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比武结束之后,豪杰午宴也即将开席。台下的观众大多都朝旁厅走去,而原本想要去品尝菜肴的古氏父子,却朝庄外走去。
古江跟在古风月身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说这豪杰宴的狮子头闻名天下吗?咱俩去尝尝怎么样?”
古风月没有答话,脚下的步子也没有放慢。他此刻可没什么心情吃东西。
二人一路无言,一前一后地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滨海江畔的风雨桥头时才停了下来。
古风月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老爹一眼,道:“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古江叹了一声,道:“小子,我知道你还在生老爹的气,但老爹我是有苦衷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为你好。”
古风月冷哼一声,道:“为我好?为好我就能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我现在连我娘亲姓甚名甚都不知道,这也是为我好?”
后半句话,古风月近乎是吼出来的。老爹的话不仅没能安慰他,反倒是激起了他强烈的不满。
在他看来,老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许,老爹认为长辈做什么都能被晚辈们理解,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
古江愣住了,一时如鲠在喉。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走到儿子身边,怅然道:“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咱们在滨海城内的事情办完后,我答应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古风月的眼神依旧有几分凉薄:“你刚才不是还说为我好吗?怎么突然间又舍得告诉我了?”
古江神情黯然道:“因为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该什么都对你隐瞒。至少你的身世,你的娘亲……你有权利知道这些。”
古风月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至少现在,娘亲的名字能告诉我了吗?”
古江抬眼望向眼前的江景。江南的景色一直都是醉人的。杨柳拂岸,水波粼粼,江面荡起的阵阵涟漪最能勾起人们心中柔软的事情。
只听他轻声说道:“你娘的名字,是我在这世上听过最好听的名字。她总是向别人介绍自己:双木之林,依夕为梦。林夕梦,这就是你娘的名字。”
一说出这三个字,古江的双眼瞬间就迷蒙了。江面如同一面往生镜一般,倒映着他与这名字主人之间的种种过去。
“那娘亲葬在何处?”古风月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她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也是最美最美的地方。”古江望着江面出了神,眼眶也有些湿润。
古风月从没见过老爹这个样子,惊讶之余竟也不忍打扰他的思绪。
老爹一定是想到了很动人的事情吧?
片刻之后,古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使劲眨了眨眼,抹去眼角的泪花,抬手拍了拍古风月的肩膀道:“这件事完了之后,我就带你去祭拜你娘亲。”
古风月一愣,而后向他伸出了拳头,道:“一言既出?”
古江笑着伸出了手,与他双拳相撞道:“驷马难追!”
这一撞拳把古风月心头的阴霾撞得干干净净,他洒然转身走向街道,高声道:“那我们赶紧的吧!我还真想看看你说的那个最美的地方。鬼知道你是不是你又吹牛皮!”
古江拍着胸脯道:“绝对是最漂亮的地方,如果不是,我给你当儿子!”
古风月讪笑道:“算了吧,我可不想要个满脸胡茬的大叔做儿子!”
“臭小子,连你爹的便宜也敢占!”古江气急,猛地抬手拍了古风月的后脑勺一下。
古风月揉了揉脑袋,嘟哝道:“不过咱话说回来,我们该从哪里开始找起?青楼吗?”
古江摇摇头道:“虽说咱俩追缉的是个采花大盗,但我听说这个人并不喜欢去青楼,而是专门找良家妇女下手。”
“这滨海城里那么多良家妇女,我们总不能一家家地去探查吧?”古风月摊手道。
古江不屑道:“你爹我有那么笨吗?我早已打听好消息,此人不仅喜欢盗女人香,还喜欢收集字画古玩!”
古风月眼珠子一转,恍然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该从古玩店查起!”
古江满意道:“孺子可教也!我刚才已经问过顾家小子了,这城中最大的古玩店,就是城西的集雅斋!”
古风月撇了撇嘴,道:“虽然我感觉这线索怪怪的,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到那边去看看了。”
“对了!”古风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说起这顾家小子,他人哪儿去了?”
