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
天气完全的冷了下去,感觉每一天都有下雪的迹象,但是每天都只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冰冷的空气无缝不入,冷冽的风,隔着衣服都能瞬间杀进你的每一个细胞,经常手冰冷到僵硬,写字都歪歪扭扭的,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空空的座位,陆海蓝今天早自习就没有来教室了,上课的时候,我看见李一箫在外面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应该是给她请假,她好像感冒了,昨天就一直在打喷嚏,上课一直很没精神,又努力的强打起精神,弄得我也一直很难集中精力,不经意的总会看向她,最近她偶尔还是会向我请教一下问题,但大部分时候,她会把要问的问题累积起来,晚自习的时候问科任老师,然后老师就会对站在她旁边看着我说,呐——江任然,你给她讲一下,自己也能巩固巩固。她就小心地斜看着我,一脸不关她事的样子,我无声地叹口气,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明明那天有什么要对我说的,突然就不说,她说下次再说,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有时候,我内心会有很强烈的把她拖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好好给我讲清楚的想法,强烈到我要耗费很大精力,才能勉强把它压下去,压下去的瞬间,又会莫名的气急败坏。我拿起笔指着她的问题,慢慢的给她讲,她在旁边很认真的听,不懂的地方,会小声的提问,一副很谨慎的样子,我看着她,胸口堵得慌,她总是变着法的和我作对,明明心里有一股怒气无法平息,一阵一阵的往心脏深处攻击侵袭,却只能心平气和的慢慢给她讲解,不敢急,怕她和我较劲,我肯定是做不到像杨毅那样的,所以只要她选择和我较劲,我们之间,就是数轴的两端,无限远离。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
下午的时候,李一箫也没来了,是和她去医院了吗?完全听不进老师讲课,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可能是旁边的座位,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课间休息的时候,杨毅突然过来坐在她的座位上,我非常不悦的皱着眉头,眼神冷冷的看着他,他伸手翻了翻她桌子上的书,我下意识的就抬起手伸过去按住不让他翻,他转头看着我,我看着他,面无表情,自己异常的行为让内心乱了一下,他把双手举到胸前看着我笑了笑,一脸好的,我不碰的样子,似乎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我转过头镇静一下,轻轻松了一口气,又忍了一口气,不想理他。
他在旁边自顾自的小声说,她是不是和你说过我们打架的事?听到他说“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就皱起眉头,咬了咬牙齿,右手紧紧的攥着笔放在桌子上,努力忍住汹涌的情绪,他接着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跟她道歉。
我愣了一下,内心开始烦乱,他要给她道歉?陆海蓝会怎么做?原谅他?肯定是会原谅他,人之常情,别人都主动道歉,自己怎么可能揪着不放;况且她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那次明明听见我说要换座位,她也根本没在意!想到她没在意,我更烦闷,那她是在意杨毅,所以才和他生气的吗?是吗?越想越乱,赶紧安慰自己摇摇头,不是不是,她讨厌他,讨厌他用那样不堪入耳的话骂女生,肯定是这样的;是的,我再一次的肯定了自己一阵分析,得出的结果。似乎并不是很严谨,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它。
我转头看着杨毅,心情突然平和了许多,他见我转头看着他,眼神中稍稍有一丝的惊讶,随即怅然若失的说,她应该生病了,不知道有没有去医院?你说她会不会原谅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沉默着,杨毅一只手放在她的课桌上,撑着头看着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堆在桌子上的书说,应该会的,我们那次在楼梯上遇见,她还对我笑了。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站起来就走了,仿佛忽然得到了坚定的回答,我看着他向他的座位走去,她对他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突然莫名就很气愤,血液中混合着许多酸性物质,从心脏向全身蔓延,我转过头,木然地看着课桌上的书,我的手还按在她的书上,我拿起最上面的物理书,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高三(7)班陆海蓝,在这排字的下面,工工整整的写着,努力学习!不懈奋斗!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扯着嘴角笑了笑,什么呀!把物理书放好,认真的看了看她桌子上放着的书,把压在中间的数学书拿了出来,翻开第一页,还是写着高三(7)班陆海蓝这排字的下面写着,万物皆数。接着写了一句话,数学,你好难懂,一点都不可爱。
