像只家猫的女孩儿,开口说:“别这么紧张,阿黛拉。”
阿黛拉有点生气——为自己每次见到夫人都跟老鼠看见猫一样发抖,她端起那杯属于她的冰牛奶,像是喝酒一样一口喝干,虽然她并没有喝过那些农夫们最爱的伏特加。刺喉的冰凉果然压制住了内心的紧张,她微微放松了脊背,组织好语言后才开口说:“第一个月支出远超收入,甚至出现一天亏损一百英镑的情况。”她想着每一天的情形,继续开口道,“在土豆农场和绵羊牧场正式投入运营后,亏损一直在升高,包括您一直在从约克郡购入伏特加。”
“等到‘礼拜日’酒馆营业后,亏损有所降低,但是支出还是超过收入。直到第一个月月末,那些负责人和土地承包人缴纳税款。根据我的调查,我们的税收比其他地方至少要低百分之三,但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吸引这些只为利益而动的商人来此加工贸易。”
“在第二个月月初,第一批羊毛衫由市场定价供应后,每日税收提升至五百英镑,除去每天必须演练的消防队和港口自然损耗,每天实际税收突破三百英镑。”
“到第三个月时,第一批土豆成熟,制作薯条和伏特加的土豆不再从约克郡购买,加上羊毛衫的供给量日趋稳定,净税收首次突破五百英镑。”她有些感慨的陈述着她这三个月的所见所闻。
“但是我有一点不懂。”今晚阿黛拉鼓起勇气向这位夫人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说:“明明您一直在给这些人发钱,而这些人也在消耗着您的资产,为什么到最后您还赚钱了呢?”
原来是这件事儿啊,崴列特想。
不过对于她的首席财务官,她没有任何藏私的必要,她温柔的开口,给这个钻进牛角尖的女孩儿答疑解惑。
“我们这的绵羊为什么比其他地方的绵羊长得快?”崴列特并没有直接把盈利的道理跟这个女孩讲,她怕这个女孩并不能听懂。
“因为我们买的羊好!一只都要一英镑多呢!”阿黛拉说。
“这个也是原因之一。”崴列特有些被这个财迷的小女孩儿逗笑了,“但更重要的是它们吃的是青草,每天都能去山坡上散步,他们心情好了,自然就长得比别的地方的快。”为了让阿黛拉的思想有延续性,崴列特顿了下继续说:“对待人民也是如此,你给他们钱,给他们工作,给他们休息的时间,给他们花钱的酒吧。他们高兴,所以干活就努力,所以他们能给我们带来的财富就更多,就跟那句羊毛出在羊身上是一个道理。”
看着小姑娘若有所思的表情,崴列特继续解释到:“表面上是我给钱,他们花钱,然后买我的东西,如果这么算你自然是赚不到钱的,但是你忽略了他们所创造的价值。那些商人雇人的钱,我要从中抽取百分之五,那些商船从我们这里购买消耗品的时候我也要收钱,这些农夫们的日常花销我也要收钱,说白了,就是一瓶两先令的伏特加,我抽完税后他就变成了三先令,这一先令本就不少,何况‘礼拜日’一天至少可以卖出一百瓶,换算下来一天就是五英镑,这还不包括节日和宴会,还不包括那些美食和小吃。而这些农夫平时的钱又不够抵消他们的支出,他们只能通过增加劳动量来获得额外收入满足消费支出。”
小姑娘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崴列特也就停下了解释,等着她发表自己的结论。
过了一会儿,阿黛拉露出了一个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笑容,说:“所以真正的计算方法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的消费和您给他们的工钱相互抵消,而您抽的税就是您的额外收入,同时他们所增加的工作量带来的收入也归您所有。怪不得!”
“你应该这样说:‘您让他们为您赚钱的同时又让他们拥有快乐的生活,这是双赢呢。’”崴列特开口纠正她。
阿黛拉兴奋的点了点头,她甚至在脑子里构想出了好几样促进税收,啊不,是促进经济的办法。
看着眼前税务官重重的黑眼圈,崴列特说:“你每个月我给你加三天的假吧,你小小年纪黑眼圈重的就像是那些煤矿工人。注意身体啊,阿黛拉,你至少还要为我干五十年呢。我也允许你分配你手头上的任务,但是最核心的账目只能你校对。”
感受着面前这位尊贵且睿智的夫人的善意,阿黛拉心里划过一道暖流,道了声是之后,又在女仆的带领下走出了有士兵看守的豪宅。
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她眯了眯眼。
看来要去养一只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