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个月的建设,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有限公司的新厂房终于竣工落成。
竣工落成的那天,吴雅芬雇了一部祥生出租车早早来到现场。她在新厂房周围踯躅徘徊良久,,好几次还走到厂门口窥探里面的建筑,心里五味杂陈。
上两天,庄玉虹就跑来兴奋对她说,新厂已经建好并且定下了揭牌的日子。她听这个消息后,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去亲眼目睹揭牌仪式的冲动。是想去看昔日男友秦朝海事业成功,还是去看自己暗中投资入股的成果?反正都说不清道不明。因此,当着庄玉虹的面,她并没有说起自己要去看新厂揭牌的打算。
正当吴雅芬还在新厂房周围踯躅徘徊的时候,远远的忽然有一片人声传来,她马上跑到厂区围墙的拐脚处躲起来,一看,是秦朝海领着秦氏全家人和娘舅罗同德、张越超父女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朝工厂大门走来。其实那些她不认识的人,正是朝海照相化学工业有限公司的其他股东和原先作坊里的员工,今天,他们都被请到了江湾新厂落成仪式现场,来参加新厂揭牌仪式。
与秦朝海一起走在头里的,还有一个壮年男人吴雅芬不认识,那人脸膛狭窄,印堂却出奇的宽高,身上穿着一件绸长衫。其实,那人就是上海金城银行副总经理钱念祖,今天他被作为重要嘉宾也请了过来。秦家老大秦朝江也陪在一边,吴雅芬发现他态度甚恭。
众人一到厂门口,四位手执锤、钹、锣、磬的作坊员工敲打起欢庆的锣鼓,几乎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兴高采烈的。
在一片锣鼓和鞭炮声响过之后,主持仪式的秦朝海请钱念祖为厂门口的招牌揭牌。只见钱念祖当仁不让,他撩起长衫下摆,大步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朝上抖了抖袖管,轻轻揭下蒙在招牌上的红绸子,“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有限公司”十四个大字便跳入现场人们的眼帘。大家兴奋地拍起手来。
张素梅已经长到十八岁,完全出落成一个窈窕淑女。她虽然也在现场,但却一直一手拉着秦家长孙秦天旭,一手搀着秦朝海九岁的女儿宝儿,这一来,倒弄得秦朝河没有机会献殷勤了。
揭牌仪式过后,秦朝江、秦朝海兄弟俩陪同钱念祖打头,一干前来祝贺的人们跟在后面,一起绕着小小的厂区参观。人们见到,生产区里建有两幢平房车间,作为办公区和员工宿舍区则建在西北角:两幢二层小楼。那些从秦氏老家宁波镇海招来的员工们一见宿舍里有明亮的玻璃窗、有自来水和浴室,便满意地笑了,都用宁波话夸道:“交关赞,交关赞!”
看完厂区,一行人步入办公楼的楼上会议室里休息。
钱念祖往为首的一把藤椅上落了座,然后点燃一支大英牌香烟,对秦朝海开腔道:
“朝海啊!你还记得吗?我最早来考察你这厂地皮的时候就讲过,你只要动起来,我们做金融生意的人是生眼睛的,今天我再来看,你确实做得不错,作坊变工厂了,还建立了股份制,朝海牌照相纸也树起了市场品牌,这些情况啊,我看了满高兴!”
五十七岁的秦门罗氏偷偷地从大襟衣裳腋下抽出手绢来擦了一下眼睛,这让大媳妇何晶涵看见了,忍不住凑近婆婆轻轻说道:“姆妈,今朝大家开心,侬勿好落眼泪的!”
罗氏也压低声音道:“我是开心的眼泪呀!秦家又发了,我真的是开心的眼泪呀!”
秦朝海和他哥哥秦朝海都照应着钱念祖,但也听到秦门罗氏和何晶涵婆媳俩的的私语,他便起身拿过热水瓶,亲自给钱念祖和在座客人们加了一圈水,然后又坐下来,对钱念祖说:
“钱副总,您今天来看到我确实做得不错就好,有您这句话我对今后就更有信心啦!”
阿哥秦朝江也不失时机地说:“钱副总啊!您今天看到我们这新厂建好了,那么能不能再放点贷款呢?不瞒您说,这厂一建,我们想要投入生产就没钱啦!”
