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燕吃完早饭,对正在收拾碗筷的陈明说:“陈明,我出去一趟。”
“今天是星期天,你还出去?”
“我想去看一位老同事。”
“你路上小心一点儿。”
“知道了。对了,我顺便买一些菜回来,你就不用上街买菜了。”
“好吧。”
黎燕来到尚局长家,开门的是一个打扮入时但并不算年轻的小伙子。
“请问,是江南老师的家吗?”黎燕问。
“是的,你是……”小伙子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用欣赏的眼光望着黎燕。
“我是江南老师过去的学生,多年没见了,我想看看老师。”
“噢!原来是老相识,请进。”小伙子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并用阴阳怪气的口气说:“不过她老人家不在家,给一个什么老年大学义务授课去了。”
“你是江南老师的……”
“是她不争气的儿子,名叫尚江。我爸、妈姓氏的总和。请你喝茶。”尚江把茶水放在茶几上,然后懒散地坐在沙发上。
“谢谢!我记得江老师还有一个女儿。”
“那是我妹妹。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妹妹以全市最好的成绩考上大学,现在在美国攻读博士。是我爸爸、妈妈的骄傲。”
听了尚江阴阳怪气的话和他懒散的坐姿,黎燕不禁一笑。这时黎燕才有意地看了看这个简朴的客厅。墙上除了一幅装帧非常考究的名人字画还有一幅大大的世界地图。仅有的一套已经发旧的木质沙发、茶几和一台二十一寸彩电,什么摆设都没有了。见黎燕在观赏自己的家,尚江用他那惯用的口吻说:“怎么样?这是我老爸老妈的客厅,你不会相信吧?这是曾经当了十几年的交通局局长的房子,朴素到了不能再朴素的地步。我真不明白他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廉政了一辈子,退了休不就落个清廉的名声吗?有什么用?退了休谁还再理
你?想他在位的时候,送礼的真可谓是门庭若市,全被老头儿骂回去了。这可好,退休了、没权了,不好好在家待着,一个去接什么特殊交通案;一个去义务授什么老年健康课。我是真理解不了这对老头儿老太太。”
“不瞒你说,我今天一是来看看你妈妈,再就是来求你爸爸的。”
“噢?”一听说是来求爸爸的,尚江立刻坐直了身子来了精神。“求我爸爸?他除了接这个案子还有点权外,也就落一个德高望众的名声,你不会是来花钱买他的名声的吧?”
“当然不是。我是为这个案子来的。”
“这个案子?你不会是给肇事者求情的吧?这小子可真他妈不是东西,他故意撞死他亲妈,是为了杀人灭口。唐山现在谁不知道?我觉得我已经够不是东西的了,可我也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没人性的事儿来。”
“可他年纪还小,做事容易冲动,应该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还小?不错,刚二十多岁就敢杀人灭口了,而且是自己的亲妈。他要是活到七八十岁还不什么坏事都做绝了?我说,难道你真是为这个畜生求情来的?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是错误,是罪行。”尚江纠正道。
“可他是我朋友生前最疼爱的孩子,她就是活着也不愿意看他……”
“你不觉得你替他求情的理由太荒唐吗?是他姐姐发现他妈妈的日记和一份掀发材料后,亲自把他给告上法庭的。可不知这小子找了什么人,愣判他无罪。他姐姐不服,又告到市委书记那儿去了。这个案子是市委书记亲自让重审的,难道你不知道?”
黎燕一紧张又习惯地搓起了手:“可是……可是这个孩子这么小……我觉得这个孩子太可怜了……”
“太可怜?又一个荒唐理由。”尚江从沙发上站起来,饶有兴趣地靠在门框上接着说:“比他小的犯了法不也受到法律的制裁了吗?你是不是都为他们求情去了?”
“可这不一样,我……我是从小儿看这个孩子长大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他……”
“噢?从小看他长大的?尽管这个理由入点情理,可还是荒唐。如果不是荒唐,你对这种连自己亲妈都杀的人抱有同情心的话,我倒觉得你这个人有问题了。”
黎燕警觉起来:“我有什么问题?”
