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车直接开到医院急诊部的门口，郑巍被助理和另外一个不知什么人架着扶着地进了门。急诊室里人们来来往往纷繁复杂，高艺像没头苍蝇一样跟着他们后面，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直到有医生出来询问中毒试剂，禾儿姐把她一把拉到医生面前，她才算想起来她为什么该在这里。
她坐在急诊室的门口，冰冷的塑胶椅上。
她从来没有坐在这里过。
周围，有嘈杂的说话声，有哭喊，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
盯着有点发黄的瓷砖地板，高艺的思绪一路远飘。
她记得，大三那年暑假，她在半夜十一点钟接到导师的信息，质问她她带的组员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实验室。
因为她觉得他可以一个人完成实验了。她该教的都教过了。他应该要可以完成的。
但是实验室失火了。超净台失火了。
全院通报，处分，实验室黑名单。她一样不落。
她当时居然没有觉得一丝委屈。因为是她偷懒了。
如果意外真的通过教一次就能避免的话，就不会有意外发生了。
她冤也不冤。
这一次又是什么呢。
如果真的只是实验事故就好了。
可是郑巍是郑巍啊。她再怎么假装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实验室同事，学弟，助手，搭档，再怎么嘻嘻哈哈地相处，走出实验室的门，他还是郑巍。他们分属两个世界。
千万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千万影迷也在维护着他。所有这些会牵扯到的利益纠葛，她只在脑海里扫一眼，就绝望地想尖叫。他是半只脚踏上神坛的人。
在她手里出事了。
她低下头，把头埋进手掌里。
“东西给你吗？”李世源的声音在头顶上想起。高艺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急匆匆地走开，去找医生了。
过了一会儿，椅子一抖，李世源在旁边坐下来。他们都没说话，因为李世源在等她开口，她不想说话。
“我回去了。”他突然站起来，扯扯衣服。
“嗯。”高艺敷衍地点点头。
“一起吧。”李世源看着她。
是啊，她还坐在这儿干嘛。她不敢打听他的情况，连禾儿姐都不敢看。她坐在这里放空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说到底不过是逃避罢了。
“走吧。”她站起身。被她一直穿在身上，已经坐皱得乱七八糟的实验服的下摆，塌拉着扫到小腿上。
剧组里，由于这突然的变故，暂时停工了。实验室里空空荡荡。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去收拾伺候那一堆瓶瓶罐罐加小鼠的。
“你回去吧。”李世源跟着她一进实验室的门，就开口道。
对啊，我回去吧。别再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三）
被推出急救室，送进单人病房，输上止疼药，郑巍才终于从昏天黑地的疼痛带来的神经紧绷中放松下来。
从呛进去那一口气体，到送医院，抢救灌洗输液，他一直都是有知觉的，只是喉咙连着鼻腔都火辣红肿地令人窒息，他真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痛到整个人都僵直了。这直接导致了急救科医生怀疑他有神经性中毒迹象，额外添加了一系列检查。（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也许是刚刚折腾了几个小时，神经衰弱地厉害，郑巍一阖眼，再醒来就是傍晚了。
“醒了？”守在床边的是禾儿姐，她探过头来关心道。
“嗯...”郑巍应道，但是一开口就觉得嘴唇鼻腔喉咙哪哪都疼，沙哑地疼。
“保护嗓子，别说话。”禾儿姐从旁边递来一杯水，插着吸管。郑巍叼着吸管，勉强咽了两口。
“我怎么了...”郑巍撮着嘴型，无声问道。
“嗯...”禾儿姐拿来检验报告，读道，“疑似丙烯...酰...胺中毒，疑似...Tris-乙酸中毒，上呼吸道灼伤。”郑巍皱着眉，没太听懂，把报告要过来自己又看了一遍。
“这件事情已经微博上热搜了，”禾儿姐低头开始翻手机，“说什么的都有。工作室已经辟过一次谣了，你既然醒了，就发个微博报个平安吧。”说着把他的手机递给他。
郑巍翻了翻热搜下的帖子，辟谣前的帖子删的七七八八了，大部分都是粉丝们的关心和祈祷。
“山魏注意身体啊！！！”“好吓人！郑巍太拼了...”“天哪哥哥你一定不能有事[哭泣]”......