钱念祖没马上回应,抽了一口烟,想了一想,才对秦朝海说:“这样吧,我再向你放第二批贷款,八万元!”
“好!”秦朝海和秦朝江高兴地鼓起掌来,大伙也跟着一起鼓起掌。
张越超听到钱念祖肯放贷八万元,也鼓起了掌。鼓好掌,他对秦朝海说:
“朝海啊!既然钱副总肯贷钞票给侬,我建议侬可以去买进机器来涂布照相纸了,因为手工涂布的照相纸,钡剂层、氯化银层、明胶层总会厚薄不一、分量不一,引进机器来涂布,就可以解决照相纸质量忽上忽下的的问题了。”
庄玉虹先离开会议室走出来了。她想去江湾镇上将中午的饭局安排好。
不想,她刚一走出厂门,就听到一声叫:
“玉虹!”
她本能地抬头一寻觅,见是吴雅芬。
“雅芬阿姐!侬哪能来啦?”玉虹欣喜地迎了上去。
“我老早就来了,”吴雅芬拉着庄玉虹的手。“主要是想来看看新厂到底造得哪能样子,刚刚偷偷交看过了,造得真勿错。”
庄玉虹一听到她是“偷偷交看”的,心里便有所不忍:一个事实股东,居然连自己拥有股权的东西都不能正大光明地看视,未免不近情理。但转念一想,她可能是有所顾忌。再说,自己也没有跟朝海包括所有股东讲穿,竺梅先先生投进来的五万元股份,里面其实有二万元是吴雅芬出的,竺先生老是不肯来露面原因就在于此,因为他出的不是全股,既然现在我和雅芬都隐瞒着这个事实,那就继续再藏一藏吧!
于是,庄玉虹便对吴雅芬说;“雅芬阿姐,我再进去打个招呼,把杂事都推给朝河,马上出来陪侬到镇上,阿拉寻个地方坐坐,好吗?”
吴雅芬点头说好,庄玉虹便进去了。
雅芬看着庄玉虹那娟秀的背影消失在厂门里,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感动情绪,觉得她真是善解人意,不但不计较自己不打招呼突然到来,反而还肯丢开今天竣工揭牌仪式的诸多杂事腾出身来陪自己。
少顷,玉虹又出来,悄悄走到围墙脚跟,亲热地挽起雅芬的手,说:“走,阿拉到镇上厢的来发茶馆店去坐坐讲讲,招呼人客的事体我都推给朝河了,我借口讲自己有点不适意先回上海了,叫伊跟朝海也讲一声。”
两个女人到了江湾镇上的来发茶馆店,在楼上选了一处僻静的位置面对面地坐下,点了两杯安徽的“黄山毛峰”,便谈开来。
“玉虹,侬瘦掉了!”
“一日到夜跑来跑去跑销售,哪能会勿瘦?”
“不过,侬还是有帮夫运的,新厂造得这么好!”
“唉——一言难尽啊!新厂从开始动工到现在竣工,真是跌跌绊绊啊!”
“怎么啦?可不可以讲点给我听听看?”
玉虹一时语塞。
吴雅芬见她不响,便说道:“玉虹啊!我毕竟是侬拉进来的股东嘛,有关厂里的事体总应该给我晓得点的。”
庄玉虹听了,便不由脱口而出道:“哪能讲法呢?反正动工的第一日夜里厢,秦朝海就同我大吵了一场。”
吴雅芬一惊,问道:“做啥啦?”
庄玉虹欲言而止,只是低头喝茶。
她不响,吴雅芬反而更加好奇:“玉虹,我跟侬之间已经有秘密守着了,互相之间还有啥不好讲的呢?”
被雅芬这么一逼问,玉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涌出,滚满脸颊。
“玉虹,侬勿要难过呀!”雅芬赶紧抽出腋下的手绢,探过身去帮她擦泪,“心里有啥苦,就向我倒一倒吧,我帮得上侬就帮侬,帮不上侬就瞒牢勿响。侬姆妈阿爸都不在上海,我应该做侬最知心的朋友啊!”
“呜——哇——”庄玉虹竟伏在茶桌上哭了起来。
吴雅芬见她这么伤心,便站起来走过去,挤进她的椅子坐下,双臂环抱着她不断抽搐的身体:“玉虹啊,侬勿要哭了,有啥苦水就向我倒一倒吧,倒掉了,至少侬心里会好过点!”