古江的眼睛朝上方瞥了瞥,道:“哦,他一入城就和我道了别,朝水墨坊走了。”
古风月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不带他一起?他虽易容但脾性没改,照他那个模样,估计过不了多久又会闯出祸来。”
古江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你就甭瞎操心了!赶来滨海的途中,我已试探过他,即便我全力施展身法,也没能甩开这小子半个身位。看来他这轻功已尽得我那小师弟真传,若是真遇到事情,跑路该是不成问题!你还是多想想咱要办的事情吧!”
古风月耸耸肩道:“也是!他是你师侄,又是你老朋友的儿子,但和我又有啥关系呢?”
古江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说不出话来。
古风月也觉得刚才这话刺激到了老爹,便转开话题问道:“对了,咱这次的要找的这人,外号是不是叫什么千面郎君?”
古江点了点头,道:“听闻此人易容术高超,还擅长下迷药,别说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就是一些江湖中人也着了他的道。”
古风月叹了一声,道:“这贾员外的女儿也是时运不济,遇到这么个麻烦的家伙。不过还好碰见了咱爷俩,还能给他们出出头。”
古江道:“少女情窦初开,遇到一些诱惑时总是难以自拔。如若不懂得自尊自爱,很容易上当。那姑娘被骗了身心,该是一时受不了刺激,才去寻了短见。要不是那天咱俩酒喝得有点晚,又走的湖边,恐怕也遇不到这档子事儿。所以说啊,冥冥中自有定数。老天既然要我们那我们自然要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古风月哂道:“得了吧,还不是人家贾员外许了你颗夜明珠,你才大老远地循迹到这滨海城里来。”
古江老脸一红,道:“报酬,报酬懂吗?你看那观世音菩萨,没了香火还不显灵呢,更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再说了,我也没强迫他们啊,是他们自个儿要送我的!”
古风月嗤之以鼻,道:“你当时见着那珠子,眼睛都直了!老爹你从实招来,为什么这次对这个珠子这么感兴趣,看你平常也不贪这些玩意儿啊!”
古江一脸无奈道:“唉!人老了嘛!总要给自己挣点棺材本儿,难道靠你这一穷二白的傻小子养老送终吗?”
古风月狡黠一笑,道:“嘿嘿,有我在,绝不会让您老曝尸野外的!”
古江又是一巴掌拍向古风月,怒道:“浑小子,咒我呢!能不能说两句人话!”
古风月护住自己的头,委屈道:“别打脑袋了,本来我是绝顶聪明的,都被你打傻了!”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二人就已来到了集雅斋门外。古风月一马当先,兴致冲冲地朝里边走去时,一个戴着六合帽,穿着大氅的中年男子却突然从屏风后窜了出来,把他俩拦在了门外。
中年男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父子二人后,语带轻蔑地说道:“二位是想典当什么物什吧?现在不方便,明儿个请早吧!”
古江见此人着装略显富态,断定此人该是掌柜,便道:“掌柜的误会了!我们是来找人的!”
“现在里边有贵客在,他不喜欢被人打扰!找人去别地儿找去,这儿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掌柜依旧没有好脸色。
“我说你个带瓜皮帽的看门狗,瞧不起谁呢?”古风月啐了一口,嫌恶道:“就你这破地方,满屋子尘土味儿,咱爷俩还不想呆呢!”说完,古风月转身欲走,但古江却拦住了他。
“敢问,里边的人是哪一位?”古江沉声问向掌柜。
“哪位?哼!也不是你能……”掌柜的话语至此,肩膀就突然间被一只大手死死抓住,剧痛感顷刻间从肩膀蔓延开来。他第一时间想要大声呼救,可喉咙不知怎么地就是扯不开,口中只能发呜呜呀呀的,如蚊呐般的叫声。
古风月见老爹出手制住了掌柜,讶然道:“老爹,你这是要干什么?”
古江低声解释道:“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时常喜好易容为达官贵人。我怀疑,他说的这个贵客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钳制掌柜的手松了一分力,双眼死死地盯住对方,继续问道:“告诉我,你说的贵客,是何方神圣?”
