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提着年礼,一路迤俪而去。
路过老城隍庙门口时,但见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宝带路两旁,摆满了叫卖脸谱、扯铃、洋片、汽球、糖葫芦、木兵器、兔子灯之类的摊位,还有看西洋镜的、点痦子的、售春药的、变戏法的和唱小热昏的夹杂其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各种摊档吸引了许多小孩围着看稀奇,有几个已经买好东西的孩子,还套上关公脸谱,舞着木头做的青龙偃月刀,打将起来。一个半大男孩,把手中的扯铃扯得“汪汪”直响,突然一个高抛,那扯铃顿时脱离男孩手中大大撑开的绳线,鸣叫着“汪汪”的声音飞向半空。秦朝海抬头一看,好像要落在他的头上,赶紧一躲,再惊眼回看,那落下的扯铃不偏不歪正好被那男孩撑开的绳线接住,又“汪汪”撑起来。于是四下里响起一阵赞赏的欢笑。
然而,当秦朝海拎着四件年礼兴冲冲地踏进隆通祥茶号店堂,柜台后面站着的两个伙计神色好像不似平时的巴结,他们飞快地看了秦朝海一眼,马上装着理货,不作声。
秦朝海嗅出异样,便问:“请问小姐在吗?”
其中一个伙计回答:“不在。”
“士贤世叔和婶娘呢?”
“也不在。”
“家母命我上门送年礼。”
秦朝海说罢,遂将提来的四样东西一一放到木柜台上。
“秦二少,东西你拿回去,老板一家今年上海不过年!”
秦朝海惊奇地问:“哦?去哪里过年呢?”
“宁波镇海乡下头。”
“真的?我哪能不晓得?”
“秦二少爷,老板和小姐故意不告诉你的。老板让我们转告你,小姐已经另觅佳婿了,叫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那伙计从木柜台抽屉里拿出两样东西:“小姐还叫我们把这两样东西还给您!”
秦朝海一看,一样是那只赤金怀表,一样是订婚照镜框,但玻璃已经碎了。
秦朝海接过低头久久看着,心室骤然崩塌,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眼前这两样东西却是真的,特别是镜框玻璃还被碎了,这不代表影中人已撕碎爱情还代表什么呢?还有怀表,阿爸临终所赠之后就成了雅芬的随身之物,怎么现在会在这里呢?难道她真的另外有人了?
秦朝海问伙计:“你说小姐已经另觅佳婿了,那么她觅的是谁?”
那伙计道:“青云轩古董店的小开曹金章?怎么样?你还想同他别苗头吗?你们秦家已经败了,难道你还能算是金龟婿不成?”
两个伙计一起发出嘲弄的笑声。
秦朝海心里从惊奇、疑惑到气愤,逐步迭变,终于变得愤怒起来,他脸色铁青得可怕,拿起镜框和怀表,头也不回地出店而去。
两个伙计还在身后喊:“哎——秦二少,年礼也拿回去,年,年礼……嗨!”
跑出“隆通祥”的那一瞬,秦朝海简直气冲牛斗,他重重地走着,一步一步仿佛要将马路上铺着的弹硌石头踏碎。他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上海的街头急冲冲地走着,一直向北、向北,居然闯到了虹口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
老板张越超正坐在店堂间抽烟,见秦朝海突然进店,心生奇怪,刚想问你怎么年也不过跑到我这里来,但却听到他先开口了:
“师傅,我来帮你做生活了!”话音没落,他便“咚咚”上楼去了。
张越超奇了怪了,好像还看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便揿灭半支香烟,低头侧身登楼。一看,秦朝海已经在暗房的红灯光下换橡皮饭单了。他便问道:“朝海,快要过年了,侬还过来做啥?”
秦朝海答非所问:“师父,我总算对显影液和定影液的配制摸出一点门道,假使要配制显影液,每100毫升的蒸馏水里,需加硫酸铁5克、酒精和醋酸各10毫升;而配制定影液呢,100毫升蒸馏水里只消加20毫升的硫代硫酸钠就可以了,对吗?”
“到底是化学系的大学生,对暗房生活一摸就会了。好了,好了,侬先讲,年夜三边侬过来到底做啥,侬勿讲,我开大灯曝光了!”
