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亚飞带着王以新、李兴龙两个部下蛰伏在昼锦路魏府,眼睛一眨,十天过去了。
十天前,他和秦朝海、王以新一道陪李兴龙到罗同德的诊所治疗骨伤,回到魏府以后就没出过门,每天就和上着石膏养伤的李兴龙打打牌、下下棋,等待组织上下一步行动的命令。
但不出门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放下心来好好照料部下养伤了。他总是觉得,那天暗杀松本太郎做得不够干净,现场留下了楠木匣子和小钢斧两件痕迹,会导致日本宪特或汉奸军警随时追踪而来。想到这一点,他的一把柯尔特手枪总是二十四小时都插在右裤管里边。
军统上海站的陈恭澍站长嘉勉了他们大年三十的成功之作,说他已经将他们的成功报告戴笠戴老板了,获得“局座”的高度赞赏,有情报显示,近来到达上海港的日本货船少了好多班,这说明他们的暗杀行动严重阻滞了了驻沪日军的军需供给。陈站长还派人趁夜潜入魏府,送来一大笔钱,叫他们好好买些营养品,让伤者养伤,健者蓄锐。
魏亚飞虽然不出门,但对对手的情况还是十分关注的,因此,他曾派王以新出去侦察情报。王用化装术,先去过虹口狄思威路松本太郎家探虚实,又去过南市九亩地青云轩古董店看究竟,倒也带来他们击杀松本后的一些动向。
那个王以新果然是军统中的一条变色龙。他回来跟魏亚飞汇报,他去松本太郎家侦察,装的是一个扶乩先生,手持一只从老城隍庙买来的“勃兰失”,闯到狄思威路招摇。他说,他摇着“勃兰失”走近松本那幢别墅时,故意用上海浦东的俚曲高唱:
十室堪伤已九空,
八旗弟子早西东。
欲求七政归原轨,
争奈六朝金粉穷。
正好,松本的那个中国姨太太宋姨太在三楼露台望见王以新,赶快下楼叫门房追出去叫住他,放他进来给她扶乩。他情知那女人要问的是松本暴亡后的吉凶祸福,进了客厅,便用一口正宗的上海话卖弄三寸不烂之舌:“啊呀!太太,贵府看上去布满杀气,是勿是府上近来遭遇血光之灾?”那女人在露台上已经听他唱的浦东俚曲满含因果报应的意思,现今又一语直戳她的心窝,便不噱自曝道,“不瞒先生说,我家老爷前两天被两个不明身份的人上门杀掉了,请先生指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办法。”
趁那女人相信了,他又一通瞎酬胡蒙:“太太今天找我找对了,我能给太太扶乩,请一仙咒,尽扫府上杀气。”接着,他又花言巧语,尽量套她实话,终于诱使她说出“日本军方梅机关的尾田一雄中佐已经前来侦查过”的信息,还套出“尾田中佐带走了凶手留下的南木匣子和小钢斧”的情况。王以新目的达到,想要溜了。他将“勃兰失”放在大茶几上,叫那宋姨太自己按着,念了一通“天灵灵,地灵灵,请我上仙送仙行”的咒语,那“勃兰失”果然自动写起字来,那女人一看,写出来的是个“一”字。他又蒙她,这是一道符咒,这个“一”字的意思是要你平躺不动,不管什么事情临头都不要睬它,因此,我有一乩诗一首相赠:
人生有定数,
正邪两分途。
是邪终难久,
投入悔当初。
这首乩诗所云模棱两可,但却也有规劝那女人弃邪归正的意思,王以新拿到十块法币的乩金后,赶快溜之大吉了。
魏亚飞得到王以新带回来的情报后,这才确准,尾田一雄成为他的对手了。他还估计,尾田可能会根据楠木古董匣子顺藤摸瓜,追踪到青云轩古董店。于是,他又叫王以新再接再厉,前去侦探一番。
