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大早，秦家老大秦朝江就脱去西装革履，换上直贡呢面子棉袍，拎着一只水牛皮公事包，走出秦公馆。他陡然显出老成。
面朝昼锦路的大门口，秦家自备汽车已经停着，“笛，笛——”轻轻两声喇叭响过，驾驶窗内探出一只戴鸭舌帽的脑袋，是秦家的司机阿王。他说：“大少爷，我送你！”
秦朝江挥挥手：“不要了，我自己走得去！”。
秦朝江来到董家渡路上的“永大桐油行”，只见上百只杉木做的桐油木桶堆积至房顶，几个脚力两人一扛，在将这些桶子扛到外面去装橡皮榻车拉走，“嗨哟，嗨哟”之声和着近旁黄浦江上的轮船汽笛，不绝于耳。仓房一侧，半老的帐房先生丘先生正埋头噼啪打着算盘。秦朝江走进来，他全然没有发现。秦朝江发声：“丘先生，在忙啊？”
丘先生抬头推了推眼镜：“哎呀！大少爷来啦？快请坐，快请坐！”说罢连忙站起来。
秦朝江说：“家中遭难，这么多天数，店里生意全靠丘先生维持，朝江一介书生，又初出茅庐，今后还要仰赖丘先生指教啊！”
“大少爷客气啦！丘某跟随秦老板廿二年，知遇之恩，理当报效，”丘先生抓起算盘朝空中一抖，“啪啪”算盘珠子便归了零。“这几天，正当大家痛惜秦老板天不假年之时，闻说大少爷经家族推举要来接班，丘某与一干同事是早盼夜盼，今天总算把大少爷盼来了，今后，丘某惟大少爷马首是瞻！”
秦朝江摆摆手：“丘先生是长辈，不必过谦。最近店里生意情况咋样？”
丘先生摘下眼镜：“请大少爷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便引秦朝江走出仓房，引他穿进第二进门廊，继续往里走，过了天井。只见天井里摆着四大口盛放桐油的大缸，大概是供买家零拷的。一直来到最里边的内帐房，丘先生才推门请他入内，在帐桌边坐下，然后径去打开一把竹壳热水瓶，泡上一杯茶递给秦朝江，又给自己的紫砂茶壶续满开水，捧着回到自己帐桌前，往藤椅坐下。
秦朝江先说道：“丘家爷叔，这里没别人，我还是这样子叫你吧！刚刚你这么神秘，是不是有啥要紧话对我说？”
“正是。大少爷，实不相瞒，‘永大’的日子不好过啊！近几年上海世道市面不稳，今年四月份，蒋介石又带领北伐军，击败军阀孙传芳的部队打进上海，这东一来西一去的，时局动荡，经济总归受到影响，黄浦江上的沙船舢板少掉许许多多，秦老板的桐油生意也元气大伤。要命的是，四川、湖南、两广的桐油供货商又纷纷拍来电报催讨货款，特别是四川美丰银行的一笔二十八万元的债务又到期了，‘永大’现在是捉襟见肘啊！”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大叠票据，又捧出几本厚厚的账本。“催款电报、银行票据，流动资金情况，都在这里，请大少爷过目。”
秦朝江不解：“丘家爷叔，既然流年不利，今年大伤元气，为啥我阿爸还能把‘永大’经营得这么光鲜呢？”
丘先生端起紫砂茶壶吸了一口茶道：“这是因为秦老板重视商业信誉、利息支付及时，这才得以维持，他又体谅跑码头的船家本小利薄，经常给他们赊欠桐油款，整条黄浦江上当然名重一时，但实际上他是八只甏七只盖，盖来盖去总是盖不全。”
秦朝江听了不由生起愁容。他翻着帐本、票据，如同在翻天书。丘先生在一旁指点，耐心地一张一张说给朝江听，但一下子，他总也弄不懂。他没想到，阿爸留下的是这么一副摊子。翻看了半天，他又问：“丘家爷叔，‘永大’的当务之急，先要解决啥问题呢？”
丘先生道：“当前最要紧的，是要说服上海美丰银行，把他们为‘四川美丰’代收的那笔二十八万到期贷款再延延期，如果他们肯让我们延期归还，我们再抓紧向众多船家追讨应收帐款，这样估计可以撑过去，不过，这也没把握，毕竟还有西南地区这许多供货商的货款要偿付。”
秦朝江认真听着，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盘算。他想，还是先去找“上海美丰”通融吧。
