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阿岚似乎在焦急的寻找着什么。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欲言又止的孙耀,此时的孙耀心中犹如猫抓般难受,他非常想知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耳边不时响起之前那些零散的话语。
“十年前......秋天......树林......江东?”
“耀儿”阿岚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却并未得到孙耀的回应,只见他呆立在不远处,轻声地嘟囔道“江东是哪?”
“耀儿”阿岚的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
“啊?娘亲,我......”孙耀猛的惊醒,迎着阿岚责备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怎的,看到儿子一脸的血污和不知所措,母亲的心中突然刺痛了一下,责备的目光渐渐柔和。
孙耀心中一动,快步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娘亲,我想知道江东是哪?还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阿岚伸出双手捧着孙耀的脸,轻轻地用两根大拇指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污,说道“江东是我们的家...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娘亲”孙耀看到母亲眼底溢出的悲痛,心中一阵慌乱,刚要说话,母亲却抬手打断,而后转身不再看孙耀。
“咱们江东孙家起于东汉,盛于三国,败于西晋。献城称臣后,得封号归命侯。永世居于天子脚下,不上朝,不领兵,闲散于野。名为封侯,实为囚犯。八王之乱后,建威将军钱璯在江东地区拥兵自立,面对兵锋日盛的叛军,内忧外患的朝廷是有心无力,思虑再三后,这平叛的差事就交到了咱们孙家。当然,他们并不担心我们会与钱璯同流合污,因为他们知道,若不是当年作为东吴大将的钱璯临阵反水,放司马家南渡长江,我江东孙家根本不可能败,故而,我们与钱璯是不共戴天,必会与钱璯拼死一战。接到圣旨后,孙家上下都明白,朝廷这是借力打力,一方面显示朝廷任人唯贤,一方面利用孙家在江东的号召力与叛军斗法,即使无法平定叛乱,也可达到削弱叛军和孙家根基的目的,正所谓是一箭三雕。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孙家家主就点齐家将,带领朝廷调配的五百羽林军,前往江东。那一年,你父亲十五岁。”
月光形成的巨大光幕上,往事片段清晰非常。
夕阳的余晖下,数十余骑飞驰而过。只见当先一人已是须发皆白,戎装之下虽看不出老将是否健壮依然,但手中猎猎作响的战旗却是稳如泰山。老将身在马上,微微转过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马上一个十几岁的英俊少年,披坚执锐,英气逼人,火热的眼神望向自己手中那翻飞腾舞的战旗。战旗上,一头金丝绣成的猛虎肋生双翅,张口探爪,似是要从旗面上腾空而出,扑向对手。
画面一转,已是两军阵前,一黄袍大将双手横握偃月刀,催动胯下战马,向这数十余骑掩杀而来,老将气定神闲,手中马鞭轻轻一晃,只见那英俊少年自阵中一略而出,双手一送,一杆霸王枪脱手凌空刺向黄袍大将,黄袍大将驭马向前不停不闪,掌中刀一磕枪身,将霸王枪磕向一边。少年似是早已料定,伸手一接便将霸王枪接在手中,枪刚入手,只见黄袍已将偃月刀抡圆了横斩过来,少年眼睛一眯,身体往后一仰躲过刀锋,同时瞅准了空子,两骑交错间,掌中枪往前一送,枪尖便自黄袍大将身侧盔甲的连接处刺了进去。两骑错开的一瞬,少年怒吼一声,将黄袍大将挑过头顶,而后向着敌军阵前远远的甩了出去。尸体砸在敌军前排士兵的身上,惹起一阵骚乱。敌军慌乱之时,少年御马人立而起,枪尖直指敌军,大声呼吼道“杀”。
“咱们孙家统领江东历经四世,民心依附,名士倾心,有很大的号召力。钱璯所部又大都是江东子弟,故而象征家族的飞虎旗所到之处,敌军要么望风而逃,要么改旗易帜,加入我军,就算是有抵抗的钱璯旧部,也很快被你爹带人扑灭。那一战,你爹作为先锋,一个照面就将钱璯斩于马下,从此博得小飞虎的称号。前后不过半个月,叛乱就被平定了。消息传到都城,朝野震惊,民心大振。皇室见之前的打算落空,便想趁机拉拢孙家,从皇室宗族中挑选一位公主与孙家联姻。而他们挑选的联姻对象,自然就落到了你父亲的身上。但他们不知道,你父亲与我早已缔结婚约。更没想到,你父亲竟然为了这一纸婚约,断然拒绝了皇室的联姻。”
金碧辉煌的朝堂上,老将带着众人单膝跪地,少年不卑不亢,一脸淡然的看着龙椅上的那个家伙,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作淡漠,不满,还有眼底那不易察觉的忌惮。
“没过多久,你父亲依照约定,将我从江东迎娶回都城,但是就在路上......”
