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暗室里的一切——
写真、文字、烟草
——是姜小枣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放下一切尊严,
用他最享受的方式,
迎合着他最无理的要求。
他是她赤裸裸的秘密,
这秘密,绝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
小枣修长的手指轻轻弹掉烟灰,
在键盘上敲出这行字来。
月黑风高,沉睡于护城河东岸的古雨巷子,一片静谧。古雨灵石宛若巨兽,遵着数千年的约,忠守巷子南口。
夜风起,卷一把残叶掠过古雨石,狠狠砸向石后忽而钻出的两个脑袋。
两个蒙了面的身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贼头贼脑四下张望一番,这才腾身绕过古雨石,站在巷子前。
高胖男人壮如耕牛,左手拎一桶油漆、右手执一把毛刷,胡乱蘸上一通,便朝立在巷口的那栋雕着“古雨巷”三字的石碑坊走去。
“回来!”矮瘦男人一声低沉怒喝,似闷葫芦里的鸭子。
高胖男人便如牵线木偶一般乖乖住了脚,转过头来。
“那牌坊是犟老七凿出来的,毁不得!”
高胖男人点点头,举着刷子朝古雨石奔回来,淋落一地斑斑点点的油漆。
“糊涂东西!”矮瘦男人灵巧一晃,张开双臂护住古雨石,“这石头是全巷子的命根子,也毁不得!”言罢,顺手一指石碑旁的院墙,道,“哑胖子,刷那儿去。”
高胖男人唯命是从。
斑斑点点的油漆,又从古雨石淋落到了院墙根儿。
哑胖子将毛刷伸进油漆桶,一顿胡搅,而后扬起手臂,唰唰几笔,画出一个大大的“折”字,横不横、竖不竖,像极了一团扭曲的蛇。写罢,后退几步,盯着瞧了半天,连连点头,甚是欣赏。
“我咋瞧着有点儿……不对劲儿呢。”矮瘦男人皱起眉头,寻思半天,“少点儿啥……”
黑黢黢的空气里满是刺鼻的油漆味。哑胖子迷惑地望着矮瘦男人。
一阵沉默。
“算了,收工。”矮瘦男人一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哑胖子耸耸肩,将毛刷扔进油漆桶中。写了“折”字的院墙内,传来厉声犬吠,哑胖子一惊,抬脚便是一个趔趄,硕大的身躯狠狠砸向地面。
矮瘦男人闻声回头,眼见油漆桶从胖子手中飞出,直直扣向古雨石。
“咣当”一声巨响。
这守护了古雨巷子数千年,也被一代又一代古雨人悉心守护了数千年的灵石,毁于一瞬。
犬吠甚急,惊醒院内人。
牛家犟老七走出屋来,举着手电筒打开院门。凶神恶煞般的狼狗大□子早已被院墙外的动静和那刺鼻气味挑起了兴奋的神经,迫不及待挤出门缝奔了出去。
肇事者二人已落荒而逃,毛刷也飞入护城河中,只留下扣在地上的油漆桶,和如淋了鲜血一般的古雨石。
牛老七呆望着眼前一片狼藉,胸中腾地升起一团怒火。他颤巍巍挪着步子,走向古雨石。
连声怒骂从南口传到北口,惊动了整条巷子。
巷子北口的“故事奶茶店”后院中,有一间暗室,除奶茶店女主人外,无人知晓。此时,暗室里,姜小枣正独坐书桌前,修长的手指“噼里啪啦”在电脑键盘上敲着文字。
夜深人静突发喧闹,最是惊人。
姜小枣听闻动静,慌忙扯过睡袍,盖住一丝不挂的身体,又匆匆走出暗室,换好衣服,拿起手电筒走出院子。
巷子里已是灯火通明,居民们纷纷朝南口跑去。
“怎么了?”小枣问道。
“古雨石被毁了!”奶茶店斜对面的花房里,秦阿妈风风火火冲出来,“小枣啊,咱快去瞧瞧,到底是哪个贼胆包天的混账东西敢动咱们命根子!”
姜小枣应答着,刚要动身,又忙扭头锁好店门,这才走下门廊台阶,融入吵吵嚷嚷的人群。
整条巷子的居民很快便在南口古雨石旁聚集起来。
“肯定是拆迁队干的!”秦阿妈指着老牛家院墙上鲜红的“折”字,翻起白眼,“瞧这白字写的,真地道,让人笑掉大牙咯!”
“不是说等过了今年才决定要不要拆迁吗?怎么,瞧这架势,现在就要动手?”干果行毛阿姨双臂抱在胸前,靠着身旁当家的王四叔。
“恐怕就是了,”秦阿妈道,“那姓戴的,莫不是要先斩后奏,非逼得咱们无路可走才肯罢休吗?”
