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众人散去,崴列特独自坐在甲板上,她沉默的看着水手们熄灭火把,然后他们和那群曾经是伙伴的士兵们押着孤身一人的海盗上了船,开始了叙旧和狂欢。她闭上眼睛,任孤独将身边的喧闹驱走,静静地感受着潮汐的涌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她必须承认,将别人的生死掌控在手中实在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妙,此时此刻,她超前的领悟到还未出世的尼采的名言——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仅此一晚,崴列特就感觉到灵魂中另一个自己悄然诞生,亦或者说是被掩盖的本性正悄然复苏,无论如何比喻,那都是一种冷酷并且残暴的愿景,她跟世界上所有统治者一样,渴望权利,渴望金币,渴望无敌舰队。
她知道自己并不会立刻变成那种人,但是总有一天她会的。她怕的是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悄悄改变着,在无意中伤害自己亲密的人,比如安妮,比如肖娜,比如玛格丽特,比如马歇尔和内森。所以她选择了长痛不如短痛,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冷酷的人,虽然这会很难,但她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也许,崴列特还有另一种选择——忘记今晚的冷酷,重新变成那个善良的淑女。但是,她真的可以吗?在经历的民众的暴动和欺诈后,她真的可以相信这些表面上朴实辛勤的农民吗?没有人给她答案,她也不能将心里的迷惑告诉他人。因为所有人都需要一个矗立的灯塔,需要一个给他们命令而不是讨论的灯塔。因此,她不敢拿自己珍视的东西去冒险,她需要人们对她根植恐惧,让人们知道惹怒她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很感激她的母亲,虽然常常掉链子,但是总算是给了她一个可以短暂避风的港湾,她估计自己这一辈子再也忘不掉母亲抱着她的那个早晨了,她还记得母亲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滴眼泪,却再也不能对她撒娇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无论她母亲是否愿意,她终究是应了母亲的那句话,终究是要自己一人扛下所有,或许将来有个人能够分担她的忧愁,但她现在只能希望着那个人不要太晚到达。
至于现在,她要学着用统治者的思想看待一切。
第二天一早,崴列特拒绝了母亲的梳妆,独自一人从暂居所走到了码头,一路上她遇到了许多起来耕作的村民,无一例外,那些村民们看见了她都深深地低下头去,然后迅速离开。崴列特还是有些难受,虽然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但她明白,自己并没有真正的贴合这个身份,她身体里至少还有一半的艺术和鲜花,它们惊叫着想要唤回主人的善良,却无可奈何的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被吞噬。
崴列特突然有些想哭,如果此时父亲还在就好了,她可以扑在父亲的怀里大哭一场,然后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父亲的安抚,再对父亲撒个娇让他保守秘密。
原来自己这么脆弱啊,崴列特喃喃自语着。
……
马歇尔从崴列特上船的时候就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以往的她要么温柔要么严肃,今天反而有点失魂落魄,他感觉惊奇得很,在这座岛上现在谁还敢让她这样?
难不成是内森那个臭小子,真是个不中用的,是不是他关键时候掉链子,因为害羞跑了?马歇尔只是想了一下就觉得不可能,先不说内森那个心思都写在脸上的蠢货会不会拒绝,就是崴列特看不看得上内森都不好说。不过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崴列特,实在不容她这样下去。
“啊,嗯!”马歇尔不轻不重的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声调,崴列特这才清醒过来,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马歇尔,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走到船长室了。
她轻轻地合上双眼,再睁开时又回复了马歇尔所熟知的那位严肃的淑女,只不过好像有哪不太对,是她的眼神变得冷冽了还是呼吸变得绵长了呢?马歇尔不是个关心这些事情的人,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崴列特小姐,今天……”马歇尔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的开口,话刚讲一半就被崴列特冷冷的看着,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话头,问:“怎,怎么了?”
“没什么,马歇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崴列特温和一笑,不过这笑里并没有带着多少温度,“从今天开始,叫我琼斯夫人,或者领主吧。”她接着说道。
“哦,好,崴列特,不,我是说,领主大人。”马歇尔还是下意识的喊出那个名字,然后迅速改口,他小心翼翼的接着说:“今天那些士兵们就要回去复命了。我们今天要和他们就收缴的赃物归属问题进行探讨。您有没有时间去看看?”
