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湾工厂逃出来的工人们在秦家客厅里倒成一片酣睡的时候,魏亚飞悄悄翻进了秦家花园。
王以新和李兴龙两位毕竟是从事密探工作的,他们睡在地上却仍然竖着耳朵,上司还在翻越竹头戗篱笆,他们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静悄悄移动到通花园的大门边,然后打开门就去迎候他了。
魏亚飞见他们两人都安好,就大张双手简单拥抱他们一下,马上就跟着他们趁着下弦月的光亮进入客厅。他警惕地巡视了一下客厅里的动静,见地上的工人们仍然睡得像死猪一样,似乎没人感觉他们的进出,这才和王、李二人踮着脚尖走过横七竖八的的人丛,进入客厅后面的秦家餐室。
秦朝海正似睡非睡地坐在一把餐椅上等着魏亚飞。刚才王以新说魏亚飞会来,秦朝海便没上楼去睡觉。
“朝海!”魏亚飞一进来,就向秦朝海拱了拱手。
秦朝海马上瞌睡全无,站起来也向他拱拱手,招呼道:“魏老师!”
“江湾工厂炸掉了,真心痛啊!”魏亚飞一面说着,一面坐了下来,王以新、李兴龙两人也跟着坐下来了。
秦朝海也坐下来,皱起眉头说:“是啊!我还用这爿厂抵押着汇丰银行十万贷款呢,也不知道今后拿什么还!”
“勿碍的,勿碍的,”魏亚飞又拿出大模大样的惯常做派,掏出香烟盒,递给王以新、李兴龙一人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侬现在是碰着战争,吃了日本人炸弹,这属于不可抗力,可以免责的,再说侬厂底下的地皮还在的,所以汇丰银行勿会怕侬逃废债的,侬尽管东山再起好了!”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啊!这次总算不幸中的大幸,厂炸平了,人倒没死一个没伤一个,”秦朝海笑了,看了看王以新、李兴龙,“好在你安排了小王、小李两位兄弟到我厂里执行任务,紧要关头是他们二位保护了全厂职工,还逃出生门!”
魏亚飞得意地笑了笑:“我勿是对侬讲过的嘛,他们两个在侬厂里讲勿定还好当你们的保镖呢,没想到还真给我讲中了!”
“是的,是的,魏老师,我还要感谢你呀!”秦朝海点头道。
“勿要客气,勿要客气!我也要感谢侬掩护了我这两位兄弟嘛!”
其实秦朝海有所不知,魏亚飞参加了军统组织,完全是他过房爷杜月笙一手安排的。原来国民党军统局负责人戴笠为了策划上海地下抗战,早就来到上海找过杜月笙等上海闻人商议,要将上海的帮会力量组成别动队,协助国军部队牵制阻击日军,协助地方保安部队严防敌方特务间谍和汉奸的骚扰活动,并且加以肃清。戴笠还策划成立了“苏浙行动委员会”,叫杜月笙担任了主任委员,他当秘书长操控实权。由于杜月笙的关系,全面抗战一开始,魏亚飞便加入了戴笠统辖的国民党军统组织,他不仅自己加入军统,而且还拉了王以新、李兴龙等一批青帮弟兄一起加入,组成军统上海站别动队,他们利用熟悉上海、善于行藏的优势,执行情报搜集和反特锄奸的地下抗战活动。
听到秦朝海感谢他,魏亚飞得意地笑了笑,吸了口烟道:“好了,朝海,今天我来是要通知侬两桩事体:一是小王、小李两个人在侬厂里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我等一息就要带他们离开,去执行新的任务;二是我要告诉侬,侬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还要开下去!”
秦朝海闻声惊呆了:“还要开下去?”
魏亚飞肯定地点点头:“是的!”
“厂都炸平了,拿什么开下去呢?”
“由阿拉组织提供侬一处地方,先办个作坊开下去。”
“办个作坊开下去?”
