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在妹妹的遗体边瘫软了好久,一直到嫂嫂何晶涵寻过来,他才感到有了点力气,便出去重又雇了一辆祥生汽车,与嫂嫂合力将妹妹的遗体拉回家里。
在秦家的客堂间,母亲秦门罗氏已经哭软了身子哭哑了声音。她哭着反复呢喃:
“……朝云啊,侬到底为啥……要寻死啦……啊?侬到底为啥……要寻死啦?”
孙子秦天旭陪在奶奶一边。这孩子好像突然懂事了,他从奶奶衣襟抽出她的手帕不住地帮她擦眼泪。
秦朝海将妹妹的遗体背进客堂。嫂嫂何景涵已经先他一步到家,她放倒一张圆台面,秦朝海便把妹妹的遗体平放到圆台面上。秦门罗氏看到才于周一高高兴兴去学校上学的女儿,现在竟成一具冷尸,又山崩地裂地哭喊起来:
“朝云侬到底为啥……要吃化学水啦——呜,呜,侬到底有啥过不去的事体啦……呜——哇——”
秦朝海忽然记起,刚才在晒台上救妹妹的时候,好像看到地上甩着一只她平时上学用的木柄拎袋,于是立即站起来,“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找。晒台上,妹妹的那只木柄拎袋果然还在,秦朝海一把拣起就将其倒个底朝天,扑落落——拎袋里边妹妹上课的课本啊,作业簿啊、笔盒啊、书籍啊什么的,都一下跌落下来,他蹲下身仔细翻拣妹妹的这些遗物,翻到一本林纾翻译的外国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时,书里忽然掉出一封信,抽出一看,只见信封上用毛笔写着“秦朝云小姐收”的字样,再抽出信纸一看,上面也用毛笔写着:
退婚约书
兹因本人与秦朝云小姐尚未出生,双方父亲指腹为婚,及至本人渐长,始知腹婚乃封建残余,与当今社会潮流相悖,痛定思痛,本人决心弃旧从新,一退与秦朝云小姐腹婚之约,退婚之后,双方无涉。特立此书为凭。
曹金章具
民国十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秦朝海这才明白妹妹为什么要自杀!他藏起这封《退婚约书》,旋风一般地下楼想要出门去。背后嫂嫂何晶涵问他出去干什么?他说要去找曹金章算账。痛哭中的母亲一把扑上来,死死拉住他:“侬做啥去寻其!其做错了啥西?晶涵啊,快来帮我拉牢伊呀!”
何晶涵闻声,赶紧冲过来拉住二叔子,小天旭看到母亲的动作,竟也跑过来拉住二叔。谁晓得秦朝海气冲牛斗,猛一甩手,小天旭一下仰面八叉摔倒在地,“哇”地一下哭开了!
秦朝海一见侄儿大哭,这才止住脚步,赶紧俯身去扶他。
当晚,秦家小小的客堂间摆设成一间灵堂。罗同德和三个外甥守着灵。按宁波人的规矩,秦朝云的遗体要放到后天才可出殡落葬,这叫“紧三朝”。
秦门罗氏不到半年时间连失丈夫和女儿,一下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媳妇何晶涵带着儿子秦天旭在她床边照顾。
谁都没注意秦朝海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来到小九亩地,埋伏在青云古董店对面的街边大树后,往古董店看去,曹金章好像心事重重地踱出来,走到店门一侧,解开捆门板的绳子,准备上门板打烊。
黝暗的路灯偶而照见秦朝海仇恨的脸。曹金章浑然不觉有人盯着他,心事重重地一块一块地上着排门板。
突然,秦朝海像饿狼一样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一下把曹金章扑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大打出手。曹金章疼痛地呻吟:“哎哟,哎哟,朝海阿哥,你为啥打我啦!”
秦朝海一边打,一边咒骂:“曹金章,你这个畜生!你害死了我妹妹,我今天要跟你好好算笔帐!”
曹金章用尽气力翻过身来,与秦朝海四目相对:“啊?朝云死了吗?朝云怎么死的?”
秦朝海停下手,哭了:“呜……呜……朝云服毒死了!啊——我惟一的妹妹被你害死了,曹金章,你逼死了她,你不是个东西呀!”
曹金章突然号啕哭起来:“呜……呜……朝海阿哥啊!你别打我了!我实话对你说吧……我什么都对你说!”
秦朝海仍然骑在曹金章身上,命令他:“说!”
曹金章哭道:“我阿爸逼我退婚……我不想退,他还逼我退……我实在被逼无奈呀!朝海阿哥,朝云是我心头肉呀!我割舍她,你当我好受呀,呜……呜……现在她死了,她是被我害死的……啊——”
他突然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来,“我是个畜生!我不是个人呀!”