“开吧,我反正还没开始做!”
张越超揿亮了大灯灯头上的开关,小屋子顿时亮堂起来。他又追问:“朝海,勿是我老三老四,侬叫我师父,我就是侬的长辈了,侬对我坦白讲,是勿是碰到啥个事体了?”
秦朝海逼问不过,只好把那只破碎的订婚照镜框拿出来。张越超乍一看,就明白了,他打开老虎窗,点燃一根烟,独自对着窗外不声不响抽了老半天。
最后,他才揿灭烟蒂缩回来,说:“朝海,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世界上女人有的是,想开点,啊?”
“我没事体,师父,真的没事体!我不回去了,就帮你做生活,一直做到过好年!”
“哎,勿要,勿要!侬不回去,侬老娘搭侬屋里厢人都要担心的!”
“我勿回去了,我就勿回去了!师父,你不要赶我了,我住在这里给你做生活,还不要你薪水,不好吗?
张越超叹了一口气,不再劝了,他又点燃一支烟,无奈地看着老虎窗外四方的天空。
当晚,秦朝海真的没回家,就在万方照相馆店堂里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到了下午,张越超在楼下店堂里理货,女儿张素梅在踢毽子,她一边踢一边还数数;“……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上去!”
张素梅发声喊就踢出一个高空毽子,当那毽子落下来的一瞬,却被横空突然伸出的一只脚正好接住,随后那只脚又灵巧地一抖,毽子又朝张素梅飞来,她赶紧伸出脸颊“扑”地接牢。她拿下毽子定睛一看,把毽子踢回来的是一个大小伙子,他身后还有一个穿西装大衣的青年人。那青年人一见柜台后站着的张越超,便上前招呼:
“先生,请问你是张老板吧?”
“正是,两位是……”张越超疑惑地看着他们。
“噢,张老板,你好,你好!经常听我二阿弟讲起你,”那青年人指指那大小伙子,“我叫秦朝江,他叫秦朝河,我们是来寻二阿弟秦朝海的。”
张越超恍然大悟:“噢——原来是秦大少、秦三少,朝海在楼上做暗房,请随我上去吧!”
张越超父女一前一后,领着秦氏两兄弟登上楼,透过一片红光依稀看见秦朝海正穿着一条橡皮饭单,埋头在放大机上放大照片。
秦朝江叫了一声:“朝海!”
秦朝海抬头见是大哥:“阿哥,朝河,你们来啦!”
张越超吩咐:“朝海,黑罩布遮一遮,开窗!”
秦朝海照办如仪,顿时,老虎窗外的阳光如瀑布般地泻进小屋。
秦朝江道:“朝海,你去雅芬屋里送年礼,结果一夜天不回来,姆妈急煞了!你到底碰着啥事体了?”
秦朝河也在一边说:“二阿哥,快回去吧,你不晓得,你不回家姆妈已经饭也吃不下去了!”
秦朝海闻言,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姆妈怎么啦?姆妈好不啦?”
张越超也劝道:“朝海,回去吧,后天就是年三十夜了,侬回去团聚了,侬姆妈才会放下心来!还有,侬过好年,不要再来我这里做生活了,还是回震旦去申请复读吧,发明照相纸嘛,我还是那句话,谈何容易!日本人的科学总比阿拉中国弹硬了吧,但是他们‘九州’牌照相纸的质量,还不稳定呢!”
秦朝海低下头,不语。
秦朝江又劝:“先回去同姆妈和家里人一道过个年吧,我们家刚刚从公馆搬到弄堂,姆妈需要安慰啊!”
秦朝海一听这话,心软了:“阿哥,我跟你回去!”
秦朝河开心道:“好嘞——我们回去喽!”
张素梅手拿毽子拦住秦朝河:“我跟你再踢几记双人飞毽吧!”
秦朝河说:“好啊!正月里你到我家弄堂里来踢,我陪你踢个够,好吗?”
