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秦家兄弟三人和母亲聚在家中的客堂间里,商量怎么对付魏亚飞。
自从作坊搬到侯家弄去之后,这里又被秦家当作客堂间派用场了。只是小儿子秦朝河没有单独的房间住,睡在母亲的亭子间觉得不便,例如晚上自己想看会儿书,而母亲却要睡觉了,于是他便搬下来,在这客堂间的一边搭了一张小床睡。此刻,他斜靠在床横头参与商量。
大阿哥秦朝江说:“朝河被魏亚飞手底下的人打,这口气确实难忍,但也只好忍,因为你没证据去跟他去交涉。”
母亲秦门罗氏不快了:“难道我的小儿子就被其白打啦?”
“不是讲白打,我是讲没办法去打还!”
秦朝海恼了:“怎么没办法?我就要去找他算帐!他上次在城隍庙湖心亭茶楼对我讲出来,三年前头那张女生洗澡照片,就是他偷拍的,本来他想栽赃到我头上,结果给我犟掉反而暴露了他,他就一直记恨我。在湖心亭,他又提出要投资到我的照相纸作坊上,到我们卖给他的大房子里,合股办个厂,又被我回绝了,他就更加记恨我了,所以就来恶弄送,借口照片印坏打了朝河。”
“那么你怎么去跟他去算帐呢?”秦门罗氏问。
“我师父不是判断魏亚飞印了一套清爽一套糊涂的两套毕业照吗?我去寻到他之前,先要出钞票请个白相人,到毕业生当中去搜集几张清爽的照片。师父讲,日本大班尾田一雄就是用这只坏路子调查事实的。然后我拿清爽的照片同朝河拿回来的糊涂照片告到震旦校方去,揭露魏亚飞栽赃‘朝海牌照相纸’的事实,逼校方吃牢魏亚飞,出钞票到报纸上登启事,公开向朝海牌照相纸和朝河本人赔礼道歉!”
这时,一直靠在床横头的秦朝河突然发声了:“算了,我不要他登报道歉了。”
“啥?你给他打了就算白打啦?”秦朝江、秦朝海一齐发懵了。
秦朝河不慌不忙地说:“我还想劝二阿哥同意魏亚飞来投资合股生产阿拉的照相纸。”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秦朝海追问。
“二阿哥,我帮你管帐最晓得了,今年以来,我们又是租侯家弄房子、又是招工人,又是买进许多原材料,四个同乡老板解决‘吞股之冤’交进来的一万八千块,已经花了差不大多了,再下去,流动资金要发生困难了,另外,现在市面上‘抵制日货,提倡国货’正好是我们这些国货生产商大发展的好机会。所以从我们的实际困难同现在面临的大好销路出发,我看就不要同魏亚飞顶撞下去,倒是应该抓住他想来投资合股,用他家房子办厂的机会,发展我们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
“嘭!”众人一吃惊,一看,原来是秦朝海狠劲拍了一下桌子。
他大声叫道:“你叫魏亚飞投股进来,我们还能叫‘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吗?”
秦门罗氏一下放下了脸,生气地指责老二:“朝海,侬有闲话好好交讲哪,做啥敲台拍桌?”
老小秦朝河却依然冷静,他仍旧靠在床横头,眼睛不看大家,只盯着天花板,说道:
“‘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只是用了你秦朝海的名字,实际是我们秦家的,你发明照相纸成功之后,秦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谁不在为这张照相纸变产品上市出力啊?我当初之所以放弃读大学、当记者的梦想,也就是想要把秦家重新振兴起来,以慰阿爸在天之灵。我对魏家里当然有恨,他趁人之危低价买走秦公馆,现在他手下人又打了我,但是为了秦家尽快发起来,今朝我宁可自己闷吃一棍,也要忍辱负重。”
秦朝河这一番近乎肺腑之言的话,倒将二哥秦朝海说闷了,但他的犟脾气还是不肯歇:“我晓得‘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是秦家的,不是我一个人的,但是我毕竟是这个工业社的负责人,我讲不同魏亚飞合作,就是不同他合作!”