那王以新去青云轩古董店,又变了一套妆术,他化装成一个家里死了考妣无力安葬的丧家,身穿重孝、手持哀杖,一路哭诉着,去了九亩地。不多几时,就回来报告了:那青云轩古董店被南市日本宪兵队作为敌产查封了。魏亚飞问,你有没有打听过曹家一家的下落?王以新说打听过的,,隔壁剃头店伙计说,老板、小开和少奶奶都被日本人抓走了。
魏亚飞听了,感到继续待在南市华界日军占领区,杀机可能随时袭来。怎么办?想转移嘛,兴龙的脚伤还需要静养,待下去嘛,可能会坐以待毙。
他跟王以新、李兴龙商量。王以新认为,还是转移比较稳妥。他还提出,要么他去找秦朝海,让他的司机阿王开车来接他们转移到宁波路十八号的照相纸作坊去,那里是公共租界,日本人不敢闯进去乱来,再说,那作坊是我们的据点嘛!但魏亚飞一时还是没下决心是否转移,他担心正在养伤的李兴龙转移到宁波路作坊去,对养伤不利,再说,待在南市也方便他有什么问题随时到罗同德的诊所就诊。李兴龙则表示,自己听大哥的。
然而,魏亚飞没想到,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转移,好多年不见的曹国卿和吴士贤两位老板居然会不请自来。
当女佣通报他们两位来访时,魏亚飞曾一度紧张,王以新带回来的情报不是说,曹国卿和儿子、媳妇都被尾田一雄抓走了吗?怎么又自由了,而且还和他的儿女亲家吴士贤老板一起来,这里边到底有什么蹊巧?会不会是尾田布下的诱饵?
王以新、李兴龙问他要不要准备战斗?他想了想,觉得来客意图没有弄清楚前还是不要贸然行事比较好。便叫他们两人埋伏起来,他动手,他们再动手。于是,他除了脚杆上的那把小巧的“柯尔特”,又在棉袍里揣上一把毛瑟手枪,这才出去见客。
女佣将曹国卿和吴士贤两位引到客堂里,奉上茶,便退下了。
曹国卿和吴士贤两人,自十一年前秦儒本猝亡以后就没踏进这座大宅一步,如今走进这座昔日的秦公馆如今的魏府,打量着客堂里原先秦家用过的全套红木厅堂家具,不由感叹物是人非,联想自己新近的所遭受的不幸,更是对尚还享受寓公生活的魏亚飞恨恨不已。
魏亚飞踏进客堂,见到他们,却笑着马上拱手:“稀客,稀客,曹老板、吴老板,长远不见!新年新势,恭喜两位老板新年发财啊!”
魏亚飞注意到,他们两人都一脸僵容,不苟言笑。其中的吴士贤,好像眉宇间还透出几分悲哀。
曹国卿和吴士贤也拱手回敬。以前老是冲在头里答话敷衍的曹国卿,此刻却不主动说话了,倒是过去经常是退在曹国卿后面的吴士贤先来客套了:“谢谢魏先生金口!八年多勿见了,魏先生一向好哎?”
“好的,好的,这一向我勿大出去,闷在家里。两位请坐,吃茶,吃茶!”魏亚飞跟他们分主宾坐下。
魏亚飞跟他们先叙了旧:“日脚过得真快呵,上次我为两位老板在老城隍庙摆‘讲茶’,眼睛一眨,也过去八年多了吧?”
曹国卿有意把话题引过来:“是啊!这八年多,打了两场中日凇沪战争,阿拉老百姓吃了大苦头啊!就像我屋里,两条性命没了呀!”
他说完,不由心一酸,眼泪马上要溢出眼眶,便赶紧抬起右手用袖子拭。
在一旁的吴世贤,再也忍不住丧女之痛,竟然“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魏亚飞装作不知道,故意大吃一惊:“哪能会有这种事体?吴老板侬不要哭嘛,到底发生了啥事体,两位慢慢交讲嘛!”
曹国卿见他装腔作势,便冷笑一声道:“魏先生揣着聪明装糊涂吧,魏先生恐怕勿会忘记脱叫秦朝海陪到敝店买了一件古董去的事体吧?那是一只青花釉里红鸳鸯花纹双耳瓶,对吗?”