“是的!我今朝夜里来就是来同侬商量这桩事体的”魏亚飞肯定道,他朝餐桌上的烟灰缸掸掉一截烟灰。“阿拉组织在公共租界里的宁波路上有一处房产,三楼三底,给侬办一个照相纸作坊绰绰有余,但是侬这个作坊要给阿拉组织做个据点,,掩护阿拉的同志从事地下抗战活动。”
秦朝海一听,怕了:“什么?原来你不是要帮我开作坊,而是要我帮你建立据点啊?这多少危险啦!”
魏亚飞正色道:“秦朝海,侬勿要忘记,政府拨给侬过五根金条,这实际上就是帮阿拉组织建立据点的经费。”
“什么?给我五根金条是为了派这个用场?你当初给我的时候,不是说为了是安排小王、小李到我厂里蹲点侦察吗?”
“勿错啊!”
“既然不错,那么你刚才不是讲等一会就要带他们离开了吗?他们离开了,难道五根金条的补助事项还不算结束吗?”
魏亚飞揿灭烟蒂,严厉地看着秦朝海,说道:“全民抗战刚刚开始,凇沪会战打得正凶,侬讲侬能结束了吗?我可以再同侬透露一个消息,侬的老对手尾田一雄已经加入日本军方的情报机关‘梅机关’了,当上一个中佐军官了,现在伊正带人大肆搜捕我的同志,屠杀阿拉中国人,侬讲侬能结束了吗?”
“尾田一雄变成日本军官啦?”秦朝海惊愕了。
“是的,”魏亚飞用手挥了挥眼前的烟氲,“侬的仇敌现在勿是拿九州牌照相纸来封杀侬了,而是拿着枪和刀来要屠杀侬了,侬能够束手待毙吗?”
秦朝海不响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老对手、日本上海九州洋行大班尾田一雄居然会摇身一变,变成日本情报机关的特务了,这一来,他肯定会利用自己新的身份和优势更加穷凶极恶地来封杀我朝海牌照相纸的,老话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样看来自己要逃避也难啊!但要抗争,自己又势单力薄,怎么办?看来唯一只有站在魏亚飞的一边了!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热血上涌,脑门发紧。但当他抬头看到餐室顶上的那盏枝型吊灯时,不由又松了劲,是呀,现在可不比五年前了!五年前中日凇沪抗战中,自己听见宁绍轮船公司老板竺梅先登高一呼,马上捐款并投身他门下劳军,一家人都将去老家宁波镇海逃难,哥哥朝江在为金城银行奔忙,自己赤条条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而如今不一样了,不但一家老小都在上海,而且还有金城银行托付的一幢花园洋房要保管、一家股份公司要担责,牵丝板藤,七绊八倒,怎么能说跟日本鬼子干就跟日本鬼子干了呢?秦朝海又低头沉吟起来。
魏亚飞可能是看出秦朝海在犹豫,便又说:“侬勿要患得患失了,就跟我一起去搏斗吧!有句成语说得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现在的中国就快要倾覆了,一倾覆大家就要灭亡,作为一个中国人,为啥就勿搏一记争取活下来呢?”
这时,旁边坐着的王以新也按灭烟头,说:“秦老板不要怕,阿拉派到侬作坊里去的弟兄也会保护侬的!”
秦朝海终于下定决心:“好,魏老师,你要我办作坊我就办,侬要我给你当据点就当!”
魏亚飞点点头:“这就对了嘛,日本鬼子把侬辛辛苦苦造起来的工厂炸平了,下一步,尾田一雄肯定还会趁势封杀侬的照相纸,刀都伸到侬面前来了,难道侬就任伊宰割吗?”
一句话顿时点燃秦朝海心中的怒火,说:“魏老师,你说好了,该怎么干?”
