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十九年。
“额娘”
床上的幼子嘀咕了一声,又沉沉睡去。德嫔顿了一下转头瞧了一眼,这一眼又逼得她眼眶一热。德嫔匆匆抹了下眼角便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她叠放好手中的小马褂,又拿起一件外衫。一眼瞥见手肘处有些脱线,她寻出针线仔仔细细地缝了起来。
桌上的烛火微微跳动,晕红色的烛光印出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只是少了几分血色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德嫔木然的视线集中在手中的针线上,似乎除此之外再无能吸引她的事物。打上最后一个褶,抽头,打结,断线。手中的剪子微微一晃,咔嚓一下之后,断了尾的线晃晃悠悠地飘落,摇摆着似乎有些失了方向。
保姆谢氏一直在旁伺候,眼前女主子的举动让她忧心忡忡。谢氏所伺候的是永和宫德嫔娘娘。德嫔生有两个儿子,小点的六阿哥还不满周岁,大点的就是睡在炕上的四阿哥胤禛。两位小阿哥健康活泼,深受皇上的疼爱。德嫔也母以子贵,短短几年工夫就坐上了一宫主位。
德嫔今日的举动在谢氏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她闷声不吭地翻出阿哥所有的衣服,精挑细选了好的单独整理成了一堆,那样子倒像是要为远行做准备,可之前并无听说皇上最近有出宫的打算啊。
“主子,时候不早了,奴才伺候阿哥去睡吧。”
谢氏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了一句,德嫔一转头,脸上的冷然让她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气。
“不了,你下去吧。”
谢氏才张了嘴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德嫔早已弯腰抱起儿子往里屋去。
内屋的床榻上一早铺好了软被,德嫔掀开被子轻手把胤禛放下。胤禛咕噜一下钻进被褥皱着眉毛咕哝了一声:“额娘”
这一声仿若隆冬之后的第一缕春日,徐徐融化了积存多日的雪。德嫔原本冷淡的脸上慢慢绽开一抹笑容,她爱怜地把儿子搂抱在怀中,亲吻着他的额头。她右手轻拍他的后背,口中低声哼唱。胤禛一脸满足地依偎在她怀中,红扑扑的脸蛋告诉他人他此刻的幸福。
耳闻幼子的鼻息渐重渐缓,德嫔知道他已然熟睡。她舍不得放开,就这样抱着他哼了一夜的歌。不知不觉天色逐渐微明,屋外传来奴仆走动间发出的些微声响。
“主子,贵主子来了。”
德嫔抱着儿子的手一颤,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低头又吻了吻儿子的额头才轻手将儿子搁在床上。她颤抖的手撑住紫檀木的炕桌支才勉强支撑起沉重的身体。硬逼着自己不再往回瞧一眼,德嫔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迎了出去。
一大清早就踏进永和宫的是承乾宫佟贵妃。她是皇帝的表妹,也是如今宫中地位最高的嫔妃。佟贵妃行色有些匆忙,素来梳得整齐的发髻今日松散地垂在脑后,但那眉宇间却有一份异样的欣喜。
“你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她引着德嫔走开几步,握紧她的手腕直直地看着她问。
德嫔低下头微微一福。
“承蒙贵主子怜爱,这是臣妾的荣幸也是四阿哥之幸。”
听闻她已然改口称“四阿哥”,佟贵妃便知她决心已下。
谢氏忐忑不安地抱着四阿哥从房里出来,佟贵妃一把抱过孩子低头逗弄道:“禛儿乖,这就随佟额娘走吧,佟额娘那里有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吃的。”
德嫔僵直了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着她们离开。眼看儿子娇小的身影一步步地远离自己。她死死地咬着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宫门已然近在眼前,再多一步,便不再是永和。忽然间,原本一直安分呆在佟佳氏怀里的四阿哥转过了头。他毫无城府天真烂漫地一笑甜甜唤道:“额娘来,额娘也来。”
德嫔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殿门口,一脚才跨出门槛便对上佟贵妃带着几分警告的眼神。她顿时清醒过来,另一只脚硬生生地留在了门槛之后。
她的五指紧紧抓着门楹,翻起的木削刺得她一阵生疼,可再疼依然疼不过心。德嫔眼前早已是一片迷茫,双唇一哆嗦,说出的话却已是在心里想好了无数次,练习了无数次,永远不能实现的谎言。
“好,好,禛儿乖,额娘就来,额娘马上就来。”
脸颊滑过一道湿意,德嫔一抬手飞快地捂住嘴,这才及时将那一声声的恸哭,一声声的哽咽全数掩在口中。
胤禛不明所以地看着倚在门边双肩不住颤抖的娘亲,歪着头又喊了一声:“额娘快,额娘快点。”
“殿下乖,娘娘马上就来。”
说话间,四阿哥已经被抱出了永和宫。他头上惹眼的蓝色帽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瞬间便彻底消失在德嫔的视线中。德嫔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心口仿佛踏过千军万马,疼她让她不能呼吸。她松开颤抖的手,每一下的呼吸吐气重得连她自己都能听见。
还给我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为什么我要进宫来
不该来的
不该
被泪浸湿了的帕子落在身旁,德嫔靠着门楹,慢慢闭上双眸,任眼泪滑过脸颊
清?顺治十七年十一月。
孝献皇后过世已半年有余,年轻的皇帝近乎疯狂地为她堆砌各种荣耀,各种溢美之词,而后他用一场极度越制的葬礼将一生最爱的女人送进了他们日后同寝的人生终点。失去了爱子,失去了爱妻的皇帝似乎也失去了生命的动力,在寻求出家不成之后,他似乎是放弃了,可宫内宫外那些熟悉皇帝脾气的人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始终不得踏实,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嬷嬷,皇阿玛回来了吗?皇阿玛要见我们吗?”