玉虹好像下决心说出来似的突然抬起头,挣开雅芬,流着眼泪问她:“雅芬阿姐,我同侬讲出来侬勿会讲出去吧?”
“玉虹,侬要相信我!”
玉虹抽抽嗒嗒地开始述说:“新厂动工的第一天,搞了一个开工仪式,股东们大家都来的,人蛮多,快要结束的辰光,魏亚飞突然来到现场……”
“魏亚飞?伊哪能会来?”吴雅芬奇怪道,“这个人不是秦朝海的仇人吗?”
“以前是的,后来伊主动请秦家门的人吃了一顿饭,还送了红包,表示赔礼讲和,所以双方已经解开冤结了。”
“喔——”吴雅芬这才明白。
庄玉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述说:“那天同侬‘乔家栅’分手后,我想想朝海造新厂钞票还勿够,心里突然想到了魏亚飞。因为伊同朝海讲和后,帮过朝海几个忙,伊又几次表示想来朝海的作坊参股合作,既然如此,我就来不及同朝海商量,自大主张地买了些蜜饯当礼品,专程去魏亚飞的屋里,想拉伊投资入股,没想到,却被伊……”
吴雅芬听到这里,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被伊哪能啦?”
庄玉虹放声大哭:“呜,呜——我……我被伊……我被伊强奸了……”
“啊?这只杀千刀的色鬼!朝海晓得吗?”
庄玉虹哭着,痛苦地摇了摇头:
“伊晓是勿晓得,但是伊觉得奇怪,开工仪式上,魏亚飞突然出现,讲要入股,朝海当场表示欢迎,我一看到魏亚飞一口恶气屏勿牢,当场立起来反对,朝海面子下勿来,就同我起冲突了!我一别头回上海了。夜里厢朝海就像审问犯人一样问我了,讲是魏亚飞讲的,我到过伊屋里去拉过伊入股,问我为啥会一个人去?现在人家肯来投资入股了,为啥又要当着开工仪式上介许多人面前反对?我被朝海问得僵掉了,只好推说魏亚飞是秦家的仇人!伊带人打过侬,后来又打过朝河,侬吃苦勿记苦啦?没想到,朝海居然会得打我一记耳光……”
吴雅芬一听,急急地打断道:“真的?秦朝海真的打侬了?”
庄玉虹流着眼泪点点头。
“这只秦朝海,真要死快了!侬待伊介好,一心一意扑在伊身上,伊居然还会打侬耳光!”吴雅芬一下子流下了眼泪。
“我也勿卖帐,甩掉女儿宝儿就冲到外头去了,天正好落大雨,朝江、朝河兄弟两家头马上撑了伞出来寻我,两兄弟以为我去跳黄浦了,一直寻到外滩。没想到我没走远,一冲出秦家门就到同个弄堂廿一号,就是我原来租的房子,我就是在这房子三楼老虎窗里认得对面晒台上的秦朝海的,我想我要寻死也要死在楼上屋顶上,让侬秦朝海天天看见,一辈子良心不安宁!”
庄玉虹抹了一把泪,黧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毅然决然的神色。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直蹲在廿一号的门口哭,夜里太晏了,又落大雨,没人出来睬我。一直到朝江弟兄两家头寻勿着我回到弄堂,听到我的哭声,这才寻着我叫我回去,我哪能肯回去呢?两兄弟没办法,只好去叫秦朝海来请我回去,结果伊向我道歉了,还一记头背我回去,我也只好由伊背回去了,实际上,我是实在掉勿落我的女儿宝儿呀……”
“玉虹——”吴雅芬发出凄厉的一声叫,一下扑在庄玉虹的身上紧紧抱住她,顿时泪雨滂沱。“勿来事的,我要为侬去出头,秦朝海也太勿懂侬这颗心了!”
“勿要了,雅芬阿姐,只要新工厂能办得好,你们股东有好处,我啥亏都可吃。”庄玉虹也紧紧抱住吴雅芬,忍不住又涕泗横流。
“玉虹啊!做,做勿煞的,气,要气煞的,侬总勿好老是吃闷亏啊!”
“侬勿是也老在吃闷亏吗?连投了二万元这么大的股份也要托在人家名下。”
两个女人哭着抱着,如同一对泣血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