秦朝海听清了原委,便从曹金章的身上爬起来,又可怜又可恨地踢了他一脚,然后欲离去。
曹金章猛地抱住他的脚,仿佛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哭叫道:“朝海阿哥,朝海阿哥!朝云的坟在哪里,我要去磕头,我要去磕头啊……”
秦朝海一脚甩开他,顾自大踏步地走了。他的身后,曹金章像可怜虫一般地嘤嘤哭泣着。
第二天一早,秦家小天井的石库门忽地被推开,众人只听得一声凄惨的呼喊:“朝云——”
抬眼一看,是吴雅芬拎着一只小包跌跌撞撞地进来,她一声一个“朝云”地叫着,朝着祭桌一头栽了下去,对着秦朝云的遗体不住地磕头、大声痛哭:
“朝云啊!呜,呜……哪能会介作孽的啦,结亲都变……结仇了啦!我晓得……是金章对不起你啊,呜,呜……我帮金章向你磕头道……道歉啦!”
自从过年之前一起拍过订婚照到今天,秦朝海还没见过吴雅芬,如今乍一见,好像是看到一个陌路人一样。娘舅罗同德虽然已经知道他们关系破裂,姑娘另行许配给了曹金章,但想想她毕竟是上门来祭奠好友兼同学的,礼数还是要给的,于是便示意二外甥朝海上去招呼她一下。然而朝海却无动于衷,娘舅又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脚后跟。碍于娘舅的面子,他慢慢站起来想迎上去。
没想到吴雅芬却“腾”的一下站起来,哭着指着他的鼻子责问:“秦朝海,我问你,你为啥要打曹金章?”
“啊?侬去打金章了?侬为啥要去打金章啊?”娘舅罗同德大声责问秦朝海。
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吃惊地盯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秦朝海摸出那封《退婚约书》,扔给吴雅芬:“你看,你看看,是不是曹金章害死了朝云?我打他还是轻的,杀了他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罗同德凑到吴雅芬身边看了,反而怒斥道:“朝海啊!侬咋好去打人呢?侬魂灵真捉出啦?金章同朝云虽然订了‘娃娃亲’,但毕竟还没办过结婚手续,退婚是其的自由,侬去打其,难道阿妹就会活转来啦?”
看了《退婚约书》,听了罗同德的话,吴雅芬气稍稍平了些,她止住哭说:“秦家娘舅,朝云寻死我真的很伤心,我同她从小一起长大,又是要好同学,她走了,我心痛煞了!”
停了停,吴雅芬拿着那封《退婚约书》,又说:“请秦家人原谅,金章退婚,实属无奈。老城隍庙算命先生也讲我与朝海了无姻缘,命中注定的事,啥人也犟不脱,现在我阿爸逼我要嫁给金章,我只好听他……但是我同朝海夫妻做不成,从小到大的朋友,总还要做下去的……”
秦朝海突然打断:“夫妻做不成,朋友也不要做了吧!”
吴雅芬也恶了:“秦朝海!你不要做绝,太湖里行船,总会有碰头的那一天!”
秦朝海又顶她一句:“我不想碰头,即使碰上,我也会开避风船!”
“你既然这么讲,那么我就不想再多讲了,秦家娘舅,请保重,这是我的丧仪,我回去了!”吴雅芬从小包里摸出一封白纸包,交给罗同德,同德暗暗掂了掂,好像是十块银元。还不及跟她说走好,她已经别转身子向小天井走去了。
“等一上,雅芬!”
吴雅芬正要出门时,传来一声喊。众人一看,原来是秦门罗氏,她撑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站在小客堂里门边,身边搀着她的是何晶涵母子。
秦门罗氏见吴雅芬停住脚步,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吴家退还秦家的那只赤金怀表。她说:“雅芬,这只表侬仍旧拿回去!”
吴雅芬赶紧推却:“秦世母,雅芬愧受此表啊!”
何晶涵在一边说:“拿着吧!雅芬,自从你家退回这只表后,姆妈一直很难过,因为这只表是阿爸临终前专门送给你的,所以只能属于你,姆妈本来想叫朝云带到学堂里送还给你的,可惜朝云走……了!”说到这里,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吴雅芬回进来,走到秦门罗氏婆媳跟前:“晶涵姐,雅芬实在愧对秦世伯泉下之灵啊!”
秦门罗氏柱着拐杖,将怀表塞在吴雅芬手里:“雅芬啊!朝海他爷把自家心爱的物事送给侬勿送给别人,绝勿是其临死之前要敲定侬同朝海的婚事,而是其另有所托啊!”
闻听此言,吴雅芬只好接过怀表,问:“那么秦世伯到底是要托我什么事呢?”
秦门罗氏深沉地说:“雅芬啊,这个要侬自家去猜度了!”
一提到秦儒本,吴雅芬猛然想到秦家去年到今年已经接连两人去世,不由又“哇”地一声哭泣起来,马上捂住嘴巴,拎着小包,一别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