郑巍翻着评论，眼睛有点模糊，还是忍不住一笑。
他翻出工作室的辟谣微博，转发，附上一段话感谢大家的关心。
“谢谢大家的关心，目前状态还好。趁机休息两天，就能继续工作啦~”本来想在最后附上一张自拍，让大家看到自己真的没事。但是打开前置摄像头第一眼郑巍就决定把它关上了。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鼻子和嘴唇都是肿的。
是真的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发自拍了。他垂眼道。其实前几天的自拍拍好了还没来得及发呢。
禾儿姐体贴地递来了口罩，他默许地随她戴上了。
“高老师好像挺担心的...”禾儿姐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郑巍。
“？！”郑巍抬眼。也是，他有一点印象，从被她扑上来接他手上的东西，到摁着头给他捧水洗脸，到车上缩在一旁...后来就不见她了。“她还在这边吗？”郑巍低头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递到禾儿姐面前。
禾儿姐摇摇头，“她好像在急救室外面守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她欲言又止，郑巍抬眼定定地望着她，等她把话说完。“看起来吓得不轻。”
哦。
郑巍想起之前在剧本里读到的一段。江老师因为关临的学生借用实验室，出现实验事故，而直接把包括关临在内整个实验组纳入了她的实验室的黑名单。负责人与事故主体同责，实验室里，好像是这样的。
牵连高老师了吧。他想着。到底郑巍没学成关临的样子。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郑巍想问，没敢问。
他打开微信，开始翻各个工作群。各个群里面都是禾儿姐发布了他的检验报告之后大家的长松一口气。
除了那个十人小群，只有最核心的导演、编剧、科研指导和三个主创的小群。里面有高艺发的实验事故报告。郑巍好奇地打开。
报告写得很正式，看起来像是用高校报告的写作模板写的，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事故的全部过程，从他没带口罩，头低得太近，到实验室的紧急处置。还有事故原因分析。无论什么因素，最后都归到了实验药品处置问题和指导不当上，说白了就是全揽到她自己身上了。
郑巍郁闷了。事故报告，是两个小时之前发的了。到现在，后面也没再有别的回复。他不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从前没有遇到过，也从没关心过。但是他现在有点隐隐的担心。
禾儿姐注意到他在看这个，就接话道：“责任认定那边，工作室的法务组在做，你不用担心。好像要等实验室李老师那边送检的样品出结果才能确定。”
不不不。郑巍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打字道，“我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
禾儿姐叹了一口气道，“严不严重还要看后期...你别操心了。”
能不操心吗？他看过报告之后觉得，他要是戴了口罩，注意一点，别凑那么近，别作死地吁那一口气，一切什么都不会发生。他揉了揉额头，打道，“我觉得主要问题在我。”
禾儿姐看着他，又叹一口气。
算了。到时候直接跟法务那边说吧。郑巍放弃地想。
（四）
高艺倚在房间的床头，关了灯，只敞着窗帘，任由窗外的灯火照亮房间的窗前。戴着耳机听着歌，耳朵里灌着缠缠绵绵不痛不痒的英文慢歌。
突然屏幕一亮。
一个陌生号码的iMessage。有人发来一张图片。
高艺解锁一看，吓了一跳。一张怼脸的自拍。辨别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郑巍带着口罩。“我没什么事儿了。”咕噜一声，照片下面跟了一条信息。
高艺还是忍不住一笑。随即又觉得很抱歉。“对不起。”她回复道。
“？”那边秒回。“我是郑巍啊。”那边以为她没搞清状况。
我知道你是谁。高艺垂下手机，抬头看看对面的墙壁。
手机又咕噜一声。“平心而论，你觉得今天到底是因为怎么回事儿？”
高艺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我想知道，是不是其实就是因为我当时离那个仪器太近了。”那边没等到回复，追问道。
“一个是靠太近，一个是试剂可能变质了。”高艺回道。
“那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揽？”
高艺又一次把手机掷到床上。这话要怎么说。
“如果你能自己避免这些事情，就不需要指导了。”最后拿起手机回道。实验室连坐机制的精髓就在于，它逼着你好好看住新人。
高艺仰起头闭上眼，让音乐灌进耳朵和脑子里。
过了好久，手机才再一次响起。“我真的没什么事了，你别太自责。”
高艺苦笑。话是这么说，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在等待审判。
手机刚放下，就咕咕噜噜响了半天。
是郑巍给她发了一堆的图片。都是那天两个人在实验室里自拍的照片。有她的照片他都发过来了。真·废片一大堆。主要是她废。其实这个男人除了拍照角度出了一些问题，颜值真的是无可挑剔。高艺忍不住再仔细看了一遍。
不知道口罩下面他的脸是不是还好。高艺翻到最开头的那张自拍，忍不住又难过了。
“礼尚往来！”图片传完了，又追加了一句话。
高艺扑哧一笑。好吧。把那天反击他拍的照片传过去。
“没了？”一条短信迟疑了一会儿蹦出来。
高艺撇撇嘴，好吧。你逼我的。就抖落抖落，把这些天在剧组里拍的所有照片都交代了。什么片场的KTV的实验室的。
“天哪！！！！”
“如实交代！”
“你是不是进剧组就是为了追星来了！”
“怎么拍了这！么！多！”
高艺对着屏幕抿着嘴笑了好久，最后回了一个，“你猜！”
还有一张图，她偷摸摸地没敢发。就是当时走在去KTV路上的那张影子的合影。
高艺忍不住笑自己想太多。正面照片的合影都拍过了，怎么还不好意思发这一张。可能是当时的心理在作祟吧。别的合影拍得都光明磊落，只有这一张，当时动了什么小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哎反正看不出是谁，假装没有好了。
突然对面发来一张图。
“你当时在想啥？”还配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高艺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照片是那幅影子的合影。角里还能看见半个正在拍照的手机屏幕。
“你怎么发现...”高艺激动地打字道。想想又觉得不对，赶紧删掉。“你知道我在...”还是不对。
“禁止套娃！”高艺最后只发了个这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边回了个这个，魔性笑声隔着屏幕如雷贯耳。
但是高艺是真不知道回什么了。
“好了不聊了”那边自顾自地跳过这个话题说道，“我要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高艺一惊，这么快就能出院了吗？踌躇了一下，还是原话发过去了。
“当然了[笑哭]不是说了没什么事情了吗？”
呼——高艺莫名长舒一口气。
“那祝您归途顺利[笑哭]”还是这样嘻嘻哈哈的样子好。
“[OK]”捧着他回的表情，高艺下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话也就自然而然到此为止。
盯了一会，高艺才切回微信去面对她之前一直没敢面对的事情，看看大家什么反应。
然后她发现，“新的朋友”，有三四条郑巍的好友申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