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色灰白。黄绸子穿上了一身葱心绿的缎子袄裤。这身衣裳是她和姐姐的嫁妆,用的是店里最好的料子,黄夫人亲手做的蝴蝶盘扣。她到厢房叫醒了丫环小翠,让她照顾少爷,她住娘家去了。丫环还在睡梦中,稀里马虎地应了。
黄绸子站在二饼子车前,上面的箱箧没有上锁。轻轻揭开盖,里边是半垛绸缎。
河套这个地方,除了大户人家的银库,都是没有锁子的。这是当地蒙古人的习惯,毡包上锁,等于骂过路的客人是贼。后来汉人的房子也不上锁。一般的农家,一面炕,门后两个瓮,一个水瓮一个面瓮。东家借了西家一盆米,还的时候就是一盆面,趁主家不在的时候倒进人家的面瓮里。大户人家从里边拴个大门,也是摆个样子。土匪瞄准的是大户人家,土匪来了锁子是挡不住的,还不如想拿啥拿啥别伤着人就行。女人们有梳头匣子,陪嫁的物件,尺半见方,里边放着金银细软。梳头匣子通常挂着锁。这物件没有半个筐大,要是有人偷连匣子提走,上锁管什么用。女人们之所以上锁是因为心爱里边的东西,并不是怕人偷。可以说,在河套,有抢,但是没有偷。尤其是蒙古人,看上一个女人可以豁出命去抢,但绝不偷偷摸摸跟她睡一觉就夹起尾巴走人。抢是因为心爱,心爱就要占有。
对于达拉特王爷府的一些事情,黄绸子在娘家的时候就总听黄夫人说起。达拉特王爷是世袭扎萨克,老王爷在世的时候把整个王爷府搞得沸反盈天。据说老王爷算得上一表人才。这个黄夫人也没见过,是听说的。不过王爷一表人才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王爷娶的都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最漂亮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又娶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又生下儿子,王爷能不一表人才吗?老王爷当年用几万两银子向袁世凯买来了伊克昭盟盟长的职务,把草原上所有奴隶的骨髓都榨到了王府的人头天灵盖炒米碗里来了。他睡遍了草原上所有的女人,直到他老年,他玩弄的女人有三分之一是他的亲生女儿。据说他非常有品位,草原上的野餐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还从北京的八大胡同娶回一位风华绝代的妓女福晋。按照蒙古人的礼节,对王爷的福晋所有的蒙古族男人是要下跪行礼的,为一个曾遭万人践踏的女人下跪,这真是折煞了成吉思汗后代的血性。于是引起府内不满,发生内讧,大大削弱了达拉特的势力。老王爷把自己折腾死后,小王爷继位。好在小王爷是个明白人,为了恢复达拉特丢失的草原和马匹,他也算励精图治。但是传统的牧业劳作,生产力低下,榨干牧民的骨头也没有多少税收。放垦土地给汉人,年成好的时候,日进斗金。为了维持王府的开销,也就硬着头皮放垦。
在二饼子车的颠簸中,黄绸子睡醒了。她看到阳光挤成一条金线照在她的身子上,她循着柜子的对角伸展了一下腰肢。她听到放羊的人在唱歌:
山羊绵羊喝水了
我跟妹妹亲嘴了
过了一条汤汤大河,空气湿润了。黄绸子吸了一口气,她渴了。这时听到了辽远粗犷的歌声:
鸿雁展翅向南飞
芳草萋萋牛羊肥
可怜哥哥惦记你
再好的姑娘是别人的
黄绸子知道到了达拉特地盘了。听到占山掌柜对车倌说,听说你见过巴雅尔,他果真是个英雄吗?车倌甩了个响鞭说,我走南闯北的什么人没见过。那巴雅尔是草原上的雄鹰,盖世英才。上一次他和官府交战,额头上只受了一点刀伤,月牙一般,其余的毫发未损。现在他在狼山上休养兵力,早晚也得把王爷府打得落花流水。
占山掌柜说,快到了,我们前面祭个脑包,整理一下衣裳,准备进王府。
车吁吁吁地停了。两个男人向远处走去。
黄绸子用头顶开箱门,眯着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
占山掌柜和车倌返回来时,看到了站在二饼子车旁的少奶奶。
少奶奶你怎么在这儿呢?