掌柜满脸惊恐地求饶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小的只是个看店的!”
虽然古江给了他一丝喘息的空间,但他全身肌肉依旧痉挛,说话还是不大利索。豆大的汗珠不断沁出他的额头,顺着他圆盘般的大脸,颗颗滴落在他精致的大氅上。
古江见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便一把将他扔向古风月道:“你在这儿给我看紧他了,把住大门。别打草惊蛇,我先上去看看!”
古风月明白了过来,立刻用手捂住了掌柜的嘴,威吓道:“给我老实点,否则你狗命不保!明白了吗?”
掌柜猛点头,刚才古江那一下就已让他不敢再造次。
古江缓步走了进去。这集雅斋不亏是滨海城内第一古玩店,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扇绘有百鸟朝凤的楠木屏风。古江虽不懂这些玩意儿,但仍感觉到此物做得极为精致,且不说这画的惟妙惟肖,就是这镶边及两侧的雕饰,其做工的细腻及饱满,也让人叹为观止。
绕过屏风,古江的眼睛一下子就被一副高达三丈许的巨幅山水画震撼住了,一时竟愣在原地。
这斋内分成三层楼,这幅画从阁楼的天盖悬挂而下,直垂至地面,篇幅之广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再看这画上面,最为夺人眼球的莫过于那施以浓墨绘出的一幕瀑布,仿佛一群奔腾的黑马从天而降,一泻千里,势不可挡。
“前辈喜欢这幅《九天飞瀑》吗?”
斋内二层忽传来了一个清秀的声音,古江闻声望去,只见一黄裳少年正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白色瓷碗仔细端详着。不知道刚才是不是看画看得入了迷,还是因为那白色瓷碗的衬托。这少年的头发感觉也如同画里的瀑布一样,半束着的三千青丝宣泄而下,没有一丁点儿杂乱,柔顺至极。
其实,古江刚才在门外就已经感知到斋内二楼有人。虽然他的眼睛之前被画吸引住,但心神依然锁定着这人的气息。若对方气有妄动,则他必定可后发制人。可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感到楼上的人挪动过分毫。
他佯装看画,朝楼上之人走近了几步。暗地里,他的探气之法已全力施展,更为仔细地探查了对方一番。待气息探查至气海与膻中穴位处时,他愣了一下,而后悠然地笑答少年道:“哦,没有,只是这幅画太大了,迷了眼睛。”
“这画利用泼墨的手法一气呵成,不论是这气势磅礴的瀑布,还是周遭的石礁,其笔酣墨饱,明暗对比都恰到好处。你看那水流击石溅起的飞沫,瀑布下鱼群游曳的波纹,都能刻画得如此生动。有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用来形容这幅画再贴切不过。”
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视线始终没有从瓷碗上离开。
“我是一个粗人,不懂得品鉴这些!看来是走错了门道,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古江说完,转身调头欲走。
“前辈且慢,刚才听你们在门外说,你们在找一个擅长易容成达官贵人的人。”少年淡然地说道。
古江一皱眉,觉得这少年有些不可思议。这集雅斋属于中空露天的楼阁,每层共有六个面,对面之间距,少说也有一二十丈,面积大得让人觉得都有些空旷。这少年所处的位置,离大门起码有五十步那么远,且又是在高处。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他自问就算是自己年轻的时候,若不施展内功心法也做不到这一点。可之前探查他气息时,古江并没有感觉到他耳朵的部位有真气充盈的现象,难道是什么独特的法门吗?
