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来到常城一中的第一次大考,白渔考了文科班年级三十四名,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名次。她高考之后就会出国留学,现在考多少对白渔来说,确实没什么所谓。比起那些需要通过这一次次考试来提高自己高考分数极限的同学,白渔倒真称得上是为兴趣而学。
太妙了。
为兴趣而学,这种形容让她像个出尘脱俗的高人。
苏海潮是理科班年级第一名。白渔转来不过一月有余,已经多次听说苏海潮的大名,大多都来自她的同桌,丁妍的科普。
丁妍,可谓是高三五班的消息中心,她这里的消息流通规模之大、速度之快简直让她相当于人肉微博热搜,每天定时定点——下课时间——向白渔播报最新的八卦资讯。也是在她的灌输下,白渔一个新来的转学生,已经能熟练掌握班主任的姓名、星座甚至是他老婆已经怀二胎四个月了这种奇怪的秘闻。
尽管白渔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了解班主任老婆怀二胎并且两个人都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这种事情。
苏海潮也是自丁妍那儿听来,她介绍苏海潮的姿态就像省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介绍标本,从成长年限到外观规模都有十分详细的阐述,连他右眼的双眼皮褶比左眼要深一些都知道,还有他眼下有颗和白渔位置一样的泪痣,只不过白渔的在右眼,他的在左眼。白渔对她的实力致以敬意,以后就算她说出“苏海潮左边大腿内侧有块红色胎记”这种话,白渔也不会多惊讶。
在丁妍滔滔不绝的介绍中,白渔总结出了苏海潮的几个特点:
一、长得很好。
二、学习很好。
三、家境不好。
具备以上三点,苏海潮身负奇才却命途坎坷的形象基本就可以确立起来了。虽然丁妍字里行间常常透漏着对贫穷的不屑一顾和对资本的热烈拥护,但苏海潮的长相显然已经出众到了让丁妍无视物质的程度。因为丁妍在说起他时极尽溢美之词,他不太好的家境反而让他显得脆弱又惹人怜爱。而丁妍说起同样学习很好——甚至曾超过苏海潮考过一次年级第一,家境比苏海潮好的多但长相平平的陈子昂时,却是一副王熙凤看刘姥姥的神态。
但白渔不喜欢从言语里了解一个人,她更喜欢靠自己的眼睛去了解一个人。眼睛虽然有时也会骗人,但言语显然更不靠谱。就比如白渔今天刚刚去办公室交作业时了解到,班主任老婆根本就没有怀孕,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并且两人都不喜欢儿子也不想要二胎。
所以比起丁妍的介绍,白渔更相信自己见到的苏海潮。她转来常城一中后第一次见到苏海潮是在校长办公室,而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多年前。
三年前,白渔第一次见到苏海潮时,他们都在读初三。白渔从小就常常转学,在每个地方都待的不太久,对周围的同学也就都不怎么有印象。
苏海潮是个例外。
当年的苏海潮,也不是个话密的人,但比现在更开朗些,是个从上到下、从皮相到家世都闪闪发光的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种人。
岳城是座偏内陆一些的城市,虽然比不上沿海大城市发达,但也称得上富庶。本地的商贸和物流发展的极好,带动了当地的经济,房地产发展的也不错。苏海潮父亲做房地产做的规模颇大,本市几乎一半的楼盘都是他参与或主导建设和经营。
所以苏海潮也称得上是个衣食无忧的贵公子。他那时成绩就不错,但也不是特别突出,因为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练琴上面。苏海潮从小学钢琴,而且颇有天赋,请了一位老艺术家专门指导,拿过一些全国比赛的头奖。不出意外的话,上完初中就会出国留学,继续进修音乐。
白渔了解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当时在学校里实在是太过有名,镶着金边的那种。当时岳城中学的新校区就是他爸爸捐赠并且由苏家的公司建设的,虽然学校不是他家开的,但是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他在学校声名显赫了。
上乘的家境,聪明的头脑,绝佳的艺术天赋和出色的长相,十五岁的苏海潮,是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白渔在学校和他接触过很多次,乐团的排练,他弹钢琴,她拉大提琴,也说过几次话。
苏海潮不是个张扬的人,但是他条件太出色,被泡在赞美和掌声中长大,身上的高傲和骄矜是藏不住的。
他没有目中无人,但也少有人入得了他的眼。
那个学期末,白渔再次转学前最后一次参加乐团的汇报演出,和苏海潮合作。
下面有专门的摄影师为他录像,观众席上有女生举着印着他头像的小旗子,他母亲穿着白色的礼服裙,端庄高雅的坐在台下看着他。
苏海潮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坐在钢琴前,全场最温柔的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他都沐浴在光里,连头发梢,都闪闪发光。
一场普通的校内乐团汇报演出,因为苏海潮的存在,被他母亲打造的宛如艺术家演奏会。
连白渔都觉得如梦似幻,仿佛偶像剧。
何况是他。
那次表演结束后,他们聚在休息室里,乐团的老师和他的母亲在寒暄。白渔那时身量很小,家人没来,也没什么朋友,就抱着自己的大提琴缩在角落,准备等人散一散再走。
苏海潮也脱离了人群走到这边来,他微微拉开了窗户,让风吹进来一点。夏天的风很燥热,但吹进人群拥挤的休息室,仍然让人觉得呼吸畅快了一些。
他主动和她说话,“听说你要转学了,以后就不会再来乐团排练了。”
“嗯,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像这样拉琴了。”
“为什么?”他很惊讶,“你很有天分,连褚老师都说你的琴拉的很有灵气。这很难得。”
白渔笑了笑,“音乐很美,但艺术太昂贵。”
她学不起。
话没有说开,但她相信苏海潮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靠在墙上,说道,“虽然很遗憾,但也祝你前程似锦,在别的领域有所作为。”
有所作为这种话……实在是很狂妄,但是苏海潮是有这种自信和资本的。
白渔下一周就离开了岳城。
她坐在车上,还想起那次汇报演出,和坐在光下发着光的苏海潮。
那时他们谁都没想到,后来命运急转直下,在一个岔路口冲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让人措手不及,连一句“发生了什么”都来不及问出口。
白渔离开岳城后快一年时,父亲吃饭时偶然提起,当初在岳城显赫一方的苏青山破产了,还差点进了监狱。
她下意识问,是苏海潮家吗?