黄绸子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晚上我看见你们把东西放在车上,我想这多危险呀,要是丢了怎么办,我就睡到柜子里,想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后来我就睡着了,没想到就跟着你们到这儿了。
占山掌柜犯了难,说,这儿离家很远了,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办?
黄绸子说,那我就跟你们去吧,我会一些蒙古语,可以给您当翻译。
占山掌柜犹豫着说,那家里人不知道你去哪了一定着急。
黄绸子说,我今天住娘家,苏夫人知道的。她以为我回娘家了,不会着急的。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占山掌柜看了一眼少奶奶,她一身苹果绿的缎子裤褂,乌黑的头发垂到腰际。在苏家她是盘着发髻的。回应占山掌柜的目光,黄绸子笑了笑,酒窝深深的,唇红齿白。
一路就走进达拉特王府。
可是到了达拉特王府,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礼物送上去,王爷称病不见他们。原因是王爷惶惶不可终日,草原上又有一些牧民投奔了巴雅尔,巴雅尔随时都会像一阵狂风刮过来,把王爷府夷为平地。
直到第二天王爷还是不召见他们,蒙古人以好客著称,什么样的上门客他们都不会下逐客令的,占山掌柜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走,心急如焚。少奶奶说,你们等着,我去试试。
少奶奶和王爷的下人倒腾了一阵蒙语,只听得下人“赛赛赛”一路点头,少奶奶就被领到王爷所谓的病榻上了。
少奶奶看到了一表人才的王爷,他还算年轻,脸上有点慈祥。她用蒙语叫了一声王爷。
王爷一愣,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美女让他炫目,他问你是谁,竟有一点瞠目结舌。
黄绸子走上前,跪在王爷脚下,行了蒙古族礼。她乌黑的头发几乎垂在了王爷嵌着云彩勾的毡靴上。王爷伸手把她扶起来,她的身子软得奶皮一般。她抬起头来对着王爷一笑,露出两只俏皮的小虎牙,她嘴里的气息,仿佛正在开放的海纳花。王爷深呼吸,心蹦了一下。
黄绸子对王爷说,隆兴长瑞蚨祥苏家王爷您知晓吧,我是苏家的少奶奶。因久闻王爷英俊洒脱,仁义慈善,借苏家刘掌柜拜谒王爷之机,藏在送给王爷的紫檀木箱箧里。一路来到王府,只为一睹王爷龙颜。见到王爷,果真是超凡脱俗天上人,小女黄绸子三生有幸。
王爷一听,几乎流下涎水来。他咂巴着嘴,十分惋惜,是苏家的少奶奶,如果是苏家小姐那就赛白闹了。
王爷说,你是为苏家想在达拉特做生意而来的吧?
黄绸子说,我是为王爷而来的。
哦?
我多次听说旅蒙商在草原上哄骗蒙古人,用一匹骆驼换一块粗布,一张羊皮换一双布袜。蒙古很是吃亏。我是想提醒王爷,和汉族商人通货要等价交换,这样蒙古人的利益才不受损害,王爷的利益才不受损害。
哦?你跟本王爷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蒙古人着想呢?
王爷,我只是想把生意做得公平公正,只有公平才有诚信,生意才能发达长久——
王爷捋着山羊胡子说,小小年纪,出言不凡。可是蒙地比较偏僻的牧民不知道汉人的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你说咋办?