这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上，北风卷起柏油路面上的落叶，发出呼呼的鸣叫。昏黄的路灯下，行人寥落，人们或裹着大衣、或穿着棉袍，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忽然，一张落叶呼啸着刮向一个行人的脸，此人有点不快地抹去落叶露出脸，原来是秦朝江。他身穿毛哔叽布面棉袍，手拎水牛皮公事包，匆匆走进一条新式里弄。这整条弄堂都叫美丰别墅，是上海美丰银行给高级职员建造的居处。
秦朝江要找的陈襄理正好在家，他一开门，因初次见秦朝江，不认识，朝江自我介绍后，他稍稍感到有点意外，但还是让对方进来了，请到客厅沙发上坐。
陈襄理家的客厅，火炉架、油画、西式沙发、茶几陈设有致。这陈襄理四十多岁的年纪，人不高大，脸黑瘦，头发却油光可鉴，他也不去换掉长睡衣，就坐在与朝江隔着一只小茶几的沙发上交谈。
陈襄理当然明白秦朝江此来的目的，于是便先开的口道：“秦大少，对令尊大人的不幸去世我深表哀悼。现在秦大少接手‘永大’，我希望你新老板能理旧时帐，把四川美丰银行委托我行代收的二十八万元到期贷款尽早还上。”
秦朝江来前与帐房丘先生商量过措辞的，于是他有备而说：“陈襄理，家父的永大桐油行向来信誉卓著。据我所知，贷款利息从来都是按月支付的。看在‘永大’与贵行多年合作的关系上，我们欠‘四川美丰’的这笔款子，能不能由贵行帮忙调头先还上？现在时局正趋于稳定，我想收缩外地，立足本地。贵行在上海，总要发展本地业务，今后我们‘永大‘与贵行的业务还要提升噢！”
陈襄理轻蔑起来了：“你们还想立足本地？恐怕难吧？”
秦朝江继续有备而答：“我们拖欠‘四川美丰’二十八万贷款，之所以到期暂时难以清偿，主要是今年的北伐战争使我们‘永大’销在四川、湖北沿长江一带的桐油货款未能及时回笼，上海黄浦江上的桐油销售又大受其影响，现在北伐虽然结束，却又正好逢上四川、湖南、两广的供货商纷纷来催讨货款，导致我们一时资金周转不灵，如果贵行肯伸出手来帮助一把，我有信心让‘永大’在上海滩东山再起。”
然而，陈襄理却有点不耐烦：“秦大少，不是我不相信你！令尊大人在，‘桐油大王’的分量在，可是如今令尊大人已故，‘永大’将来前途莫测，我们吃银行饭的，从来就是务实的呀！”
秦朝江一听，自尊心一下从心底升起：“既然襄理先生如此说，朝江只能先告辞了。”
没想到陈襄理却先站起来，说：“秦大少走好，不送，不送！”
晚上，奔波了一天的秦朝江，一回到家，妻子何晶涵就告诉他，朝海二叔把秦府的厨房那间堆放柴爿、煤球的柴房，改成了实验室了。
他闻讯跑到后天井一看，柴房果然变身成了一间实验室，一张大大的实验桌占据大半间房，上面烧杯、量杯、酒精灯、药水瓶、书籍等物杂陈。秦朝海独自一人在这里，正俯身在实验桌边的一台显微镜上看啊看的。显微镜边放着的，就是那筒他从“万方”得到的“格林”牌英国产照相纸。秦朝海化验一下，又抓起桌上厚厚的《化学词典》对照一下，如此反复再三，埋头研究而不拔。
秦朝江站在门外窥看良久，二弟都没发现，于是他便屈起手指在门板上敲了敲。
秦朝海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是大哥，便高兴地领他到桌上的显微镜前，说：“阿哥，我已经弄清爽了，照相纸是用一种具有灵敏感光特性的感光乳剂涂布在纸张上而成。这个感光乳剂的成分，主要是银和盐。”
秦朝江好奇地俯身在显微镜上眯起一眼，用另一眼煞有介事地观察：显微镜里是呈不规则图案的五颜六色一片。他竖起身说：“我啥也看不懂啊！”
秦朝海亲热地搂住哥哥的肩，请他在一张骨牌凳上坐下来，跟他说：