“戴总和拆迁队可不是一路人。”人群中挤出一个瘦弱男人,扯着公鸭嗓打包票,“他一心为了咱们的利益,这会儿铁定在家想办法帮咱呢。”
狼狗大□子一见这男人,便疯了似的冲他狂吠。若不是牛老七将它拴在石碑上,大□子早已冲上去将他撕成碎片。牛老七一声呵斥,大□子便乖乖住嘴,夹起尾巴、缩着脑袋,回到石碑前。
“哟,这畜生也是机灵,对全巷子的人都摇尾巴撒欢儿,怎么独独见了你,就发疯?”秦阿妈斜着眼睛望向这男人,“冒大志啊冒大志,你是不是做了啥亏心事儿,被它撞见了?”
花房伶牙俐齿的秦阿妈,一向不喜欢杂食店贼眉鼠眼的冒大志,这是全巷子都知道的事。
冒大志倒也不生气,由着秦阿妈对自己冷嘲热讽。人群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讨论着明德集团老总戴荣光的决策和古雨巷子岌岌可危的命运。
牛老七蹲守在古雨石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若脱离人群的雕塑,和古雨石融为一体。
姜小枣看着他苍老的身影,心疼,走过去,一只手轻轻落在牛老七肩上:“牛爷爷……”
牛老七闻声,抬起头,迎着姜小枣关切的目光:“别担心,小枣,会有办法的……”
冒大志缩在人群中,紧紧盯着姜小枣一举一动。
牛老七叹口气,欲起身,小枣忙搀扶。人群见状,立刻安静下来。
“大家先散了吧。明早再议对策。”牛老七挥挥手,轻轻脱出小枣的双手,解开拴在石碑上的狗链,牵着大□子一步一晃朝牛家大院走去。
人群四散离去。
“牛石头离家出走后,这老爷子一夜之间突然就老态龙钟了。”王四叔瞧着牛老七的背影,一声叹息。
“可不是嘛。”毛阿姨应和着,“一手带大的亲孙子,竟然是那么个人物,搁谁身上受得了?倒是这姜小枣,心可真大……”
王四叔咂舌。
“带着你媳妇儿回自家屋里嚼舌根去!”秦阿妈心直口快,实在看不惯这嘴碎的夫妇俩。她转身拽起小枣:“走,姜丫头,回家。”
姜小枣不言语,仿佛二人所言之事与自己毫无干系。她目送牛老七进了院子,方才在秦阿妈陪伴下朝巷子北口走去。
冒大志目不转睛盯着小枣的背影,直至看到奶茶店门廊灯暗下去,这才回到自家杂食店中。闭上门,望一眼斑驳木桌上的老式台钟,正值下半夜开端。冒大志知道,姜小枣神秘的夜生活才刚开始。
片刻嘈杂后,千年古巷又恢复了宁静。夜风从巷南吹至巷北,掩护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正是凌晨一点。冒大志蹑手蹑脚走出杂食店,沿着店铺紧闭的巷子西墙,一眨眼工夫整个身子便伏到了故事奶茶店的门廊上。
在姜小枣的世界中,他一直只是位旁观者。
旁观和窥探,只一步之遥。冒大志紧贴奶茶店门框,踩着一双邋遢的手工布鞋,三两下便攀爬至围墙顶端。
“姜小枣……”他暗念,满脑子都是那张日日可见却仍夜夜思念的脸庞。
按捺住燥热的心跳,冒大志缓缓将目光投向院内灯光荧荧的窗口。
敞开的窗口处随风飘动着白色纱幔。昏黄灯光中,一段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姜小枣对镜自怜,手指轻抚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真实感受着古雨巷子里吹了千百年的风,一如过去半年多来每一个被孤独挟裹的夜晚。古雨巷水土养人,巷中生活二十多年,姜小枣早已从黄毛丫头出落得风姿绰约。镜中的她,那不自知的性感,是巷子里男人们渴望而不可得的。
可独独牛石头不喜欢。
小枣手指轻轻滑过胸前,落在饱满坚挺的双乳上——过去半年中,她一度自卑,内心始终盘旋着一个声音:因为她,他才不爱女人。这声音如遍布尖刺的皮鞭,总在不经意间狠狠朝心脏甩去,随着街头巷尾的指指戳戳和流言蜚语,小枣从古雨巷男人们心中的神坛上抽落在地,摔得她遍体鳞伤。
姜小枣从小便被称作“美人坯子”,琼瑶鼻、樱桃口、白白净净的梨花面。天生一双惹人怜的眸子,目光剔透、眼神楚楚。她是古雨巷子的女儿,是姜老先生捧在手心里的宝,是巷子里男娃儿们争相守护的妹妹。在众人呵护之下,小枣逐渐褪去稚嫩,被时光雕琢出成熟的模样。当女性独有的圆润和柔美让她从巷子里一帮耍枪弄棒的皮小子中脱颖而出时,小枣突然发现,曾一起穿开裆裤、睡石板床的男孩子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开始闪烁,隐约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仿佛突然有一天,曾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统统与她画了一道看不见的界线。从小就爱跟在小枣屁股后的冒大志,从此也只是远远瞧着她,极少主动靠近。只有牛七爷爷的亲孙子牛石头,还像对待好哥们儿一般对待姜小枣。