这就存在货比三家的问题。过去只有一家在达拉特开店置铺,一家说了算。以后两家三家都进来开店设铺,牧民就会比较哪家的便宜哪家的实惠。商家为了扩大销量提高利润,就得诚实守信,薄利多销。逐渐地草原上的生意就顺畅了,旅蒙商就不会打坑蒙拐骗的主意了。
哈哈哈——王爷仰天大笑着,绵羊胡子几乎翘到了套瑙(蒙古包顶)上。你在本王爷面前没有向着你们苏家说话,本王爷高看你。王爷拍着肥壮的大腿说,好,本王爷要赏赐你。说着王爷就从怀里掏出一串玛瑙珠子,在手上颠着。
黄绸子说,小女子不敢。
王爷说,哎,赏赐不能拒绝。你想出入达拉特王府,亮出这串珠子就行了。这是你们汉族人说的尚方宝剑。
王爷——
来,你跪谢吧。
说着王爷把一双绣着五彩云勾的雪白毡靴向前一伸。
这是什么礼节呢?黄绸子碎步向前蹭着,期期艾艾靠近这双靴子,犹犹豫豫地屈膝跪在上面。
王爷双腿向上一颠,黄绸子就扑进了王爷的怀里,跌进一团热烘烘的奶腥里。她想挣扎,可她一身软缎衣裳滑得活鱼一般。玛瑙珠子套在她脖子上像洒进了几滴牛奶,她清醒了。黄绸子拧着身子说,苏家的掌柜门外等候觐见呢。
王爷立刻叫下人上最好的奶酒,召刘掌柜进见。刘掌柜急匆匆地进来,行了打千礼,送上鼻烟壶,才抬起头来正视前方,发现少奶奶端坐在王爷的左侧,正像一只燃烧的红蜡烛流光溢彩。
喝了马奶酒,说了客套话,刘掌柜沉吟着怎么开口说生意的事。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刘掌柜是个语讷的人,斟酌着怎么开口。
王爷先声夺人,说,你们的来意我清楚,本王爷自有主张。今天是达拉特祭典脑包的日子,你们尽管在我草原上吃喝玩乐。
刘掌柜心里踏实了,起身告辞。他退着出去,看见少奶奶黄绸子站了起来,可王爷的一只手伸出来压在她肩膀上。
一个披红挂绿插着野鸡毛的人上场了,脸上抹了锅底黑和羊血,念念有词,舞之蹈之,仰天俯地。他围着黄绸子一圈一圈地转,眼睛直盯着她的下身看,还用手里的铃铛敲打她的下半身。黄绸子非常害怕,又羞又辱,她先是夹着双腿,后来干脆把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捂住脸。
这个人一说话,黄绸子才听出来是个女的:
风调雨顺,五畜骤增,无灾无病,禄马飞腾。
落叶以装,闲云为裳,此为净女,安悯一方。
王爷听了她说的话,脸上的惊愕和喜悦溢于言表,他声音充满悲悯地“赛赛赛”点头,把右手放在心脏上。
王爷要黄绸子作为主祭祀人,把一面崭新的禄马风旗插在脑包山上。
黄绸子一身男装,胯下是一匹枣骝马。她甩着马鞭腾空而起,还向王爷转过来一张俊朗的脸。王爷的眼里渗出了泪花,达拉特草原上的海纳花开了,马头琴发出呜咽。
狩猎开始了,王爷把黄绸子抱在他的枣骝马上,高大的身体从后面环抱着美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一只狼,通体发着蓝光,它似乎并不害怕人,竟后腿站立前臂合抱,一副傲慢的样子。黄绸子尖叫一声缩在王爷的胸脯上。王爷在她耳边说,别害怕,这叫七星雪狼,我承诺以后这个狼皮褥子归你了。王爷嘿嘿地笑了几声,单臂一甩,一只蒙古刀扎在狼蹄前。狼惊叫一声调头逃跑。枣骝马飞腾起来,草原上的风嘶嘶地叫着从黄绸子的耳边退去。马出汗了,人出汗了,狼出汗了。几次都逼近了狼,狼又与王爷对峙了,王爷完全可以用箭射穿它的喉咙。他只在它的蹄下射一箭,狼转身又奔跑起来。也许王爷想怀抱美人的时间长点,他简直在调戏这匹骄傲的狼了。他看狼的表情贪婪而暧昧,身体微微发颤甚至散发出男人的阳味。直跑到太阳西斜,狼的身后冒出了两股黑烟,踉跄倒地。
狼翻着白眼喘着气,还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王爷跳下马把马鞭杆戳进狼嘴里,鞭梢缠住了狼嘴。狼微弱地嗥叫了一声,声音像一只兔子。王爷说,我的对手说软话了。
王爷跳上马来,环着美人往回走。
黄绸子惦记着那匹狼,说,狼呢?
王爷哈哈大笑着说,回家养伤养体力,下次继续跟我斗。我不使用武器,用长生天赋予我们的气力和意志战胜对方,直到一个倒下,另一个怀念对方。
黄绸子打了寒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悲悯。王爷好像累了,下巴放在她肩上,均匀地呼吸。
达拉特草原是美丽的,天空如玉,绿草如翠。太阳挂在西天,可阳光长在草尖上,树梢上,牛尾上,羊角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放射出光芒。黄河弯弯曲曲镶嵌在草原上,逶迤着,遥迢着,轻柔曼妙,像呼唤,像回声,母亲对儿子的,妻子对丈夫的,天对地的,地对人的——
如果当初听了巴雅尔的,跟他回到达拉特,她就会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可巴雅尔是王爷的敌人。
前面有大片的羊群挡住了马蹄。达拉特王爷说,这些都是我的。
黄绸子说,这些东西在的时候都是王爷的,如果这些东西不在了,王爷就没有了。
嗯?