魏亚飞一下警惕起来,觉得今天他们两人来者不善啊!他下意识地用左脚踢了踢右脚杆上绑着的柯尔特小型手枪,故意打起哈哈来:“啊呀!我哪里忘记得脱呀,那天我叫朝海陪来,首先是要请教侬这位南市古董界的老法师嘛,其次才是要买点古董收藏收藏,没想到曹老板贵人多事,亚飞上门不见尊神,就买了一只瓶子回去了。”
曹国卿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茶,单刀直入:“魏先生买一只瓶子,恐怕勿是为了收藏吧!”
吴士贤也止住哭:“是啊,我女儿也没了,魏先生买了一只瓶子害人啊!”
魏亚飞一听,马上放下脸来:“新年新势,两位老板上门出言不逊,到底有啥闲话讲嘛,做啥冷冷笑笑、哭哭啼啼啊?”
曹国卿放下茶盏,说:“那么好,魏先生,请侬老实讲,侬同秦朝海买只青花大瓶子去,到底派啥用场?”
“我刚刚勿是讲过了吗,收藏呀!”
“收藏?侬真的是收藏?那么为啥日本宪兵会害掉我屋里两条性命?”
“哪能‘两条性命’啊?侬讲讲清爽!”
吴士贤见他还装糊涂,便高声叫起来:“我女儿吴雅芬同女婿曹金章,被日本人从‘青云轩’捉得去,害——死——了!”
说完,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魏亚飞还是躲赖,他装出很惊讶的样子:“啥?侬的女儿吴雅芬同女婿曹金章被日本人抓得去害死了?到底哪能回事体啊?”
曹国卿这下恼了:“魏先生啊?事实摆在面前,侬还要装糊涂,日本人是拿侬买青花瓷瓶时金章给侬装瓶子的那只楠木匣子作为证据,上门来捉人的,侬还有啥闲话讲?”
两个老板今天上门的来意已经能猜得出了,是要向自己讨冤报来了!怎么办?难道还要躲赖下去吗?看来不可能,今天可能是赖不了了!那么,就简单地搪塞搪塞把他们劝回去吗?看来也不行,他们两人,一个没了儿子,一个没了女儿,这种丧子失女之痛是痛彻心扉的呀!能搪塞敷衍得过去吗?不行,得先安慰他们,稳定他们的情绪,然后再认真听听他们要求,能做什么再做什么。
想到这里,魏亚飞便唤那女佣出来,故意提高声音吩咐一句:“两只药罐头煮了差不勿多了吧?好端掉了。”
那女佣心领神会,便马上下去通知王以新、李兴龙两人收起枪支,解除戒备。
女佣下去后,魏亚飞忽然站起来,朝曹国卿、吴士贤两人鞠了一躬,然后露出沉重面色道:“亚飞向两位老板表示深深的抱歉,并向你们致以沉痛的哀悼!”
曹国卿道:“果然是侬做的?”
魏亚飞承认了:“是的。时至今日,实不相瞒,亚飞已经响应国家号召参加抗战了,买曹老板的古董瓷瓶,正是为了完成上峰交办的任务,铲除日本恶商松本太郎,但没想到阿拉任务完成了,却害得曹老板被日本人抓进监狱,还给二位带来丧子失女之痛,希望二位看在抗战大局的面上,以国家民族大义为重,原谅亚飞,并请节哀自重!”
曹国卿“噗哧”苦笑了一下:“魏先生倒讲得轻巧,你们为了完成上峰交办的任务,却把祸水引到我家里,害得我如今家破人亡了啊!”
这时,魏亚飞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哎,对了,能不能利用曹国卿的家仇恩怨设计伏击尾田一雄呢?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思前想后迅速考虑了一遍,直觉告诉他,应该行的,只有变被动躲藏为主动出击,争取除掉尾田一伙,自己才能驰骋除敌反奸的战场,与其等着日本鬼子来收拾自己,不如放手一搏,对!先做通曹国卿的工作,他如果同意了,还要马上报告陈恭澍站长,争取他来调兵遣将,只要筹划得周密,安排得妥帖,定会叫尾田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