秀丽的山水间铺满红叶,一队车队披着大红,贴着喜字,在车夫的御马声中,不疾不徐的赶着路。少年一身新郎装束,御马走在一辆马车旁,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的飘向车内,偶尔会与略施粉黛的佳人四目相对,两人又赶紧红着脸避开对方,独自安抚心中那头乱撞的小鹿。陡然间,少年心中一阵惊悸,他环顾四周,自路旁的密林中看到一片耀眼的光芒闪闪绰绰,少年刚要反应,就听见劲弩破空声不断响起,来不及多想,只见他一把扯下身后的披风,信手一抖,一转,便将马车周围的弩箭全部收在了披风中。几轮弩箭过后,一群羽林侍卫杀出密林。
“一个车队,随行的大多是陪嫁的丫头,一照面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从花车上冲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地狱,我听着受惊后的马嘶,看着奔逃的人一个个的被追上,然后砍掉头颅......”
阿岚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长出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从羽林侍卫明目张胆的截杀车队开始,我和你爹心里就有预感,皇室要对孙家下手了。或者说,已经下手了。或许,我们两个就是最后的目标。但是我俩仍然且战且退,一路退往都城,直到在路上碰到你的祖父,我们才知道,整个孙家只剩我们三个了。”
皎洁的月光下,三道人影不断地穿梭于树间的空隙,突然间一声娇呼,其中一人落地后似是被什么扎到了脚掌,剧痛之下双手捧着脚靠在一颗巨大的枣树旁倒地不起。身旁略微落后几步的少年见状急走几步,前面的人也停下赶来,却看到此人一声痛呼,从脚下拔出一根带血的尖刺扔到一旁。不用说,此人正是那马车里的新娘。少年蹲下欲给爱侣包扎伤口,却不由得楞了一下,随即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带血的尖刺,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用匕首削尖,三人相视一笑,目光都投向那根尖树枝。
阿岚母子站在一颗高大的枣树旁,手中拿着一枚不知什么时候削好的尖树枝,呆呆的望着竟然有些出神。孙耀见母亲停住了不在说话,走上几步,站在母亲身前,只见母亲脸上泪痕条条,身体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娘”孙耀轻轻地呼唤着。
阿岚转头看了孙耀一眼,又回过头望着身前的那颗枣树,苦笑着继续说道“一样的秋天,一样的树林,一样的逃亡,就连这颗枣树,都好似是一样的。后来,我们逃回了江东,重新举起飞虎旗,但奈何时间太过仓促,朝廷又向胡人借兵,不过一个冬天......”
江水湍急,即便严冬也不上冻,岸边的厮杀声穿透浓浓的水雾,听着让人心胆俱裂。少年拖着一条腿,腿上还插着一只被砍断来不及处理的箭杆,殷红的鲜血顺着残破的腿甲流下,然而即使这样,少年依然站在队列前端,略显笨拙的挥舞着手中残破的霸王枪。突然,身前的敌军毫无征兆的向后方退去,但是少年却更紧张了,因为大地开始震动,密集的马蹄声犹如奔雷般炸响在耳边。这时,少年身边的一个壮汉,单手提着一把崩刃的环首刀,默默地走出队列,转身对少年跪了下来,少年不知所以,伸手去扶,却只扶到了他持刀的手,另一边的袖子空空荡荡,被少年攥在手里。越来越多的人走出队列对着少年跪了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眼神清澈,嘴角上扬,即便泪痕划过脸庞,也是一脸幸福的模样。少年好似明白了什么,他面目狰狞,大声咒骂,高声呵斥,拖着瘸腿一个一个的拖拽着地上的众人,想将他们托起来,一次次的摔倒在血水里,一次次的咒骂着站起来继续托,骑兵在接近,越来越近,独臂将崩刃的环首刀放在身边,趴下去用力磕了三个头,血水四溅,更是沾满了壮汉的额头和头发,但他毫不在意,拾起武器转身冲进了浓雾里,看着陆续起身嚎叫着冲进浓雾的兄弟,少年目眦尽裂,他大吼一声,提起手中的枪,刚要冲出去,就觉得身后挨了重重的一记手刀。时间变慢了,满脸是血的兄弟微笑的看着自己,他们转身,他们嘶吼,他们扬起手中的武器,他们冲向已经冲出浓雾的骑兵,草原异族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身体随马匹的奔跑起伏,他们身后,一面军旗上,血红的石字在飘扬。这是少年晕倒之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