“那么接下去流动资金快要没了,怎么办?”秦朝河也恼了。
“好了,好了,自家弟兄,勿要吵了。”老大秦朝江站起来挥了挥手。他觉得自己是老大,在家里发生矛盾的时候应该有个长兄为父的样子。
也就在他站起来制止争吵之时,猛丁之下,他突然想出了一个平衡朝海、朝河意见的两全之策:
“朝河肯为家里肯忍辱负重,我做大阿哥的心怀感动;朝海要独力发展工业社的想法也没错,引进别人资本,肯定要受制于人,但是朝河讲的工业社流动资金已经不足的情况,倒也要未雨绸缪。当年我接手阿爸的永大桐油行,就是因为上海美丰银行不肯放贷,使我缺乏流动资金,这才‘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这样吧,明天我领朝海到我们银行去找钱副总谈谈看,他不是在我们的开业仪式上也代表金城银行上海分行说了吗?一贯以扶持中国中小企业为己任,乐于发展国货生产,他还欢迎当时到场的各位前去‘金城’存款贷款吗?所以明天我上班,朝海也一起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向他贷出款子,如果贷到了,我们就能够应付流动资金不足的问题了!”
“好!”两个阿弟都笑了。
见三个儿子说到一起了,秦门罗氏也放下心来。她不由抬起眼睛,朝客堂正中板壁上重新挂上去的秦儒本遗像看了又看。
次日早上,秦朝江去金城银行上班,果然带二弟秦朝海一起前去。
没想到秦朝江刚踏进办公室房间,瘦高个子的外汇部主任就跟他说“朝江兄,钱副总有请”。
朝江想,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想找曹操,曹操就到。于是他带阿弟朝海到楼梯间的小沙发上,叫他坐等一下,自己则马上乘大楼中间的铁栅栏移门电梯,直升到五楼去。
当秦朝江踏进钱念祖那间宽阔豪华的办公室时,他正在听电话,见秦朝江进来,便指指会客区的皮沙发,意即请他落座,然后又一阵“唔,唔,好,好”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他站起来,离开宽大的大班桌,走到会客区,亲自为秦朝江泡了一杯茶,然后点燃一支古巴雪茄烟,舒适地朝秦朝江对面的一张皮沙发坐下来,然后又改成一个半躺半坐的坐姿。这才开腔道:
“朝江啊!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秦朝江老老实实地说:
“不知道。”
“你知道上海美丰银行的董事长雷文吗?”
“这倒知道的,他一九零四年从美国芝加哥来到上海,先在公共租界工部局当外国工头,民国七年,在上海设立了美丰银行,当了董事长。”
秦朝江当然熟悉上海美丰银行的情况,三年前,他阿爸猝亡后,就是“上海美丰”来替四川美丰银行清永大桐油行盘子的,阿爸二十八年的心血,一下就灰飞烟灭。
钱念祖往茶几上的烟缸弹了下烟灰:
“朝江啊,你晓得吗?现在正逢上海华洋各租界大举建设,沪上地皮走俏,这个雷文,门槛精,开办了一家名叫‘普益’的地产公司炒地皮,大获成功,钞票赚得莫佬佬,所以金城银行总行周作民总经理决定,我们上海分行要马上成立地产部,也去投资地皮生意。既然要成立地产部,那就需要我物色人才专门操作地产买卖的盘子,我在行里边看来看去,想请你当地产部经理,你看怎么样?”
“不来事,不来事的!”秦朝江连连摆手。“我进‘金城’时间不长,再讲地皮生意我一点也不熟悉。”
钱念祖却手持粗大的古巴雪茄,朝沙发靠背一仰,又吸了一口,悠悠道:
“你虽然进行只有两年,资历尚浅,但是我们金城银行有自家独特的用人原则,就是周作民总经理老是讲的‘要不拘一格降人材’。我用你当地产部经理,是看你曾经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留过学,视野比较宽阔,英文又好,跟雷文这种外籍地皮炒手容易沟通,所以我相信你牛刀一试会有成功!”
秦朝江还在考虑当中,钱念祖又点了他一句:“再说了,你也知道的,我们‘金城’是坐什么位置拿什么薪水的!”
秦朝江一听,就高兴起来。是的呀!银行都是按级别讲资格拿薪水的,自己进“金城”才两年,就被擢拔为襄理一级的干部,这意味着薪水也马上可以增加呀!,于是,他马上表态:
“朝江将竭尽驽钝,一定不负钱副总栽培!”
“好,好!希望你好好做出业绩,不要让我看错人!”钱念祖笑道。
秦朝江马上又表决心:“朝江一定好好努力,同时也期待钱副总经理随时指教!”
秦朝江突然受到顶头上司的恩宠,心里固然高兴,但同时也惦记着楼下二弟想贷款的事,一见钱念祖跟自己的事情谈完了,兴致又高,便瞅准机会开了口:
“钱副总,您此刻如果不很忙的话,我二弟正在楼下等您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