敬爱的王爷,比如您是一个羊倌,是羊的主人。您放羊,羊吃草。如果哪一天地上没草了,羊就没有了。
怎么会没草呢?有太阳有雨水,草就会像奶一样涌出来。
亲爱的王爷,如果地没了,即使有太阳有雨水也不会从空气中长出青草了。
那我的地呢?
你的地都给汉人种麦子了,麦子换银子,银子换了珠宝绸缎——整个达拉特草原都是汉人了,就没有蒙古人了。那您给谁当王爷呢?
王爷突然板了脸,说,大胆女子,敢教训王爷。
黄绸子翻身下马,跪下谢罪。
王爷一甩马鞭,枣骝马像一朵红云飞走了。
黄绸子想,完了,离死不远了。
王爷驰骋了一袋烟的工夫,转回了黄绸子的面前。他说,丫头,上来吧。
夜晚的草原伸手可以摘到星星。诵经声嗡嗡嗡地,像一窝马蜂包围了王爷的寝宫。
从草原上最好的牛奶里打出上等的酥油,又从一池上等酥油里提出一瓮酥油精华,这酥油清亮得像水一样。王爷知道汉人爱洗澡,女人洗干净了就剩下女人的香味了。王爷有一只大木盆,当他们俩的洗澡池。他们脱了衣服把酥油浇在身上,互相抚摸拥抱。他们的身上太滑了,抱不成搂不住贴不着,这让情绪高涨的王爷大受刺激,他们像两只泥鳅在木盆里翻滚,狼撵上了一样的连滚带爬。他们同时呻唤,学羊羔叫,学牛犊叫,学草鸡叫,学鸽子叫,学青蛙叫,学云雀叫,这叫声在草原上弥漫,让草原上所有有生命的植物和牲畜竞相发情。首先是牛哞哞地叫马咴咴地叫羊咩咩地叫,后来就是鸡飞狗跳,打圈,交尾。还有远处的狼,忘情地嗥叫,回应着繁殖和生育。草原上的花次第开放,赤橙黄绿青蓝紫,香气腾空而起,像一支支长调飘向远方。
对于一个男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对于一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发生了。
王爷说,萨满的意思,你还是一个处女,我不明白。
黄绸子说,聪明的王爷,我如果嫁的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只套马杆,我能不是处女吗?
王爷说,我明白了,汉族男人是一块没有脑袋的朝头肉。
慈祥的王爷眼里溢出了鄙夷,黄绸子即刻手足无措。
王爷说,我们蒙古人,成吉思汗的子孙,占有一个女人才会爱一个女人。不为我生男育女的女人,我不会铭记她。如果你离开我后我想念你,我就会去抢。
黄绸子说,王爷如果去抢,抢的是苏家的东西,与我没关系。
一天一夜过去了,太阳初升,是分别的时候了。你走吧,让枣骝马替我送你回家。回家之后,就把枣骝马放了神马吧。
放神马是草原上的风俗,叫色特日,意思是牲畜放生。神畜是献给天地的活牲,云游四面八方,逃离役使宰杀,善终天年。
王爷一摆手,调头走了。
绸子以为王爷会对她依依不舍,还会眉来眼去一番。可是王爷转身就走了。
她突然觉得被王爷调戏了。
有点失落的黄绸子坐在枣骝马的镶金马鞍上,再看二饼子车旁的占山掌柜,难免就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占山掌柜微微仰起脸,既不失对主子的尊重又不失大掌柜的面子,他声音平缓地说,多亏少奶奶此行相随,只是不知道回到苏家,如何向苏夫人叙说。
黄绸子听出来,占山掌柜儒雅的语气里,有两层意思。一是生意上的事情如何向苏夫人交待,二是少奶奶来达拉特的事情要不要给苏夫人说。
黄绸子指着颈上的玛瑙珠子说,我已经拿到了达拉特的尚方宝剑,至于你怎么给苏夫人说,那是你的事儿了。说完,马蹄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