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卿身亡的第七天,也就是“头七”日子到了。
五更时分,秦门罗氏就逐个房间叫醒各个小辈。她说,去庙里做道场是有规矩的,要五更起,还要沐浴更衣。于是,大家一起床,就抓紧时间洗澡换衣裳。十四岁的秦家长孙秦天旭和他十一岁的堂妹宝儿到底懂事了,他俩的动作比大人都快。秦家花园洋房上下三层的三个卫生间弄得雾气腾腾,稀湿淋淋。早饭也只能将就一下了,何晶涵与庄玉虹隔夜烧好的白粥,热一下,就一点酱菜腐乳,老小八口人连司机阿王,匆匆扒拉入肚后,便往玉佛寺赶。阿王一辆车坐不下,秦朝河临时又拦了一部祥生出租车。
那玉佛寺最早建于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当时是为了安放普陀山慧根法师留赠上海的两尊白玉佛像而建的。原来清光绪八年(1882年),慧根法师朝五台,历峨眉,入西藏,到印度,礼佛后经过缅甸,在当地华侨的赞助下,开山取玉,雕成五尊玉佛,在请回普陀山的路途上,经过上海,留下坐佛、卧佛各一尊,当时就在吴淞的江湾镇造了一座庙宇供奉,称为玉佛寺,由慧根法师的弟子本照法师住持。辛亥革命后,寺庙毁于兵火,幸亏玉佛尚存,便暂奉清末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在上海的别墅中,接受信众敬拜礼佛。民国六年(1917 年),佛教禅宗支派临济宗僧人可成法师受命来上海,继任玉佛寺住持。他一来,就决心重建玉佛寺,很快就买下槟榔路(今安远路)戈登路(今江宁路)口将近十二亩大小的一块地,第二年,他就开始建造新寺,经过十年不辍建设,相继落成了佛殿、楼阁、斋厨等仿宋寺庙建筑群,使玉佛寺重矗海上,成为上海市区的一座巨刹,新寺正式易名为“玉佛禅寺”。
秦门罗氏领着众小辈到达玉佛禅寺山门,便被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迎进东配殿的禅堂。一进去,秦门罗氏他们便看到娘舅罗同德、未过门的小儿媳张素梅以及同乡老友吴士贤、朱连生手里拈着线着香,坐着等了,四个人看上去都交谈过,脸上很悲戚的样子。
张素梅年轻活络,她虽还未过门,但见秦门罗氏由她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和两个孙辈簇拥着进来,便率先起身,上前打招呼,然后就跟在秦朝河的身边。
吴士贤一见秦门罗氏,马上上来,不停地朝她鞠躬,宁波话里带着哭声:“本嫂啊!同侬多年勿见面了,呜,呜……啥人想到啦,呜呜,出了这么大的事体阿拉才见面啦,我真是对勿起侬,本嫂啊!侬要原谅我啊……呜,呜……”
那朱连生也跟着过来,他虽然发不出声,但耳朵听得见,吴士贤还没说完,他已是泪流满面了,嘴巴里“唔,唔,”地烦着,还不住地朝秦门罗氏作揖。
秦门罗氏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吴士贤的双手,朝他与朱连生说:“两位世叔啊,勿要再讲啥人对勿起啥人了,雅芬没了,国卿爷儿子两家头也没了,这是啥个世道啊,日本人横行霸道,上海天勿亮了,阿拉老百姓早上勿晓得夜到头……呜,呜……”
她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原来想好见到吴士贤要说的安慰话,居然一句都没说。吴士贤见她哭了,忍不住也大放起悲声来:
“啊——哈……我可怜的女儿啊,侬咋会城隍庙算命算得这么准啦!呜呜……真的会是‘羊入虎口’啊!这断命的老虎啊,咋会这么凶啦,把我的宝贝女儿吃下去了,呜,哇——”
秦朝海本来与阿弟秦朝河一边一个扶着母亲,他听吴士贤哭声中提到“城隍庙算命”,顿时忆及往事,便也劝慰吴士贤:“士贤世叔,不要再伤心了,当心自己身体,好在雅芬他们没有白死,家仇已经报了!”
没想到,吴士贤却哭得更伤心了,他放开秦门罗氏,转而一把拉住秦朝海,哭诉道:“朝海贤侄啊,呜呜……是我对勿起侬啊!侬同雅芬从小就认得……多少好的一对啦,是我活生生拆散你们的呀!呜呜……”
见吴士贤哭得这么伤心,秦朝海不由心软了,双手握住他的手说:“士贤世叔,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雅芬没了,金章同国卿世叔也没了,我心里很痛啊!是我不好,没有关心好雅芬……”
这时,庄玉虹插上来说:“雅芬还有股份在阿拉手里厢呢!”