我双手放在桌子上,拿着书,脑袋里突然出现她对着数学书写这句话的画面,肯定一脸幽怨的愣着书,低着头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慌忙看了看周围,怕别人看见我自顾自的笑,我现在的行为是不是等同于偷看别人的隐私?把她的数学书收好放在最上面,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放回原来的位置,拿出自己的书,翻开第一页,就写了个名字,我拿起笔,在前面添上高三(7班),仔细看了看,心里在想,不可能还要写上努力学习之类的吧!下一秒唰唰把书翻到要做的页数,生怕慢了一秒,中邪了。
看了看表,才下午四点,我再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看错,今天时间怎么这么慢,集中精神听老师讲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又看了看手表,才过了十分钟,这表慢到让我怀疑它是不是坏了,趁老师在黑板上写解题过程的时间,我轻轻拍了拍前面同学的肩膀,他转过头惊奇地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我悄悄问他,几点了?他眉头紧锁思索了一会儿,才看了看手表说,四点十分。我赶紧解释,我以为我的表坏了。他沉默着转过去了,我抬头看着老师,认真的看着黑板上的解题过程,看了一会儿,手肘放在桌子上捏了捏鼻梁两遍的眼角,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
第二天我急急忙忙的往学校走,到教室边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吞了吞口水,才走进去,看见陆海蓝的位置仍然空着,慢慢地朝座位走去,她今天还不来上课吗?昨天讲的物理试卷有很多必考的知识点,还有数学,化学也是,感冒很严重吗?这样会落下很多知识点的,现在是全面复习阶段,能不能把以前不懂的补起来,这是一个很关键的时期,我把书包放在座位上,又朝教室门看了看,杨毅和楚安明他们冲进了教室,杨毅还冲过去了又折回来,今天还不能来上课的话,可能要占用好几个中午的时间才能给她补完,当这个想法自然而然的从我脑袋里划过的时候,我怔怔的看着语文书,失神了,陆海蓝冲到我旁边坐下时,我浑身微震了一下,心空了几秒后,瞬间被填满,原本晃晃悠悠的感觉,突然就踏实了,就像飘在空中晃荡的人,突然双脚安全着地般踏实,我转头看着她,捂着胸口猛烈地喘着气,并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激烈的奔跑也没有让她脸上泛红,反而看起来更惨白,她转头看着我,两眼呆滞,然后转头看着桌子上的书,拿出英语书翻开,还在大口地喘气,头发有点凌乱,一个马尾扎在后面,她转头看着我笑了笑,长吸一口气说,是不是感觉我一口气就上不来,哈哈哈。
看着她一脸苍白,却满脸的笑意,眼睛有点红,鼻尖红红的,额头上面有细细的汗珠,随后埋头握着笔认真写单词,突然抬起头,我赶紧低头盯着书,感觉她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也忍不住的扯了嘴角笑了笑,但内心却很无奈,这种感觉侵袭全身,她还有心情开玩笑!!心脏被千万条丝线从上面划过,不轻不重,不能很清楚的辨认是什么感觉,好像有点疼,又好像有点酸,紧紧的拧起来,放开,又拧起来。
早自习下课的时候,一脸的憔悴的她,还和前面的同学聊得很起劲,我坐在旁边皱着眉头,有这精神,多看看昨天的试卷,一天没来上课,我都替她急,她还有心情聊天,她津津有味地说,昨天我去输液,天啦,给我输液那个医生,太搞笑了。说完一阵猛烈的咳嗽,我斜了她一眼,无奈地抓了抓脑门,能不能少讲两句。
前面的同学关切地问她,你好点了没?
她抬起手锊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好多了。便开始比手画脚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叙述,边说边笑,李一箫陪我去的嘛,我们就在商量,等一下输完液,去吃麻辣烫。然后那个医生在给我换液体,瘦瘦高高的一个老头,头发全白了,戴着一个圆圆的眼睛。我左手撑着头,右手握着笔,装作很认真的在看书,其实眼神全在她身上,说到戴着一个圆圆的眼镜时,双手举到眼睛的位置,比了两个OK的姿势,我看着她一举一动,努力做到面无表情,她接着说,就像武侠电视上面的那种世外高人,在旁边淡淡地说,别等输完,我惊喜地看着他,以为他要说现在就可以去买来吃,哈哈哈哈——结果他眼神示意李一箫的位置说,你让她去给你带碗汤过来,我混在液体里给你输进去。哈哈哈——我心虚地看了他一眼说,不能吃吗?他面无表情地说,把吗字去掉。我就说,哦。他走之后我和李一箫偷偷笑了好久,忍不住的感叹,这个古怪的小老头。
我努力的忍住不笑,她继续说,最后更搞笑,我们输完液等着他给我拿药,他把药递给我像说什么口诀一样的说,一日三次,饭后吃,别吃辛辣,清淡点,多喝热水。然后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说,把我的话当遗嘱听。我懵了一下,一脸惊悚地看着他,想要再确认一下,他继续说,对,遗言的遗,遗嘱。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搞笑,哈哈哈哈——笑完捂着嘴一阵咳嗽,我皱了皱眉看着她,她停止咳嗽继续说,然后他又说,还有,这个药吃了可能会想睡觉。我上一波还未平息,下一波就又来了,我说,啊————我还要上课,你猜他怎么说。
旁边的人问,怎么说?