“你说你听到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古江好奇地问道。
“前辈莫要见怪,我只不过从小听力过人罢了。”少年简单解释了一句后,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前辈是如何得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既然误会已解,那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放了掌柜的一马?毕竟他也不过是奉我的命行事而已。”
“风月,带掌柜的进来吧!”古江向门外高声喝道。
古风月听到老爹的召唤,立刻就把掌柜提了进来。掌柜的嘴已经被他用不知道哪来的布塞住,身上也绑的结结实实的,就像是一个大粽子一样。
“乖乖,这副画怎么那么大?”古风月一进到斋内中庭,同样被眼前的巨幅山水画震惊到了。
掌柜见到楼上的人,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呜呜”地叫了起来。他猛地一使劲,竟从走神的古风月手中挣脱。不过他的脚也被绑住,迈不开步子的情况下只能一蹦一跳地逃开。可没跳几步又被自家地板上的小台阶绊倒在地,脸面也被磕出了血。他恶狠狠地瞧了瞧那块害他栽跟头的青石阶,暗暗下定决心,回头非得拆了他不可!
掌柜这一系列的举动让古风月回过神来,他走上前去想要将对方抓回来,但古江制止了他。
“楼上那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走吧!”古江拍了一下古风月,示意他就此离开。
“前辈要找的人,是不是外号千面郎君的采花贼?”黄裳少年缓缓道。
古江一惊,再次抬头看了看黄裳少年,这家伙看来是不打算就这么让他们俩离开,那且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古江答道。
少年不答反问道:“前辈和这位少侠能否先帮我给掌柜的松松绑,我在二楼不方便,店里面又没有其他下人。”
古风月一听这话,顿时有些生气道:“可我们也不是你的下人啊!”
古江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声,走上前为掌柜松绑,扶他起来之后又向他赔了不是。但掌柜看样子没敢接受,都没回头看古江一眼,就连跑带跳地冲向了二楼。
少年赞道:“好!大丈夫不拘小节!正所谓礼尚往来,我也会告知一些我得知的线索。”
“愿闻其详。”古江答道。
“说来也巧,前日他冒充我的一位世叔来此,被我当场识破后逃遁。后来我找人查探,便知晓了此人的来历和他的目的。传闻叶家庄此次比武招亲之后,在其女儿大婚之时,会将展示其珍藏已久的《春江花月夜》。这千面郎君出现在这滨海城,或许为的就是这个吧!”少年淡然道。
“明白了,多谢公子!”古江抱拳道。
“话我也说完了,那我就不送二位了,请吧!”少年说完,将手中瓷碗递给了刚从楼下跑来的掌柜后,转身走进了他身后的房间。
古江也没再多留片刻,带着古风月匆匆离开了集雅斋。
出了集雅斋的门,古江示意古风月不要说话,直到离集雅斋百许步外之后,他才说道:“刚才斋内的那个人,听力过人。虽然他人在二楼,但你和我在门口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古风月“哦”了一声,他没有特别在意这个。既然老爹让自己噤声,自然是有其道理,这两年和他在外闯荡,他在这方面也充分信任了老爹。不过他仍然好奇的是,老爹是怎么判断他不是要找的那个人。
古风月疑惑地看向老爹,问道:“我看着那公子哥挺能装的,你怎么确定他不是那个千面郎君?”
古江笑了笑,道:“别乱说,人家可不是什么公子哥。”
古风月有些不淡定了,愤然道:“就他那副模样还不是……”
古风月话说到一半,便看到老爹朝他使了下眼色,随后双手掌面向上,在胸前做了一个上下托举的动作。
古风月立马反应过来,惊讶地说道:“你是说,他是女的?”
古江点了点头,道:“虽然他离我不近,但我仍能感知得到她身上气息的流动。男性与女性之间真气运转的方向与穴位都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千面郎君即便易容功夫再怎么高超,但这女性固有的行气特征,他也是模仿不来的。”
古风月半笑半叹道:“其实看他那样子也该是个女的。哪个男人的头发会像他那样,又黑又顺,皮肤还那么白皙透人。唉!可能之前见着顾家小子那副妖艳的模样,混淆了我们对男女样貌的认知!”
二人摇头叹息了一会儿后,古风月又道:“刚才那小妮子说千面郎君会在叶家千金大婚之时出现,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古江没有看他,只是语气平淡地回答道:“你之前不是害怕顾家小子惹事吗?就随了你小子的愿,去水墨坊瞧瞧。”
古风月坏笑一声,道:“嘻嘻,是随了我的愿还是随了你的愿?”
古江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