秦朝海马上对吴士贤说:“对,对,对!士贤世叔,雅芬还有股份在我们公司里。四年前,我造照相纸厂缺资金,就成立公司招股筹资,玉虹去跟雅芬叹了我的苦经,雅芬为了帮我一把,就拿出全部私房钱两万元来入股,现在雅芬不在了,金章也没了,她的股份就由您老人家来继承吧!”
吴士贤闻言,顿时止住哭,惊道:“啥个?雅芬还有股份在侬公司里?”
秦朝海抬起头,望着门外天王殿高高翘起的檐角,悲戚地说:“是啊!雅芬真好!她听玉虹说我造厂资金紧张,不但自己拿出私房钱来帮我,还去说服她‘一·二八事变’期间劳军认识的大老板竺梅先先生也来帮我,于是竺老板拿出三万股金。她还怕你和曹家人知道了会生气,就把自己的两万托在在竺先生的名下,算竺先生投入五万元股金,由他当我公司的大股东。”
吴士贤更吃惊了:“竟有这种事体?假使侬勿讲,那竺梅先也不响,雅芬这两万元股金岂不可以死无对证了?”
“不可以的,士贤世叔,绝对不可以的!雅芬也是看准人才这么做的。士贤世叔,你假如同意继承她这笔股份的话,我就去同竺老板商量,把雅芬的两万元股金分割开来,放在你头上,今后你就是我们公司的股东之一了,你要是想继续当,就同我们风险共担,按股分红,如果不想当了,我就帮你转让,把股金退给你。”
“勿要退,我继续入股吧!”吴士贤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竟“扑咚”一下朝秦朝海跪了下来。“朝海世侄呀!侬咋会良心这么好啦!当年侬阿爸突然过世,我吃没过其的股份,没想到如今我女儿死了,侬倒还把其投给侬的暗股说出来让我继承,本嫂在上,士贤我当年真勿是人啊!所以我会受到丧女之罚啊——呜呜……”
吴士贤突然又大哭起来,这下秦门罗氏想起安慰他的话了,她说:
“快勿要这貌讲,士贤兄弟啊!侬的女儿是日本害死的,勿是老太爷责罚侬的!再讲朝海做的还是明份帐的事体!女儿的遗产交给阿爸姆妈继承,理所应当,侬快点莫哭了,侬哭了这许多,当心伤心过头啊!当年股份的的事体老早过去了,大家都莫提了哪!阿拉毕竟是几十年的乡亲啊,乡亲乡亲,一个乡连着亲嘛!”
朱连生在一旁又是点头,又是拱手,嘴巴还不断地支吾,谁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急了,便掏出纸和笔,写道:“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秦家家训好,代代在相传。”
正在这时,王以新带着六个人进来了,他们一律手提供果,有花,有水果,也有糕饼。秦朝海见了,迎上去,刚想问“怎么没见魏老师”,王以新马上抢着一个稽首止住他,说:“二先生,以新带几个弟兄代表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工友,前来参加道场法事。”
秦朝海马上明白了,魏亚飞与这里许多人认识,眼下日本特务正到处搜捕他,自然不能出场呀!
刚才迎迓秦门罗氏一大家子进寺的僧人,来到门口通报:“道场时间到了!”
于是,禅堂里的人们纷纷起身,那僧人按人头每人发三根线香,秦门罗氏掏出火柴叫秦朝河帮大家一一点着,顿时,一股浓浓的香烟在禅堂里弥漫开来。
那僧人又叫了一声:“去大殿!”秦门罗氏便拈着三炷线香当仁不让地打头,朝门外走去,众人也都拈着香或还提着供果,跟着她走。大伙迤逦进了大雄宝殿。
那大殿高耸巍峨,经幡飘动,香烟缭绕,气象森严。前方正中高高供奉着的,正是慧根法师请回的玉佛坐像。秦朝河刚想轻声问母亲,怎么不见传说中的白玉卧佛,罗氏已经懂他意思,她朝大殿西侧呶呶嘴,意思是那尊白玉卧佛供奉在寺庙西侧的卧佛堂内。张素梅发现了,嗔怪地伸出右脚尖碰了碰他的左脚跟。
玉佛下方的供桌上,摆放着曹国卿的大幅遗像和曹金章、吴雅芬的结婚照片。那结婚照看去就像新拍的一样,两位新人满面含笑,嘴唇红润。秦门罗氏远远地看见,忍不住又要掉泪。何晶涵赶紧凑近婆婆耳语一声:“姆妈,侬假使心里难过,就长念‘南无阿弥陀佛’吧!”