说话的是才六岁的三阿哥玄烨,他一直在福佑寺避痘,不久前才回宫。圆润白皙的小脸上依稀还留着天花肆虐过后的痕迹白色的斑点。
“哇哇,嬷嬷嬷嬷”
最小的孩子是仅有三岁的五阿哥常宁,他一直住在大臣家久久才进一次宫,对这本该熟悉的环境异常的陌生而害怕,抓着保姆的衣服不停地哭。
玄烨身边那个头稍高一些的孩子本来安静地坐着,见常宁哭得伤心,便下了炕拉着他肉鼓鼓的小手,微笑着逗弄他。“常宁乖,不哭,马上就能见到皇阿玛了,常宁不能哭哦。”
他是皇帝的次子福全,因为顺治皇帝的长子夭折,他实际是阿哥中最年长嗻。其实,他也就比三阿哥大了八个月。却显示出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成熟稳重。
三兄弟都不住在宫里,现在因为孝献皇后的葬礼而聚首在一起。皇后大丧三个月也是他们兄弟彼此感情迅速增进的三个月。常宁见到熟悉的兄长果真不哭了,只是撒娇地伸着手要福全抱。福全慷慨地朝他伸出手,但见六岁的哥哥吃力地抱着三岁的弟弟,两个人几乎是瘫坐在炕上。三位嬷嬷见着笑在脸上,痛在心里。皇上真的是太偏心了,除了夭折的荣亲王之外其余阿哥都养育在大臣家,久久才能入宫见亲爹亲妈一次,难怪现在回到自己家反倒害怕了。
门一开,一个衣着华丽的太监进了屋,他拖在后头的发辫较其他人稍短,头发也甚是稀疏。
“三位阿哥都来了吗?”
他也不看其他人,径自斜睨了一眼三位保姆,谢氏不卑不亢地回道:“回谙达,小主子们都来了。”
太监低头四处一看这才在炕边瞧见了三个小不点。“三位小主子随奴才走吧,皇上在等你们呢。”
事前皇帝吩咐了只准三位阿哥觐见,故保姆们都不能跟去,好在皇帝的寝居所只要穿过养心殿右侧的门,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福全和玄烨牵着还走得摇摇晃晃的常宁的手跟在太监后面。马上就要见到许久不见的阿玛,常宁还小,没什么感受,福全和玄烨却满心的高兴。
领路的太监突然停了下来,在厚重的帘帐前躬着腰道:“皇上,奴才把三位阿哥领来了。”
屋里响起一阵咳嗽声,良久,一个显得有些无力的声音才缓缓道:“吴良辅,让他们都进来吧。”
“嗻。”
吴良辅为三位皇子掀开帘帐,福全和玄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努力抬高小腿跨进门,奈何常宁年纪太小,人也不够高,跨不了门槛。吴良辅只能亲自弯腰抱他进去。待两腿一落地,常宁立刻挣脱吴良辅撒娇地紧挨着福全躲在他背后。
福全带头,其他二人一同跟着他跪下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又是一阵咳嗽过后刚才的男声再度响起。“嗯,都起来吧。”
福全和玄烨二人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常宁太小脚上没力气,这么会儿就累了,一坐在地上起不来。福全抱着他想用力把他拖起来,可他自己也是个孩子,怎么拖得动。一直坐在书桌后的男人突然笑了。“算了,你们二人站着答话,常宁朕准他坐着答。”
两个孩子这次抬头看清了眼前久未见面的皇阿玛,他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疲惫,一双眼睛明明是在看他们,却好像又带着几分怅然若失。
“你们近日就要入书房念书,从今往后要勤于学业,不可慌于嬉闹。”
顺治皇帝一板一眼地教育着三个幼子,三阿哥玄烨突然磕了个头道:“皇阿玛训喻的是,儿臣定会勤于学业,这样日后才有满腹经纶,做个对江山社稷有用之人。”
顺治皇帝对眼前幼子这番头头是道的回复颇感惊讶,他站起身,走到他们三人跟前低头问:“你说何为有用之人?”
玄烨睁大了眼睛不慌不忙道:“治国明君,辅君贤臣,安邦勇将,这都是维系我大清江山社稷的有用之人。”
顺治皇帝微感诧异,随即弯身抱起玄烨哈哈大笑:“说的好,说的好。”那苍白的脸上此刻竟浮起了一点红晕。他盯着玄烨笑得灿烂的小脸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忽然又叹了一口气。这一声让福全本就敏感的心猛地揪紧,他知道皇阿玛的这一声不是为他们的,而是为夭折的幼弟荣亲王的。
“皇阿玛。”他跪下俯身地上道,“皇阿玛定要保重龙体,皇阿玛的安康才是我大清稳固的根本。”
顺治皇帝长叹一声放下怀里的玄烨,又坐回了书桌之后。福全爬起来小心地为玄烨整理着有些乱了的衣服。顺治看着他们兄弟亲密无间,心生感触,他缓缓道:“朕问你们,他日你们想成为何种有用之人?”
福全想了想,一脸认真严肃地跪下道:“儿臣愿为贤臣。”
“那你呢?”顺治看向玄烨。
玄烨天真无瑕地一笑,似是无心,又似有意,他用尚且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儿臣要做明君。”
顺治皇帝一愣之后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皇额娘,朕已经有决定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顺治帝出痘,初六病重。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子时,顺治皇帝逝世于养心殿,年仅二十四岁。是为世祖章皇帝。遗命皇 三子玄烨即位,命四辅臣辅佐朝政,定次年改年号为康熙,是为清圣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