“让他们过来吧。”崴列特开口,想了想比较合适的由头,说:“以爱德温的挚友琼斯夫人身体不适为由吧。”
“遵命!琼斯夫人。”马歇尔回应道,他虽然知道这个女孩儿变化莫测,她的风格和长相却从没有一丁点的变化,但是灵魂和其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大变样了。不得不说,马歇尔虽然不拘小节,但是他的感知能力却相当机敏。
他快步走出船长室,在经过由餐厅改装的医疗室后,他推看门瞥了一眼还在赖床的内森,稀罕的没有去打醒这个偷懒的人,只是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到底是谁能让这个女孩儿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呢?
可怜老马歇尔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件事情,他差点儿揪光自己的胡子,不过就算他把胡子和头发全部揪下来,他也无法想到事情的真相——不是哪个男人,更不是哪个女人,只是她自己而已。
过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长蛇号老旧的船长室里站满了人,只有崴列特和士兵小队的队长坐着,马歇尔站在崴列特身后,身体绷直,而其余五名士兵则站在他们队长的身后。昨晚还在一起喝酒的同伴,今天就要因为金币的分割而站在对立面,不过崴列特此时没有任何感慨,她只是在想着如何才能获取更大的利益。
“琼斯夫人,感谢你对于我们此次海岛抓捕行动的大力支持。”达克斯·库尔特率先开口,他真诚地盯着对面的小女孩儿,说实话,他并不介意由自己给这个小姑娘上一课,至于课程的名字嘛,就叫做——只有利益是永恒的。
若是平时,马歇尔肯定会想要开口或者对崴列特旁敲侧击,提醒她这句话里的机锋,不过经过了今早那个小插曲,马歇尔不知为何心中大定,只是绷着身子,盯着眼前的老东西。
这就是在宣誓主权了,崴列特有些无奈的想着,她知道,面前的中士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谢谢你帮忙出力,不过还是我们出力比较多,这些东西当然由我们来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不是爱德温先生肯派您这样的精兵强将来抓捕海盗,那光靠我们一定很困难。”崴列特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明白,这件事情最核心的人物是她和爱德温,至于他们这二十人小队只是被派来的士兵,并不是她们请来的雇佣军,于情于理他们本就不应该肖想这些东西,毕竟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崴列特一开口,达克斯就直到这个女孩不简单,在四两拨千斤的同时挑出了这件事情的核心人物,直接断了他们讨价还价的理由。
马歇尔死死憋着唇边的笑容,他没想到这个雁过拔毛的达克斯·库尔特居然能在这件事儿上吃亏,崴列特,不不不,琼斯夫人也算是为他报仇了。他的笑容桌上的两人看不见,但是却迎来了对面五个士兵的怒目而视,他们心想着这个老头昨晚吃他们喝他们,今天就翻脸不认人,真不是个东西,却忘记自己刚刚心里想的和马歇尔现在想的居然一样。
“唉……”达克斯·库尔特拎着一箱子物证返回了他的船,他和手下们从箱子里找出了很多东西,比如:写着什么什么夫人的盾牌、带着什么徽章的缎带亦或者是某某某的信,全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也不知道那帮海盗是怎么想的,生怕自己被抓后没有证据吗?
“头,那我们这次回去还能不能找玫瑰夫人聊天?”一个理着板寸的士兵悄悄地对着他的队长说,玫瑰夫人是约克郡著名的鸨母,也就是俗称的妓院老板娘,他们总是会打着聊天的名义去干一些男人都喜欢的事情,显然这个刚成年的小伙子食髓知味,爱上了被人伺候的感觉。
但他这句话说的不是时候,他不知道他的队长此时正在气头上,大概是因为他并没有去船长室听到那番谈判吧。
“去什么去!他娘的。”达克斯对着这个小出气筒就是一句粗口,他越想越憋屈,自己这么大一个人,被一个小姑娘三句两句就说的哑火了,还偏偏那个小姑娘一句没说错,自己可不就是被派来的吗,他看着这个毛头小子还不走,越发生气,吼道:“什么玫瑰夫人,你再想着这事儿,老子就把你送到那些喜欢你这样小马驹的富人手里,让你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
小伙子明显被吓了一跳,抱着刚擦好的头盔,飞快消失在了船长室。
终于清静了,达克斯·库尔特这样想着。
结果他还没清净一分钟,那个小伙子又蹦蹦跶跶的跳了进来,达克斯对着他又是一顿臭骂,还没骂完就看见一个烦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个身影大笑到:“老东西,怎么又在欺负新兵?”听到这话,达克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毛孩儿,不再管这个缺心眼的东西,扯开椅子坐下,问:“你个狗东西来这儿干什么?吃老子喝老子的,还不让老子从你嘴里抠出来一点儿辛苦费,也得亏你干得出来!”