于是,秦门罗氏便在心里反复念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可成法师坐在供桌外的正中位置。他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去却是面相庄严,他身上披着腥红袈裟,双手合十,闭目端坐。他的两侧,分坐着八位和鸣法器的僧人,他们面前摆着不同的法器,计有木鱼、铜磬、斗鼓、铙钹、手铃、云板、鱼板、螺呗。一众身披褐色袈裟的和尚分坐他们后面,秦朝河毛估估有四十位左右,他们每人面前摊着一本经书,
可成法师虽然闭着眼睛,却能知道人差不多到齐了。只听他一声高唤:
“仰祈三宝加被,龙天护佑,大启超升之路,令往生者早脱苦轮,咸生净土,冤亲债主,同沐三宝慈光,共结菩提圣缘;现住世者,智朗业消,福崇障尽,凡有所求,皆具圆满。并祈杀戮停消、世界和平、人民安康、法运昌隆——”
由于大家对佛家道场的程序仪轨不甚了了,只能斜眼看秦门罗氏和罗同德的一举一动,他们做什么自己也作什么。当大家见到可成法师话音刚一落下,秦门罗氏和罗同德姐弟拈着线香开始走动了,便也跟着他俩缓慢走动,见他们走到供桌边向三位亡者敬香,大家也跟着一一敬香。袅袅的香烟顿时缭绕供桌上的亡者像片,扶摇升腾大殿顶棚而去。
大伙刚敬完香,可成法师带头念起《阿弥陀经》来,顿时,大殿里回响起一片雄浑的念经声,那念经声响时高,时低,时起,时伏,伴着不时敲响的法器声响,更显庄严神圣。
随着众和尚念经声,秦门罗氏又带领大家上供,他们有的奉上糕点,有的奉上水果,有的奉上花束,有的奉上蜡烛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家在超度亡灵的经声中,无不祈望曹家一门安息。
可成法师领念《阿弥陀经》整整念了三遍,差不多就到中午饭点。随着第三遍的最后一句结束,可成法师便闭起嘴巴,缓撩袈裟,站起离席,目不旁视地顾自走了。那位曾迎秦门罗氏进庙的僧人便来招呼参加道场的人们去膳堂用素斋。
斋后,小事午休,下午的道场又开始了。可成大和尚领头念起了《无量寿经》。秦门罗氏一听,便又反复诵念起“南无阿弥陀佛”。
原来她在年轻的时侯,就听老家镇海海潮禅寺的广悦大和尚说过,念《无量寿经》,意即超度亡魂飞升西方极乐世界。因为按照《无量寿经》的说法,过去“世自在王佛”出现于世时,有一国王,名叫法藏,他闻佛说法,心向往之,于是便捐弃了王位,出家修道,发誓自己如果觉悟成佛,必定救度一切众生到自己建立的净乐国土。于是他精勤修行,终获正觉,建立佛国,起名为“安乐”,又因地处西方,一般又称为“西方极乐世界”。此刻,伴着念经声,她脑畔仿佛出现一片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逃难,没有哭声的安宁世界,于是她又带领众人缓步绕行,往黄檀木制成的功德箱上供,大人随喜法币五元,小孩随喜法币一元。
可成法师带领诵念《无量寿经》整整七遍方休。这时天色已晚。
当秦朝海与阿弟秦朝河陪伴母亲步出玉佛寺的时候,王以新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悄悄说了一句:“二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秦朝海跟放开母亲,跟王以新走到马路牙子的法国梧桐树下,他才说:“今天的道场总算平安做下来了,现在,我受魏亚飞先生委托,代表在您作坊隐蔽工作的其他军统同志,向您作别了!”
秦朝海惊道:“怎么作别了?你们要到哪里去?”
他下意识地顾盼四周,咦,奇怪!刚才做法事时一直看见的那些魏亚飞手下人,此刻竟不见一个踪影。
王以新告诉秦朝海:“我们接到军统上海站站长陈恭澍的指令,鉴于日军梅机关正在加紧搜捕我们,不宜在您的作坊长久隐藏,因此他决定我们全体参加忠义救国军,去吴淞口外打水上游击战。”
“魏亚飞也去吗?”
“是的,他仍然是我们的头儿,此刻他正在等我们去集合。”
“好的,希望你们一路珍重!”
“后会有期!”
王以新话音刚落,就迅速离去了,仅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人影了。法国梧桐树下,只剩下秦朝海在怅惘地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