父亲说是,苏青山的公司出现重大财务漏洞,间接牵扯出一系列问题,苏氏地产实在无力支撑,只能宣告破产。破产清算后公司仍然欠着一堆债务,苏青山作为连带责任人,把所有资产都用来填补亏空。他甚至还用自己的钱保障破产后那些员工的工资发放和补偿,这种事情是没有几个老板会像他一样做的这么认真的。
最后苏青山花光了钱,一穷二白,尽管没落下什么坏名声,但面子上也过不去,便搬走了,也没留下任何讯息,连好多亲戚都不知道去了哪。
“苏青山是个好人,那些补偿很多不全该他来,但他不来也没人能来了。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补偿了员工的损失,这不是随便哪个老板能做到的。”白承志这样评价他。
“爸,你能看见他的优点,你也是个好人。”
白承志当时的确是个好父亲,好丈夫。那时他的公司刚有起色,每天忙里忙外,很辛苦,但家庭和睦,一家人算得上其乐融融。他屡次劝白渔重拾大提琴,白渔都说算了,当□□好就好,时不时的拉一下,不必以此为志。
那时候,白承志说,她是个头脑清醒的聪明孩子,很尊重她的想法。
白渔想,她可真不聪明,不然怎么没想到白承志后来会变得判若两人。
白承志的公司越做越大,工作越来越忙。白渔高二时,他找到了新欢,和母亲齐歆离了婚。做惯了家庭主妇的母亲早就不知道该怎么独立生活,于是为了房子和补偿金放弃了白渔的抚养权。她重新搬回了岳城,白渔则留在父亲身边。有物质支撑和亲人的照拂,母亲在岳城一个人生活的很好。她保养得好,仍然温柔漂亮,去年末,再婚了。
齐歆的新丈夫何扬帆是岳城本地人,离过一次婚,未有子女,在中学里教书。他长相平平,戴一副框架眼镜,看起来虽不精明,但脾气很好,说话细声慢气,很温和。和白渔见面时,也礼貌周到,甚至提前问过齐歆她的喜好,没有点一道不喜欢的菜。
白渔本来是有些怪她——她争都没争就放弃了自己的抚养权。可看到齐歆笑容开朗的样子,她又觉得,这样很好。毕竟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了。
白渔去参加了她的婚礼,笑着祝她婚姻美满幸福。
她想,由她来说这话可真是糟心,毕竟作为她的女儿,她亲眼见证了齐歆第一段婚姻的惨淡结局。
白承志和新欢的婚姻也没有维持多久就离婚了。他的公司决定搬来更发达的常城这边,资源更多,也有更广阔的发展前景。白渔跟随父亲搬来常城,转到了常城一中。白承志也开始了他的第三段婚姻,新娶的妻子陈晚书只有二十七岁,为他生了个儿子。
白承志还是很疼她,但这种父爱,摇摇欲坠,让白渔觉得很惶恐,好像一不小心,父爱就不见了。所以她并没有因为前途无忧就放弃学习,她仍旧本分的学个差不多,至少白承志在朋友聚会上和人寒暄时,白渔也是他能向别人炫耀的话题。她靠这种方式,维护着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地位。
在校长办公室再见到苏海潮时,她觉出一种造化弄人的悲哀。
她和苏海潮,人生分别跑向了与最初相反的极端,但很可惜,他们两人,谁都不觉得自己幸福。
苏海潮的不幸福,她看得出。
因为现在的他们,是同一种人。
他们,是她和苏海潮。
他们都用美好的皮囊包裹住自己阴暗、自私、阴郁、冷漠的灵魂,假装着浑不在意和云淡风轻。可是同类相吸,白渔一眼就看得出,藏在他清高傲气的外表下,那颗压抑着各种复杂心情的心脏,是怎样不甘地跳动着。
一下一下地,好像在说,我不要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