“你不是学化学的，哪能会看得懂啊，我听师父讲过照相祖师爷法国达盖尔的一只故事，达盖尔最早发明照相木盒子后，拍摄到的影像却不能成为相片，他研究了十一年，也没成功。特别是十一年里的最后两年，他在巴黎研究得十分投入，连他太太都不允许走进他的实验室。结果有一天，他离开实验室前，随手把一只银勺子放在一只碘化处理过的镀银铜盘上，更巧的是，他忘记盖上一只装水银的瓶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第二天，达盖尔居然得到一个伟大的发现：他拿掉银勺子后，发现勺子的外形竟然清晰地印在镀银铜盘上，这就是水银挥发的气体所产生的显示影像的作用。通过进一步研究，两年后，又发现了盐具有固定影像的作用。这样一来，他就发明了用银板印出拍摄图像的方法，一八三九年八月，法兰西科学院隆重宣布，他的发明为‘达盖尔法摄影术’……”
秦朝海谈着说着，双眼却透过长窗望着天井上方的一点星空，似乎沉浸在一种创世纪一般的激动与兴奋之中。
秦朝江从怀中抽出一只银壳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又递到二阿弟面前：“我的达盖尔，七点钟了，快点跟我一起去吃夜饭吧！”
秦朝海却仍然站着不动：“你先去吃，我还要再弄一会儿，达盖尔焚膏继晷十五年，才发明出摄影术，我拼一个夜又算得了啥？”
秦朝江拗不过二弟，只好先去吃晚饭了。他估计二阿弟今天是不肯离开那间所谓的实验室的，便叫侍女阿香盛了一碗米饭，装了一盆咸菜豆板酥和鸡毛菜，搛了五块红烧带鱼，还舀了一碗海带虾米汤，给朝海送去。
晚上，秦府柴房的门又度被轻轻推开了，原来是吴雅芬听秦朝海说，他已经在秦公馆开辟了一间“实验室”，便漏夜来探视。她伸头看了看，看到秦朝海正全神贯注伏在显微镜上，一手还拿着一部《化学词典》，便缩回了，伸出其白嫩、细腻的手，屈起手指在门板上敲了敲，马上，又调皮地把门悄悄拉上。
清脆的敲门声音立刻引起秦朝海抬头巡视，他看并无人进来，便又埋头显微镜上。
躲在“实验室”门外的吴雅芬看看秦朝海没有过来，便又一次推开一条门缝，伸出手指敲出了声，随即又轻轻把门拉严。
秦朝海迅即抬起头搜寻。这一次他看清了，那是一只他所熟悉的白嫩细腻的女性的手。于是，他的调皮劲儿也上来了，放下手中的《化学词典》，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躲在门边上。就在那只惹人喜爱的手刚一伸来，他迅速出击，一把将这只手捉住，随即，嘻嘻笑着的吴雅芬被他从门外拽进来了。
秦朝海笑着说：“我还真以为是《聊斋志异》里‘画壁’的故事发生了呢！”
吴雅芬说：“不，是《西厢记》里那出‘张君端害相思’吧，那出戏不是唱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秦朝海一把搂住吴雅芬：“不是‘疑是’，而是‘真是’，喏！这不是玉人来了吗？”
吴雅芬开心笑了。秦朝海热烈地吻她。
吴雅芬害羞地摆脱了他：“让你们家的人看见了，像什么话！我的达盖尔！”
此刻，秦府楼上秦朝江卧室里，秦朝江已经上床，但心里却很乱。“永大”的经营困境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使他久久不能入眠。儿子秦天旭在他们夫妻大床对面的小眠床里熟睡，妻子何晶涵已经在大床上睡得正姿肆糊涂，于是他只好放下烦恼，睡去再说。
早晨，秦朝江醒来，发现何景涵先他起床了，儿子秦天旭还在小眠床里熟睡，他马上下了床，照例先到对面母亲卧房去请安。除了请安，他什么也没对母亲说。但一抬头，又见到父亲与四个同乡老板的合影镜框，顿时想到：父亲临终前的四指之嘱，娘舅去问过国卿、士贤两位世叔，不是指他们，那么，能不能找他们二位通融借些资金呢？毕竟父亲生前同他们有多年的交谊，而且他们将来还要同秦家结亲的呀。秦家有难，总要帮的吧！
然而，母亲见他来，却催他先把纸牛皮箱子里一万两千块银元秘藏，抓紧跟娘舅到钱庄里去存好。朝江点头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