小枣曾以为,只有牛石头不嫌弃自己身体上与众不同的变化。如今才终于明白,牛石头的“不嫌弃”,不过是对她“不感兴趣”罢了。
冒大志最先感知到姜小枣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他对她的关注,不仅因为她是巷子里唯一的同龄女孩,也因全巷的孩子当中,只有姜小枣瞧得起他。每每靠近小枣,冒大志的目光便总难以抑制地落在她日渐圆润的胸部上。他的青春,被半大小子灼热的欲望燃烧成了一个又一个与姜小枣有关的梦。
如今,冒大志早已不满足于这些曾让他欢欣又疲惫的梦。
自牛石头与老牛家断绝关系、出走古雨巷,冒大志每夜凌晨时分便雷打不动地守在故事奶茶店的院墙墙头。他感受着小枣在窗前独自落泪的痛苦,撞到过她望向夜色中的空洞目光,也赞叹着她不被牛石头欣赏的美好胴体。
此刻,他双臂攀着墙头,在夜色中树荫下藏得甚是隐蔽。十米开外,那扇老橡木做成的窗口,将姜小枣装饰成一幅惹人怜的美人图。
“是我不够好……”小枣迷离的目光落在镜中。
新婚之夜,她也如此时这般袒露在石头面前。从两小无猜到携手白头——这是她心中最美好的梦。可那一晚,当她褪去胸衣,做足了准备将毫无保留的自己交给牛石头时,却在他冷淡的眸子里只读出了绝情。
梦还未开始,便碎得一塌糊涂。
石头离开古雨镇,带走的不仅是曾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回忆,还有姜小枣的自尊。从此,她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再不愿与任何人坦诚。
全巷男人们递来的玫瑰,也抵不过唯一在乎的他无心的一刀。
“我不够好……”数不清的深夜里,她辗转反侧而不眠,起身对镜自怜,望着她只敢在黑暗中露出的自我,任回忆肆虐。
镜旁案子上,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静静躺在不被眷顾的阴影中。小枣叹口气,拽过身边椅背上的睡袍,包住身体。拿起信封,推开镜子,眼前是一道绛红色暗门。
院墙外,冒大志咂咂嘴,一双细长的吊角眼中写满了不尽兴。他知道,姜小枣一旦进了这扇暗门,便整晚不再出来了。半年来,他早已摸透了姜小枣深夜在闺房内的行踪,却唯独对暗门内的世界一无所知。
巷子另一头,传来犬吠。
定是老牛家那条讨人厌的大狼狗又听到什么动静了——冒大志心想。不愿再重复被这畜生追赶的经历,他迅速跳下墙头,沿着墙根溜回自家杂食店去。
对于每晚在院墙外坚守的目光,姜小枣始终毫无察觉。
她紧紧抓着信封,推开暗门,回到暗室。
这里,躲藏着小枣最赤裸的自我。
不足六平方米的密闭空间被一张硕大木桌占去半壁。桌面上一台电脑,一只烟灰缸,一本文稿。两盏壁灯打出昏黄的光,将烟草和香水的气息揉成一抹柔美,隐隐而现。四面墙壁布满胶片,密密麻麻,主角皆为同一个女人。每一幅照片中,女人的面孔总能以恰到好处的角度被隐藏进阴影里,只有丰饶而充满细节的身体得以最好的展现。
木桌正上方,悬挂着姜小枣人生中第一幅裸体胶片。
黑白画面里,她蜷缩在一把古木八仙椅上,曲起修长的双腿交叉于胸前,背部微弓,俯首将面庞隐在膝盖后,双臂环绕拥抱着自己,一头乌黑长发随意垂散在身体两侧。
半年来,故事奶茶店后院这间暗室,已渐渐被姜小枣的胶片写真铺满墙壁。每个辗转反侧的深夜,小枣都会把自己锁进这屋子,望着墙壁上一张张探索自我的照片——摄影师保宝用镜头将她的身体一次次定格,捕捉到了最真实的每一刻,却也在不经意间放大着现实与梦境之间荒唐的差距。
此时,小枣手中握着的牛皮纸大信封里,正装着保宝刚洗好的最新胶片写真。
她将照片从信封中取出,摊开在木桌上。
这是小枣第一组外拍。画面中,黯黑硬朗的工业废墟之上,她着一身破旧褴褛的牛仔工装裤,半遮半掩、半推半就之间,将颓废的性感展现得淋漓尽致。体态间的大方和熟练,与墙壁上那张蜷缩在八仙椅的黑白照片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枣在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又从抽屉里抽出一根香烟,熟练点燃。电脑屏幕上,一份未完成的文档里,写满了露骨的情感。
这间暗室里的一切——写真、文字、烟草——是姜小枣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放下一切尊严,用他最享受的方式,迎合着他最无理的要求。他是她赤裸裸的秘密,这秘密,绝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小枣修长的手指轻轻弹掉烟灰,在键盘上敲出这行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