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门罗氏小小亭子间里,被自己阿弟和三个儿子、两房正式和未来的媳妇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或站或坐,眼睛都看着娘舅罗同德。见人都到齐,娘舅罗同德才用他那带有浓重宁波腔的声音说道:
“今朝子上半日,有一个青年人到我诊所来,讲其是杜月笙杜先生派来传闲话的,讲杜先生接到金树松老板托来的请求,请其出面调解曹国卿、吴士贤、朱连生同金树松与秦儒本生前的投股纠纷,杜先生接受了,所以叫这个小青年特地来通知阿拉,约定下个礼拜日的下半天,由杜先生召集当事各方到老城隍庙湖心亭茶室吃‘讲茶’。这小青年还讲了,杜先生自己平常最吃‘三碗面’:情面、场面、市面,所以其答应出场调解好这桩事体,给逝者秦老板一只面子。”
罗同德话音刚落,小小亭子间里便漾起一阵赞许声,众人听了都很高兴,觉得杜月笙出面,“吞股之秘”就有望彻底解决了,秦家这口衔了一年多的怨气,终于有望吐出了。
罗同德眼睛扫了大家一圈,又悠悠说道:“杜先生肯亲自出面调解阿拉的纠纷,这只面子比天大,朱连生和金树松实际上已经同阿拉秦家解决了,这趟调解下来,假使国卿同士贤肯还出钞票来,我看先用在朝海作坊买原料、添设备上头。”
众人都说好的,都表示按娘舅的意见办。
罗同德的眼睛又瞟向老四秦朝河。“朝河,侬呢,也先回来帮帮二阿哥,侬年纪轻,过两年等他生意稳定下来,帐房可以请人家管了,侬再去读大学,另谋高就,这点事体,娘舅我今朝作主了!好吗?”
不待小儿子表态,母亲秦门罗氏说:“我还是宁波人的那句老话,‘娘舅大石头,讲话独句头’。朝河啊!娘舅发话了,侬就听进去吧!”
秦朝河咬了咬嘴唇,说道:“既然娘舅和姆妈都这么说,我就没闲话讲了。”
秦朝海说:“我的产业,就是阿拉秦家的产业,我好大家也会好的。”
秦门罗氏瞥了一眼庄玉虹,又对兄弟罗同德说:“同德,我还想同侬商量,玉虹的肚皮越来越大了,我上个月就答应其,要亲自到其苏州娘家去提亲,假使其娘家同意,我就操办朝海同其的婚事了,这样子玉虹结好婚小人出生,就蛮顺了。”
同德表示赞同:“好啊!玉虹已经搭秦家像一家人分勿开了,其在上海也没爹娘,没兄弟姐妹,秦家现在既是其的夫家又是其的娘家,朝海快点将玉虹讨进来,玉虹进出秦家就名正言顺了,其怀孕也好有个照应了,我这个娘舅,也好人面人前称其外甥媳妇了。”
听到阿弟赞同,秦门罗氏当场决定,这个礼拜天就同朝海一起去苏州。
庄玉虹听了十分欣慰,肚子里的孩子也仿佛有感应似的高兴地踢了她一脚。
当晚,玉虹就写出一封快信告诉父母,介绍了秦朝海和他的家庭,还说了他母子二人前来苏州提亲的日子,她希望父母等着,更希望他们能够同意这门亲事。
第二天,秦门罗氏就按照老宁波大户人家订婚的规矩,备下四样礼物:一对银元宝、一支玉如意,都用红绿丝线捆扎,分别装入玻璃锦盒内;还有两只宁波宁海出产的红漆条箱,一只盛两百盒密糕,一只装两百只茶叶瓷罐。这四样东西中,照宁波人老派做法,是要用一只金元宝压上去的,秦门罗氏对庄玉虹说,秦家败落了,就用两只银元宝代替,只好请侬原谅了。
这些礼品分量重,秦朝海先运到北火车站办了托运,然后顺便买了两张五天后一早去往苏州的早班火车票。
到了那天,秦门罗氏和秦朝海母子一出发,庄玉虹大着肚子送他们到弄堂口,看着他们乘上黄包车,随后开始无限期待。
出来前,庄玉虹就介绍过,她的家住在姑苏城外的山塘街。
秦门罗氏和秦朝海母子一出苏州火车站,就叫了一部黄包车,载着他们也载着礼品,秦门罗氏手里还拿了一柄鹅黄桐油纸伞,迤逦往城外的山塘街去。当他们进入山塘街时,发现这是一条沿运河而逶迤的街市,街两边尽是茶馆店、糕饼店、点心店、酱园店、锡箔店、箍桶店之类的门市,人流熙熙攘攘穿行其间,倒也显出几分热闹;有一家茶馆店还传出评弹说书的吴侬软语,让人听来颇感几分惬意,河上吹来风儿,也让人不觉盛夏的暑热。
玉虹的家不沿街,而是藏在山塘街的一条深巷里,这条深巷,名唤“花埠头弄”。黄包车夫按照秦朝海提供的地址跑到这里,背心褂子都湿透了。
秦朝海和母亲下了黄包车,会了钞,找到了门牌号码,兴冲冲地上前敲庄家的门,却老半天也没人应。秦门罗氏母子奇了怪了:玉虹明明事先写信讲好的事嘛,怎么会“上门不见土地爷”呢?
