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城的第二天,乌云堆满了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色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如同一段冗长的、令人厌烦却挥之不散的黯黄旧事。
林瑟瑟吃过早饭后没多久,便在这种糟糕天气的催化之下,倒进了沙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了当年她与顾昇相识相知相爱的全过程。
她看见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眼中便闪动着的怦然心动的光。
她也看见了当自己答应与他交往时,他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然而,幸福的时刻总是那么的短暂,就像是喜剧给人带来的影响永远不如悲剧,最痛苦的记忆往往最为刻骨铭心——
一刹那,天翻地覆。
怒浪翻涌,狂风呼啸。
天空中阴云密布、雷雨交加,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扭曲的光影照亮波涛汹涌的海面。
她看着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笑得放肆而恶毒,将自己血迹斑斑的身体抛入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远古巨兽般的大海,那种一点点被冷冰冰的海水吞噬掉的恐惧与绝望感,于瞬间如出笼猛兽,狠狠地、大口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侵吞着她的一切感知。
海水,漫过了口鼻,模糊了视线,呛进了气管。
距离海面越来越远了。
她看到海面之上阳光普照,自己却再也无法触碰那温暖与光明。
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
——她已经死了。
林瑶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重新活过来的,是林瑟瑟,也只能是林瑟瑟。
爱恨交织的滋味儿不好受,虚实相生的梦境令人灵魂迷失。
她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徐满月是元凶,徐家、顾家,也一个都跑不了。
她要从顾家手上夺回自己的儿子。
也要将自己受到过的伤害,加倍奉还——
“妈妈,妈妈。”
将林瑟瑟从梦中唤醒的,是顾肖肖充满担忧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怎么了宝贝?”
“妈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怎么又睡着了呀?”
“肖肖别担心,妈妈只是因为下雨太困了而已,睡醒了就好啦。肖肖有什么想吃的吗?妈妈给你做。”
“呼,妈妈没事就好,肖肖差点就想给爸爸打电话了呢。”
林瑟瑟便笑着将儿子搂到怀里,“我们肖肖可真懂事,都知道心疼妈妈了呢!”
顾肖肖闻言,忍不住自豪地挺了挺小胸脯,“那当然,我可是小男子汉呢!爸爸说了,是男子汉就要保护好妈妈!”
“……”林瑟瑟垂了垂眸子,没有接下话题继续讨论“爸爸”,而是柔声道,“板栗酥和抹茶蛋糕昨天已经吃过了,今天妈妈给你做焦糖布丁好不好呀?”
顾肖肖毕竟是小孩子,一听到好吃的的顿时什么都抛到脑后了,当即跟小鸡啄米一样直点头,欢快地被林瑟瑟牵走了。
而在顾肖肖看不见的地方,林瑟瑟将那只在睡梦中被自己用指甲掐得满是印子的左手,悄悄藏到了身后。
另一边,顾宅之中。
也许真的是雨天令人心情阴郁,顾家的气氛也不怎么好,比那头顶沉甸甸压下来的乌云还要更压抑几分。
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在顾昇进门后达到了顶峰——
“你倒是还知道回来啊。”韩绣怡端着老佛爷的架子坐在沙发上,阴阳怪气地哼道,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架势。
她本以为自己再怎么说也是顾昇亲妈,他多少也应该给自己几分面子,却没想到人家权当她不存在,对她的话更是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便从她面前走过,连声“妈”都没喊。这下子可真是把韩绣怡气得够呛,难得逮着这小子回家一趟,大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了:“顾昇!你给我站住!顾家是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见了人叫都不叫一声,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韩绣怡豪门贵妇当久了,太难听的脏话骂不出来,但她的声音着实是十分尖利,刺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顾昇要是再不给点反应恐怕一顶“不孝”的大帽子直接就能给他扣在头上,而这会儿他还不想和家里彻底闹翻,便扶着楼梯把手,回头极为冷淡地叫了一声“妈”。
其中之敷衍毫无疑问再次将韩绣怡气了个倒仰。
顾昇却半点安抚的意思都没有。
……自打四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僵硬,尤其是与他母亲,几乎是要到了离心离德的地步。他有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想,自己的母亲背着自己究竟还和徐满月那个贱人沆瀣一气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拿肖肖的事来说吧,那可是她亲孙子,她就算再怎么不喜欢林瑶,也不该苛待自己的亲孙子。血亲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韩绣怡连自己亲孙都下得去手,怎能不让人心寒。
而有些事,真的是不能深究。越细想越令人心惊,越想越让他想要远远地逃离这个名为家实为牢笼的地方,远离这对打着为自己好的旗号却肆无忌惮伤害自己心爱之人的父母。
由此嫌隙丛生。
从一条细不可察的缝,因逐年累月的失望,演变成如今这黑洞一般无法修复的巨大缺口。
“又吵什么?老远就听到你在嚷嚷,还有没有点当家主母的素养了!”这时,顾朗涛迎面走来,顾昇避之不及,只能生硬地喊了一声“爸”,语气客气得像是在与合作伙伴谈分成。
顾朗涛又何尝不知自己这儿子已然因林瑶之事对自己和韩绣怡心生怨怼,但错已铸成,后悔已来不及,如何尽快进行补救才是当务之急。他训斥完妻子,又转而将视线定在儿子身上,良久才语重心长地说道:“阿昇,她毕竟是你母亲。不管她做过什么,你也应该原谅她。一直和家里这么对着干,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应该”“好处”,在他父亲的眼里,除了利益和面子,恐怕早就没了别的东西的容身之处。顾昇冷着脸杵在那里,对于顾朗涛的老调重弹,他的心中只有麻木,没有感触。
仿佛他们这些为人子女的,生来便是父母的附属品。
由其一念生,由其一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