“这还用我说吗?如果你的心理正常的话,你不会低声下气地屈尊为这种人求情。除非……除非你跟这个人有一种很微妙的特殊关系。”尚江用研究的口吻说道。
“这……”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妨说实话。告诉我,我也许跟你同流合污一回。但你要是求我爸爸,等于自投罗网,非把你也搁里边儿不可。”
“真的吗?”一丝希望的亮光使黎燕的脸生动起来。
“真的。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千万别告诉我老爸、老妈。还有,真要我给你办的话,你要有充足的这个。”尚江用手做着点钱的动作。
“这我知道。”
“你知道这件事不只是需要疏通一两个部门,一个环节卡住都不行。现在找谁给办事儿,人家也不能白给你办。”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没问题。”
“但你还没告诉我这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你就别问了,好吗?反正我们彼此只是个交易。你的目的是为了钱;我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你何必非要知道这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呢?”
“爽快!我敢说,你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干大事业的人。对了,你们那个年代你至少也得是个造反派头头儿什么的吧?”
“别说这么多的废话了。”黎燕趁尚江不注意,在背包里按了一下事先准备好的录音机。随即从背包里拿出古董。“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这是送给你的。这一千块钱留你疏通关系用。”黎燕把古董和钱都放在茶几上。
尚江惊奇地瞪大眼睛拿起古董鉴赏着:“哎哟!这还真是真货吔,正宗的唐代黄釉注壶?”
“一点儿没错,尚先生对鉴赏古董还挺内行?”
“别看我德性贫乏,各方面的知识并不贫乏。对了,你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古董?”
“这是我家祖传的珍宝。”
“这么说,你家想当年还是个大户人家?”
“别说这么多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消息?”
“你把电话号码给我留下,我会跟你联系的。以后你就不要到我家来了,让我爸、妈知道了就……”
“你不用说,我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如果你不真给我办事,而是耍我,我会有办法对付你的。你可不要把我看简单了。”
“这你可就错了,这些年我净研究人了。自从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简单。你放心,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当过骗子。”
“那就最好。我走了。”
尚江为黎燕打开门:“我也不留您了,您慢走。”说着又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黎燕买菜回到家心情格外好。“陈明,今天我来做你最爱吃的辣子鸡。”
“不用,你出去半天了,我来做吧。”
“那我帮你择菜。”
“你还是到床上休息一会儿吧,等我做好了叫你。”
黎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了?不想让我陪着你?”
陈明笑笑说:“那好吧。”
两个人吃完饭,陈明把碗筷、桌子收拾好。黎燕给陈明削了一个苹果,递给陈明,陈明接过来又放在盘子里。
“怎么了?”黎燕问。
“我待一会儿再吃。”陈明说着坐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说,“黎燕,我想回武汉。”
黎燕吃惊地睁大眼睛问:“为什么?你的假期不是还没到吗?是不是这段时间我冷落了你?你不高兴了?我以为我们老夫老妻……”
“黎燕,自从介绍人介绍我们俩认识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你在我心目中成熟、稳重、温柔、贤惠,要强,不加修饰的女人魅力使我坚信我的感觉是对的。当我知道你不能生孩子时我也没有后悔过,尽管我父母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每次我们回家,你也看出二老渴望孙子的心情。当你决定回唐山收养义子时,我和你同样高兴。可是自从我们来到唐山,我发现你像变了一个人。你的行为令我费解、你的过去令我震惊,和我心目中的你简直判若两人。但我还是努力站在那个年代,处在你家庭背景的角度来分析、谅解你;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理解你。不能使我容忍的是你最近的行为。尽管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你是在为王黎的事到处奔波说情。”听到这儿黎燕又紧张地搓起了手。“黎燕,母爱应该是伟大而神圣的,应该是孩子正直、善良的导向,而不是用你自私、狭隘的母爱去无视法律、游戏法律、亵渎法律。法律是无情的,更是严肃的。我希望你不要越陷越深。”
“我……我没有……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那么……”
“但愿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长时间的沉默。
陈明最后说:“我明天就回武汉。”
火车站。黎燕、陈明谁也不说话。检票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两人从沉默中感受到了分别的痛苦。开始检票了,还是陈明打破了沉默:“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的胃不好,要按时吃饭。”
“我知道了,代我问爸、妈好。你……你还能再来吗?”
陈明没有回答。
“快点儿,检票了。”检票员催了一声。陈明只好走到检票口检票。
黎燕追到检票口喊着:“陈明,你……你回去后把咱们存的五千块钱给我寄过来好吗?”
“五千块钱?那不是给爸、妈存的养老钱吗?再说咱们带来的三千块钱不是给你留下了吗?”
“快点检票了,火车都快进站了。”检票员又一次催着。
陈明检完票回过头来喊:“我会给你写信的——”
黎燕怔怔地望着陈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