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秦朝海就乘上有轨电车去北四川路万方照相馆寻师父张越超。
听到尾田果然为九州牌照相纸向法院告秦朝海,还提出索赔十万大洋,张越超脸色顿时惊惶起来:
“自从尾田一雄到我店里来过,我就感到来者不善,特别是伊又买了无光、半光、有光三种型号的朝海牌照相纸去,我就更加担心伊要寻侬岔头。假使是美国的‘安尼’,或者是英国的‘格林’告侬,还好一点,这种民主国家比较讲规则,但日本的‘九州’告侬,就勿好估计了,日本人强凶霸道,侬看,到我店里来,也是舞刀弄枪的,所以现在上海滩上就怕东洋赤佬……”
“那么,尾田一雄的情况你晓得吗?”秦朝海见师父没谈到尾田一雄的情况,便打断他。
张越超接着又说开了:
“哪能勿晓得呢?侬晓得这个尾田一雄是啥人啊?这个人到我店里来过之后,我就寻同行宗打听过了,讲伊原先是一个日本浪人,十年前头,日资大举投资上海,开展经济侵略,伊也就来混上海滩,介多年数过去了,现在伊不但学会讲中国闲话,连上海闲话也听得懂,手底下还有几个日本人与朝鲜人做帮手,跟中国人当中的插白党没啥两样,以前伊靠日本势力,在虹口一带东扰西侵,后来日本九州株式会社的九州牌照相纸要打开上海市场,看中伊在上海黑白两道通吃,流氓、白相人认得交交关,就聘请伊开九州洋行做大班,还叫伊销售九州牌照相纸。”
朝海听了,问张越超可有办法对付,他连忙摆手,讲日本人我不敢碰。
连一贯来在自己眼中堪称眼光锐利、办法较多的师父张越超都对日本人噤声了,这倒使一直崇敬他的秦朝海忽然间有点鄙视他了!日本人怎么了?日本人惹你都不敢回击?难道真要像遭鲨鱼吃了只剩一个骨架你才甘愿吗?
张越超见秦朝海脸色阴沉下来,便说了一句,侬可以同阿哥秦朝江商量商量看,伊毕竟到美国留学过三年,再讲伊在银行做事体,讲勿定会有法律方面的资源。于是,秦朝海就告辞回家了,等阿哥朝江下班。
晚上,娘舅罗同德又来秦家听朝海打听到尾田一雄的情况。在小客堂间,秦家老小聚集在一起,个个一脸焦急忧愁。
后来还是秦朝江说:“我看当务之急,是要紧请律师。我们金城银行有个法务襄理,听说他原来就是律师出身,在上海滩上满有声名,明天我同朝海一道去寻他请教请教。”
秦朝江的主意一摆,一大家子包括娘舅罗同德在内都说好。
于是一夜无话。
翌晨,秦朝江去上班,就带二弟朝海去找他们金城银行的法务襄理。没想到,此人一听是同日本人对簿公堂,马上摆手拒绝:
“北洋政府自从段祺瑞执政,就开始亲日了,民国五年,日本的寺内正毅内阁上台后,改变了上届大隈内阁奉行武力侵犯中国的政策,扶持起段祺瑞,搞起了‘中日亲善’,还不断加大对中国的投资,实际上,寺内内阁搞的是经济侵略一套,好了,弄到现在,日本赤佬势力老大了,啥人敢去碰啊!”
秦朝江见此公拒绝出手,心想总是帮二弟要紧,便横下一条心,领着二弟朝海贸贸然闯到副总经理钱念祖的办公室去了。他想,钱念祖贵为一个大银行的副总经理,总会手面很阔、交游广泛的吧。
到了钱念祖的办公室,秦朝江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钱念祖听完,点了一支茄力克香烟,眼睛朝天花板骨碌骨碌转了半天。
钱念祖自从那天拒绝了秦朝江、秦朝海两兄弟的贷款请求,心里一直有点懊悔。他后来回过头来想想,觉得年轻知识分子也许前途不可限量呀!特别是这几年上海滩冒出好几个青年资本家,同上一辈大不相同,上一辈资本家不是靠为洋行跑腿起家,就是靠贩卖家乡农产品发财,而现在,年轻一辈资本家不少是靠知识和发明创造发起来的,像什么天津的“化工大王”范旭东啊,上海的“味精大王”吴蕴初、“灯泡大王”胡西园啊什么的。秦朝海也许属于这一种人,如果被他做大做发了,讲不定会是自己银行潜在的客户呢!再说他的阿哥秦朝江,已经在自己的手下,此人毕竟是不可多见的美国留学生,既然招入“金城”囊中,也已委以重任,假以时日,说不定是个可用之材呢!上次自己一句话就得罪了两弟兄,现在想想多有不好,今天既然秦家两兄弟又一次主动求事上门,不妨放他们一段交情。于是,他便开腔道:
“朝江,朝海啊!这种涉外案子,只有初生牛犊才会不怕虎。这样吧,我介绍一个叫俞天健的年轻律师,他辩才好,有冲劲,他的律师事务所开在苏州河边上的河滨大楼,我呢,等一会就打个电话过去,把你们的案子托给他了,我再帮你们朝新闻界放放风声,因为这只官司会捉老百姓的眼睛,日本人告中国人,我相信,给新闻界一晓得,开庭的时候各家报纸肯定会派出记者来,假使官司是你朝海打赢,你的照相纸等于做了一只免费的大广告,对吗?”