正踟躇疑惑间,隔壁一个邻居阿嫂出来张了张,见是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便说,庄家一家人都到木渎乡下去了!
朝海奇怪了,明明玉虹信上约好的嘛,为什么会一家人都到木渎乡下?于是便问:“我跟我妈特地从上海来看他们,他们女儿写信约好的,为什么还会走开?”
邻居阿嫂也奇怪了,说:“你们真是约好的吗?那么他们怎么还会走走开?而且还是今朝早晨不声不响走的,我是到河埠头洗衣裳撞见,玉虹姆妈才匆匆讲的。”
秦门罗氏赶紧问他们木渎乡下的具体地址,对方说不知道,还说,木渎离苏州远得不得了,你们假使要去灵岩山烧香,倒是可以去一去的。
秦门罗氏听了一下懵了,她和儿子秦朝海站在盛夏的太阳底下,盯着面前这幢陈旧不堪的房子,一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倒是儿子秦朝海脑子清爽,他跟邻居阿嫂商量,把提亲礼品留下,请她转交玉虹的父母,还请她转话,告诉他们放心,他一家会善待玉虹的。
母子俩兴意阑珊,秦门罗氏说,本来打算,如果向庄家顺利起提上亲,还想在姑苏城里住上一晚,好好游一游,现在庄家对我“上门不见土地”,我老太婆面子也没有了,不游了,只想就回上海了。秦朝海说,一早从上海出来,弄到现在,肚皮饿了,还是先寻地方吃中饭吧。当母亲说,也好,先歇歇脚。
于是,母子俩沿着河走了一段,见到河边有爿撑起白布的小饭馆好像蛮清爽,便坐了进去。年青的老板娘上前热情招呼,还手脚麻利地给他们泡上今年新采的碧螺春茶。秦朝海瞄了一下水牌,点了油爆活虾、松鼠鲈鱼、生炒竹笋、油炒马兰头四只菜,想给妈妈好好吃一餐苏州时令菜蔬,缓解一下不快的心情。
吃了饭,当天要回上海时间还宽松,秦朝海又陪母亲去游了苏州市中心的玄妙观和北寺塔。
在玄妙观,秦门罗氏一见采芝斋、稻香村等众多富于姑苏特色的店家,便又开心些了,叫儿子陪着采购了些采芝斋的松子糖、甘草和玫瑰瓜子、白糖杨梅干,和稻香村的枣泥饼、黑酥糖等等的苏州吃食,打算带回上海分给家里人吃,还要送点给罗同德。
当天傍晚,秦门罗氏母子就坐火车打道回府了。
庄玉虹闻知秦门罗氏母子上门提亲没有见到她父母,不由嚎啕大哭。
“呜,呜……爸爸在木渎乡下教书,平时每逢……周末回家的,呜……呜——一定是爸爸要面子,嫌我未婚先孕,就……就带着妈妈和两个弟弟,临时住到木渎去了……呜……哇——”
庄玉虹哭得伤心,弄得长媳何晶涵也在一边陪她掉眼泪。
秦朝海这才知道,既然玉虹爸爸是在木渎教书的,有固定职业和住地,邻居阿嫂哪有不知道木渎住址之理,她对他们母子推说不知道,肯定是和玉虹父母串通好的,故意让他们母子上门吃一顿“闭门羹”。
秦门罗氏也难过得不住地抹眼泪,但她还是安慰玉虹:
“玉虹,侬勿要伤心,秦家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将侬讨进门。”
“有啥用场啦,……我阿爸姆妈都回避姆妈侬,我像一个没爷娘的人了……呜,呜——”
秦朝海伏在她身旁劝她不要再哭:“玉虹啊,我搭姆妈带了礼上过门,还把礼物留下来请邻居转交,你爸爸既然是教书先生,我和姆妈的这点礼貌想必他是会领情的。你就听姆妈一句,不要再哭了。我向你保证,举办婚礼的辰光,我一定会请到你的家人来出席的,他们将会亲眼目睹你嫁给我的风光。”
玉虹揉了揉隆起的肚子,这才将信将疑、抽抽嗒嗒地止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