魏亚飞感到,他的斗志已经被激发起来,就说:“现在勿忙,因为还在打仗,等战事平静下来,阿拉组织上会给侬办好房子租赁手续,侬就到工部局再去办个开业手续,就讲照相纸厂炸掉了,只好办个作坊混混日脚,工人嘛,还是以侬厂里做过的熟练工为主,阿拉组织也会派出几个弟兄来做工的。至于房子的租金,全部由阿拉组织出了,算作对侬开作坊帮助组织的补助。”
魏亚飞布置好以后,带着王以新、李兴龙两人连夜走了。
第二天,秦家三个媳妇何晶涵、庄玉虹和张素梅就不约而同起了一个大早,忙着用大锅给从江湾逃出来的工人们烧粥吃。司机阿王开着“奥斯汀”兜了好几圈才买到十叠羌饼。趁着工人们在客厅吃早饭,秦朝海向他们讲了话,他说这场仗打到什么时候还不知道,但只要战火一消弭,他肯定是会请他们回来上班,眼下大家还是先回家乡避难为好,这样连家里亲人也能照顾上。秦朝河则和丈人张越超、司机阿王送工人们到老北站,好不容易帮助他们一一爬上满载难民的火车。
凇沪会战足足打了一个月,国军投入兵力八十万多,日军投入二十来万,但一个月厮杀下来,国军渐渐转向下风。大场一役,国军败局已定。到了九月十二日,国军在闸北的阵地难以抵挡日军的攻势。十月二十六日,最高统帅部正式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次日,为了掩护数十万部队撤出上海,国军八十八师五二四团的四百多名官兵在副团长谢晋元的指挥下,顽强扼守沟通闸北和租界的西藏路桥,凭借桥边上的四行仓库阻击日军,不让追击撤退的国军。他们孤军坚守四行仓库达四个昼夜。为了迷惑敌人,谢晋元对外宣称他们有八百人,于是“八百壮士孤军抗日”的事迹便传遍上海。直到十月三十一日早上,谢晋元得知参战部队全部撤退完毕,又鉴于继续交战下去紧挨四行仓库的煤气库容易爆炸,会给上海市民带来惨痛伤亡,只好无奈答应租界当局的调停,率部撤出战斗,向租界当局缴械,进入胶州路拘留营。
十三岁的秦天旭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了,自从八百壮士四行仓库阻击战打响的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急不可耐地在康脑脱路家门口等邮差送来当天的《申报》,还聚精会神地收听每条战况新闻。他在花园里的大香樟树粗大的横枝上生起一付吊环,每天早中晚三次要撑吊环炼身体。九岁的堂妹宝儿抱着花皮球来到树底下,问他为什么上下翻滚像一只猴子一样。他说,我将来要像八百壮士一样去狠狠打击日本强盗,到战场上去建功立业!
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几天后,上海就沦陷了,除各国租界以外的沪上地盘全被日军占领,租界也就成了所谓的“孤岛”。
张越超听说凇沪战事消停,便想和女儿素梅一起回家了。女婿秦朝河和他妈妈秦门罗氏都劝他不要急,再住几天看看形势。他说,逃难到你们家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够打扰了,添足麻烦了,现在市面平静下来阿拉爷俩家头再住下去哪能好意思,再讲我也勿能坐吃山空,自己的万方照相馆总还是要开下去的。于是,秦朝河就表示,要陪张越超父女回家。
秦朝河叫司机阿王把“奥斯汀”轿车倒到花园的甬道上,亲手往车子后备箱装进半麻袋暹罗米和一甏咸菜、一拎袋咸鲞,这才邀张越超父女上车。
出发回家前,张越超是有思想准备的,估计自己辛苦经营十几年的万方照相馆肯定被糟蹋得不象样了,等他们到了“万方”门前下车一看,果然,门楣上的店匾被撬坏,一半垂落一半还连在门上面,玻璃橱窗也被敲碎了,原来陈列着的几张美女彩照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全家福”和一张老人的黑白照,玻璃碎渣满地都是,尖尖戳戳的骇人;走进屋里一看,假三层房子包括阁楼都遭打砸抢拿,全都狼籍不堪,风景画被撕了,礼服橱被砸了,最让张越超心痛的,是那台美国进口的“柯达“木壳推拉式照相车被推毁掉了!张素梅一头倒进秦朝河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朝河搂住她的秀肩,抚摸着她的发辫,喃喃地说:
“素梅不哭,我们要坚强,一道帮爸爸把照相馆重新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