他气呼呼的转过头,不想再看这个讨人厌的玩意儿。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老马歇尔笑的越发烦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件事儿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全是我的领主大人自己想出来的。”
“真的?”达克斯半信半疑的看着眼前的老友,他可太知道这个老东西的行径了,但凡和自己沾得上一便士的功劳就能全部划在自己身上,要是他说这件事儿和他没关系,也是真有可能。
他坐直身子问:“那小姑娘真有那么大本事?”
“当然,你也不看看老子为什么要对她忠心耿耿的。”马歇尔又开始了自吹自擂,他显然忘记了当时他绞尽脑汁得想和他的破船多呆一阵儿,“不只是和你这条落水狗分赃的事儿,就连昨晚的那场立威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是吗……等等,你他娘的说谁是落水狗?”本来还在思索的达克斯立刻发现了话里隐藏的小心机。
“嘿嘿,等内森把东西拿来,你就会承认自己是条落水狗的。”马歇尔轻松的接下来自老友的一击“重拳”,他拍了拍手,船长室的门被人踹开,踹开门的人明显是老马歇尔的养子内森,本来达克斯还打算教教这个小崽子什么叫尊老爱幼,但看清了他们手上抬着的东西之后,他呆愣在制图桌旁,喃喃说道:“落水狗就落水狗吧。”
……
“真他娘的阔绰。”达克斯不知道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但没有人嘲笑这个卡壳的留声机,因为他们除了在岗位上的人,统统都挤在这个小房间里。达克斯轻轻地抚摸着眼前一箱子的瓷器,这些东方的宝贝,一旦上岸肯定会引来数不尽的土豪巨富争夺,而这样庞大的一笔钱,那个女孩儿却说:“鉴于我最信任的老马歇尔再三保证,我把这些箱子全权交给你们,希望你能够卖出一个好价格。”
说句不该有的心思,这些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卖多少钱还不是他一口价的事儿,到时候就算只给他们一半儿,他们也不会知道的。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达克斯就赏了自己两个耳光,真他娘的不是东西,他骂自己,好兄弟的钱也敢去惦记了。
不过他要是要感谢他自己的定力,因为他不会知道那封写给爱德温的信里写着这堆宝贝的大概价格,也不会知道这个远在公海的姑娘打算和他的上司进行长久交易,更不会知道以后的约克郡将与普希里岛密切相关。
现在的他只是在想着——贪多少才能不影响他和那个老东西之间的感情呢?
……
爱德温打开信纸,看着熟悉的拉丁文,他仿佛能看见一位利落的淑女以极大的定力写下这些话,她说:“鉴于您现在的处境比较糟糕,我以个人身份向您投资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而那些钱指的自然是海盗那里收缴上来的宝贝了,真是一个大胆的淑女,他这样想到。
不过如果不是她这样大胆,恐怕早就和她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落入叔叔的掌控了吧,他想起早上那两个像是抓住什么把柄的落魄男人,强做姿态的和他说着这些东西和他们拥有的“证据”,爱德温都懒得去看所谓的证据,他看过太多的人,像这种故作姿态的人见得更多,他失去兴趣后喊来卫兵赶走了他们,并且派了一个老练的盗贼在暗处紧盯着它们。
不过说句实话,即便这两个男人再贼眉鼠眼,他还是一眼就能确认这两个男人说的是真话,毕竟他们和那位淑女之间有着三分相似。
“叩…叩……”木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进来吧。”爱德温说道,他随手将崴列特的来信放在燃烧着的蜡烛上,翘着腿,看着那封信湮灭在他的手里不留一丝痕迹。
年轻的男仆进来就看见这一幕——贵公子在玩火,他心下暗笑,原来这些上等人也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儿。但随即他收敛了心思,从托盘上拿起一封刚刚送来的精美信封递给爱德温。
爱德温用拆信刀轻巧的划开火漆,信封里赫然是一张来自玛什公爵的舞会邀请,他记得这个人,好像是那些海上亡魂之一的儿子。
“帮我准备衣服吧。”爱德温把那张邀请函收进上衣口袋,拍了拍手,走进了浴室。
年轻的仆人在他身后尊敬的回应。
今晚的舞会他可要好好表现表现呢,爱德温温柔的笑着。
好好等着吧,他贤良的继母和聪明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