秦朝江、秦朝海两兄弟听了很高兴,连声道谢。
秦朝海还想再问问他是怎么会事先就知道自己会有知识产权纠纷的,但怕破坏现在同他的友好气氛,还是忍住没问。
秦朝海独自一人找到河滨大楼五楼上的“俞天健律师事务所”。
那俞天健律师二十八、九岁上下的年纪,焦黄面皮,戴一副赛璐璐架的眼镜,身材不很高,但颇有活力的样子。他的事务所也不大,就一间房间。秦朝海一进门,他就站起来握手,说着一口国语:
“‘金城’的钱总已经来过电话了,请坐,跟我讲讲案情吧。”
秦朝海就与俞天健律师隔了他那张写字台而坐,把自己研究发明朝海牌照相纸的过程,以及发明成功以后自己家族胼手胝足边作坊生产成产品投放市场的情况,都大致讲述了一遍。
那俞天健律师听后问:“打官司其实就是打证据,不知你有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你的照相纸是你个人发明成功的?”
秦朝海说:“有啊,我有自己一年来发明照相纸以来的记录纸和随手写写的一些草稿,还有我的家人、我的师父张越超都可以证明。”
“记录纸和随手写写的草稿很重要,是有证明效力的,但是你的家人由于与你是血亲关系,所以没有证明力,还有张越超,既然是你的师父,证明力也不很强。”
“那么我的女朋友行吗?她原来住在我家对面,她亲眼看见我在自己家楼上的晒台发明成功的。”
“是吗?她同你还没结婚吗?”
“没有。”
“连订婚都没订?”
“是的。”
“那么,她现在还住在你家对面吗?”
被俞天健律师这一问,秦朝海倒被问住了,因为庄玉虹目前不仅住在他家,而且还怀了他的孩子,这样她还会有证明力吗?但不管了,打官司要紧。况且对方与自己年龄也相仿,估计也好理解。
“我只能老实告诉你,她叫庄玉虹,原先是英商电车公司职员,租住在我家晒台对面那幢房子的三层阁,所以她一直看见我在自家晒台上搞研究和发明。自从我追求她以后,我们恋爱了,她怀上我的孩子后辞去了工作,住进了我家与我生活在一起,这也是为了便于照顾她。”
“她租住的房子退租了吗?”
“没有,因为她与我还没结婚,自己东西还放在那里,加上又怕父母会从苏州过来查她,所以还没退租。”
“好的,我懂了!庄玉虹由于与你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订过婚,就是说,一点亲属关系都没有,因此她可以作为证人出庭作证的。但是,从现在起,你要叫她重新住到对面房子去,一直到打完这场官司为止。至于肚子里的孩子,反正还没有生下来,总无法去验证是不是你的。”
秦朝海暗暗觉得,这年轻律师果然厉害呀,怪不得连钱念祖这样的社会老甲鱼都推重他。一番交谈以后,现在他只怕这俞天健不接他的案子了,于是,便问:“这些事情我都会去做好的,不知俞律师能接我这案子吗?”
“可以,这案子我接!”俞天健说。
秦朝海又发了一个不当之问:“那么,请问俞律师,这场官司能打赢吗?”
那俞天健苦笑了一下:“看来秦先生也不能免俗,一打官司都要问诉讼代理人能不能打赢。老实说,作为我们做律师的,从接下案子起,当然是立足于打赢的,但就本案说来,我却不能打包票,因为你的原告毕竟是日本人,要知道,五年前日商内外棉七厂的工人顾正红,就是被日本大班枪杀的,你看,日本人都敢在上海滩杀人了,你说你这官司难打不难打?”
秦朝海听他这么说,以为是他故意渲染案子难度要想抬高诉讼代理费,便问道:“感谢俞律师接下我这案子,请问这个案子要收多少费?”
“这样吧,不管打赢打不赢,我反正肯定全力以赴,就一口价,收你一千元吧?”
“一千元?”秦朝海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收费未免也太贵了吧?”
“我这价码不贵的,要知道你这官司毕竟是同外国人打,华洋诉讼案子收费本来就高,更何况你还是同外国人当中最恶劣的日本人打,收费自然还要偏高一点。就我这个价码,律师同行当中大部分人恐怕还不敢接呢!”
被俞天健的最后一句话一说,秦朝海一时无话了。是啊,他想想这案子连赫赫有名的金城银行法务襄理都不敢接,现在面前这年轻律师敢接就已经很大胆了,也许正如钱念祖副总经理说的那样,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一想,秦朝海便说:“好,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秦先生回去以后,要把你刚才讲的记录纸和草稿都找出来,再想想,还有什么证据,都一并交给我,下次来,你还要把女朋友庄玉虹一起带过来,我要跟她做好沟通,你书证和人证都交给我之后,我就好写诉状了,我会在传票规定的时间里,一并提交法院。”
秦朝海点点头,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