秦朝江向张越超道了谢,领着两个弟弟下楼,要紧回去了。
眼睛一眨,就到了正月十五的那天,一部黄包车拉过老城厢热闹的街市。
车上坐着的是穿着长袍马褂的曹国卿,他脸上一派左右逢源、志骄意满的神气。黄包车踏板他的皮鞋脚边,放着一只礼品锦盒。
街上仍旧弥漫着浓浓的旧历新年气氛。黄包车经过一个街角,曹国卿正好看见一个汉子穿着扎口裤,裸着上身,抱拳走着圆场。场子中间插着铁制刀剑枪戟,还摆着一个红包袱。汉子抱拳道:
“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李兆银,河北沧州人氏,今日初来上海宝地,卖艺献技糊口饭。有道是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在下顺手时,各位捧个场,若有不当处,还望能海涵……”
一看就知,这是个卖跌打损伤、狗皮膏药的主,曹国卿鄙夷地对车夫一挥手:“快走吧!”
黄包车一直拉到隆通祥茶号门前才停下来,曹国卿会了钞,提着礼品锦盒登上楼梯进了前楼,一见坐在帐桌木转椅上的吴士贤,便放下礼盒拱起手:“士贤兄,新年新势,恭喜!恭喜!”
吴士贤赶紧起身回礼:“同喜!同喜!来人,泡茶!国卿老弟,坐,坐!”
曹国卿将礼盒放在高脚茶几上,便大模大样地在太师椅上落了座。
一个伙计轻捷上楼,他一手提着一柄长嘴铜壶、一手拿了一只盖碗,他把盖碗放在高脚茶几上,然后后退几步,老远侧转铜壶将开水一彪,只见一道白水如箭一般射向茶碗,壶停水满,只溢清香,不溢茶水,曹国卿道了几声“好!”
吴士贤挥了挥手,那伙计便退下楼去。他又向曹国卿敬了香烟。
曹国卿呼出一口烟氤,说道:“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正是黄道吉日,国卿一方面来向士贤兄拜年,一方面聊备薄礼前来提亲!”
说完,他将香烟暂搁烟缸,站起身来,将礼盒送到吴士贤的帐桌上,娴熟地打开玉扣,翻开锦盖,但见盒内嵌着四样宝器:金元宝一对、玉如意一双、祖母绿戒指一枚、银制怀表一只。
吴士贤不由心花怒放,忙说:“喔哟!喔哟!国卿老弟送介重的礼,士贤真是不敢当啊!”
曹国卿又拣起香烟抽了一口,指指盒中宝器:“这金和玉嘛,一看就晓得,祖母绿嘛,是凉性的,谐音一个‘良’字,怀表嘛,圆的,取其一个‘缘’字,四样么事拼起来,就是隐喻‘金玉良缘’之意,国卿是想礼聘令媛雅芬为媳啊!”
吴士贤谦道:“礼重啦!礼重啦!小女哪里值国卿老弟如此重礼!”
曹国卿从烟雾里眯起眼,看着吴士贤又道:“士贤兄,我来提亲后,今后你我乡亲变姻亲啦!”
“对,对,对!亲上加亲,亲上加亲啊!哈,哈,哈——”吴士贤笑了几声,又诡秘地放低声音。“我那小娘真是犟,我要她跟秦朝海拗断,其就是不肯,要其把秦儒本送的金挂表拿出来,就像要摘了其心肝宝贝一般,结果,侬猜我咋弄弄?”
“侬咋弄弄?”
“我就拿出裁纸刀,假装要切掉自己的一只指末头,讲“你不断我断”,其才讨饶就范,把挂表拿给了我。”
“哟!士贤兄真有手段!那么,那秦朝海也罢休了么?”
“不罢休也要逼其罢休!趁过年的机会,我俩夫妻领着雅芬回宁波镇海乡下住了几日,特地避开秦朝海来拜年,拿东西就叫店里伙计退还给其,还叫伙计退回其订婚照和金挂表,那个秦朝海是个心高气傲的主,一见甩碎的订婚照锦框,果然一别头就跑啦!哈,哈——”
“哈,哈,哈——”曹国卿跟着也笑,笑停后揿灭了烟蒂,“比起来,小子金章到底老实懦弱,我起先跟其讲同朝云断脱,他也不答应,后来我一瞪眼睛,要动家法,其就软下来,过两天,我就要叫其把退婚约书给朝云送去。”
吴士贤说:“好,这样子两头做干净了,侬我联姻就顺风顺水啦!”
曹国卿摸出一包英国产“茄力克”牌香烟,递了一支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