陆海蓝学着那医生的动作说,他懒懒的抬抬眼皮,平静地对我说,头悬梁锥刺股。然后挥挥手很嫌弃的撵我和李一箫快走,一副别耽误他练神功的样子;我和李一箫笑了一路。说完,她们一起笑得很开心,我把头偏朝一边,一下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无可奈何,又觉得真的很好笑,莫名的就会惋惜,要是我和她去就好了,就能见到那个有趣的小老头。抬起头瞟了她一眼,怕她看穿我的心思,见她在认真的看昨天讲的物理试卷,不时又从衣兜里扯出纸捂着嘴咳嗽一声,嘴唇泛白,眼皮耷拉着,看起来很没力气,睫毛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心里突然一阵不满,自己生病了,还要一直叭叭叭讲不停,她抬手锊了一下耳边散乱的头发,放到耳后,耳朵全部露了出来,红通通的,感觉应该很烫,好想伸手去摸一下,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令我心中一震,赶紧低头看着桌子上的书,握紧手中的笔,不再看她。
中午快放学的时候,我对她说,等一下,中午你就别休息了,我给你讲讲昨天的试卷。
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我,一脸的惊讶,啊?
我继续说,你吃了饭就到教室等我,我回去吃了饭就回来。
她眨了眨眼睛木然地转头看着桌子上的书,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我看着她,表面上努力地做到镇定,内心紧张慌乱到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空的什么的都没有,连呼吸都不敢过重,轻轻地,她又转过头看着我,偏头过来眼珠闪亮,不敢相信且小声地问,真的吗?
我看着她,偏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在做什么?好像很气愤,却又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她突然把手放在头的一边,如起誓般坚定地说,我知道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吃了饭,立刻回教室。顿了一下,又赶紧加了一句,等你。我看着她沉默着,下课铃突然响起,我才眨了一下眼睛,她就已经冲到教室门边,在对李一箫招手,让她快点,我一下就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把书缓缓的塞到书包里,看着她拉着李一箫很快地冲出教室,自顾自的笑了笑。
回到家飞快地吃完饭,连姥姥都在旁边讶异地看着我说,吃那么急干嘛,又没人跟你抢。放下碗背起书包就一路狂奔回到学校,到教室门边的时候,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尽量做到神色自若的走进去,陆海蓝坐在座位上,埋头认真的看着试卷,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着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教室里有很多同学,都在安静地认真的做着自己的作业,我走到我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放下书包,拿过她桌子上物理试卷,开始从第一题给她讲,我指着试卷的第一题,念到,下列核反应方程式中,表示核聚变过程的是,她很专心地在旁边一边认真听,一边拿笔记,我继续说,这个书上就有反应方程式,好好记住就可以了。
她在旁边说,嗯嗯,记住的。接着第二题,第三题......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的都走了,李一箫走的时候,还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外挥挥手说,哦,拜拜。剩下几个开始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接着往下讲,如图a.b.c是条电力线上的三个点,电力线的方向由a到c,a、b间的距离相等,用Ua、Ub、Uc和Ea、Eb、Ec分别表示a、b、c三点的电势和电场强度,可判定?我看了一眼陆海蓝,拿着笔,专注地看着试卷,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使劲地睁大,我停了一下,陆海蓝抬头看着我,一脸的倦容,眼神里全是困意,但又努力地打起精神,我问她,你中午吃药了吗?
她一脸困惑,想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吃了呀!然后强调说,遗嘱啊!我敢不听。下一秒便惊讶地捂着嘴,啊————眼神惊慌地看着我,带着一丝歉意,眼珠左右晃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使劲地摇晃了一下脑袋瞪大眼睛说,没事没事,我能撑住,不想睡不想睡,你讲。
胸口又开始闷闷的,我深吸一口气接着讲,顺找电场线方向,电势必定降低,电场线疏密判断电场强度的大小,电场线越密,电场强度越大。
陆海蓝点点头说,所以电场强度无法判断,只有一条电场线,B和D就是错的,C也不对,电势是降低的,那就选A咯。
然后看着我,我轻点了一下头,继续讲,终于已经到后面的部分了,我看了看表,快两点了,心中一阵疑惑,这么快?我指着试卷上的题目,看着陆海蓝,她已经昏昏欲睡,手捏着笔,在头快碰到桌子上的时候,突然惊了一下,猛抬起头,一脸故作镇定地抬起手锊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打起精神看着试卷上的题目,我舔了舔嘴唇,咬着下唇,狠了一下心,接着讲,如右图所示,一导体杆弯成四个拐角均为直角的平面直线......题目还没念完,余光就看到她好像又在打瞌睡了,我放下笔,看着她,她抬起头一脸迷蒙地看了我一眼,我很紧张的吞了吞口水,她一只手握着笔,脑袋慢慢往桌子上沉,快到桌面的时候,突然猛地抬一下,然后又慢慢地往下沉,我左手放到下巴处,斜眼看着她,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右手伸过去接住她慢慢往下沉的额头,皮肤的接触感使我的心脏猛的一震,开始剧烈地跳动,脑袋一片空白,彻底呆住了,我不知道那里来的毅力,还环顾了一眼其他同学,他们全部趴在桌子上睡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而我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手背慢慢的放在她刚刚记笔记的本子上,想要把手抽回来,看着她沉睡的样子却一动不动,后面有同学居然开始打呼,呆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手抽回来,手掌上依旧清晰的触感,我轻轻握紧,又放开,转头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远处雾蒙蒙的一片,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冰冷笼罩着世界,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