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援朝下了飞机,风风火火地跑出机场,出了机场便直奔一辆豪华出租车:“快,去唐山。”
“去……去唐山?”司机有些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对,去唐山。走高速,速度越快越好。车费你看着要。”
“好,知道了。”
从飞机场到唐山,不到二个小时,援朝便到了唐山开滦医院。从住院部打听到父亲的病房,两三步便跨进了病房。董师傅正直视着房顶听评书,浑身的疼痛使抑制的脸上在轻轻地痉挛。评书和对两个儿子的盼望是减轻老人疼痛的精神麻醉剂。援朝看到爸爸消瘦、憔悴的面孔心痛不已,但值得庆幸、给他安慰的是父亲还活着,能让他最后为亲爱的父亲尽一份孝心。
接到倩茹“父病重,速归”的电报那一刻,紧张、焦虑、恐慌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脑海里全部都是父亲那张安详、憨厚、慈爱的脸。全力、机械地做完最后的工作,便一刻不停地蹬上了返回祖国的飞机。从小到大、到离开父亲的那个早晨,父亲的音容笑貌,和父亲在一起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放映着……泪水从眼睑流下来,流到了鼻下,流到了嘴角,流到了脖颈,他全然不知。援朝满脸的泪水,把邻座的年轻女性感动了。是啊,这样一位高大威武的中年男人,流在飞机上的泪水是可以感动任何懂得情感的人的。因为这泪一定是为亲人流的,为父母?妻子?还是儿女?无论为谁,能令他泪倾如注的一定是他至亲至爱的人。
援朝激动地轻唤一声:“爸爸!”
援朝对父亲的敬爱和三年无时无刻的惦念,以及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全都融在这颤抖的呼唤中。
董师傅睁开眼睛,不相信地:“我……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援朝紧紧地握住爸爸的手,跪在床边泪水涌出眼眶,凄厉地喊了一声:“爸爸,您不是在做梦,我回来了,您不孝的儿子援朝回来了。”
王兰打半盆温水回来,想给老人擦擦身子,一进病房,见身材高大,身着驼色风衣,风度儒雅,气质非凡的男人百感交集地跪在老人的床前,再听到他说的这些话,王兰就知道这个中年男人是谁了。见到他们父子悲喜交融的相聚,她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想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是他们父子喁喁私语、倾诉衷肠的时间了。她把水轻轻放在床铺底下,悄悄退出病房。
病房里在场的人无一不为这父子相聚的场面而动容。尤其是那个大姐,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没想到这样平凡、普通的老挖煤工人会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儿子。她像一个忠实的观众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爷子相聚的动人情景。
董师傅嘴唇颤抖着,泪水模糊了双眼,致使看不清儿子的面孔。他用无力的手拉着援朝:“援朝,起……起来,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援朝站起来,伏身用手帕给父亲擦着泪水,自己的泪却止不住又流下来,哽咽地:“爸爸,我回来了,以后我天天陪着您,陪您去散步,陪您去北京旅游,去天安门看升国旗,您不是最爱听国歌,看升国旗那一庄严的时刻吗?爸……”
董师傅幸福地流着泪笑了:“援朝,爸在走之前能看见你就是爸的福分了,这是老天厚爱我,爸知足了。”
援朝声音喑哑地:“不,爸,您一生都是为别人而活着,您的仁爱、厚道天神也会感动的。用不了多久您就会健健康康地出院的。”
王兰走出医院,想直接去二院接董小难出院。她来到路旁,伸手向一辆竖着“空车”牌子的出租车招手,就在她等出租车开过来的瞬间,无意间一回头,忽然看见董小难正急急地摇着轮椅往开滦医院奔去,凡凡在后面推着轮椅。出租车停在王兰的身边,司机探出头来问:“同志,你用不用车?”
王兰这才转过神来,连忙说:“用,用。”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去哪?”
“振兴商厦。”
原来就在援朝打车回唐山的途中,董小难自己办完了出院手续。带着激动、喜悦的心情往家里赶。一个月没见到爸爸了,爸爸真的像兰姐他们说的身体很好吗?前些日子的连续恶梦和心慌都是因为太想、太惦记爸爸了。他来到家门口,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深深地吸几口气,稳定一下过分激动的情绪,两只手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直到揉红了为止。他要做的像个远行归来的风尘仆仆的游子,而不是刚刚住院出来脸色蜡黄、憔悴的病人。揉完脸,轻轻打开房门,一进客厅,满屋的尘灰告诉他这个家已经很久没人收拾了。他的心被这些尘灰渲染的异常紧张起来。他声音异样地颤抖起来:“爸爸,爸爸,我回来了,爸……”来到爸爸的房间,爸爸的床是空的。董小难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呆怔在轮椅上,眼睛瞪视着空床,嘴张的大大的,好像一时停止了呼吸,半晌没出一口气,等他的脑子恢复意识,一种不详的感觉袭击着全身,头发直立,毛孔紧缩,声嘶力竭地喊:“凡凡,凡凡……”由于摇轮椅回转身用力过猛,再加上再次截肢的腿还不太适应,身子和轮椅向右倾斜过去,他猛地死死抓住床头才没有摔倒,尽管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但避免了又一次灾难。他摇着轮椅来敲哥哥家的房门:“凡凡,凡凡。”
“老叔,老叔……”凡凡还没打开门便拼命地喊了起来。
“凡凡,快告诉老叔,爷爷呢?爷爷怎么了?”
凡凡被老叔悲痛的吼叫声和苍白、恐慌、满头冷汗的神情吓哭了,边哭边说:“爷爷……爷爷病了,住在医院里。”
“凡凡,爷爷得的什么病?有多长时间了?”
“爷爷住院整整一个星期了,爷爷得是什么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吐了很多的血。”
“吐血?凡凡,爷爷是不是在开滦医院?”
“是的。”
“凡凡,老叔去医院了,你在家……”
“不,老叔,我也想去医院看爷爷。我想爷爷,可爷爷不让我去医院看他。老叔,我……”
“好,好,凡凡,老叔带你去。走,我们走。”
董小难和凡凡来到病房,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床边。父亲消瘦、憔悴的脸上带着喜悦的泪珠。一股悲喜交加的情感冲撞着董小难的心,喉咙突然被一块硬硬的东西堵住,使他发不出声音。凡凡反应过来坐在爷爷身边的是爸爸,便高声喊道:“爸爸——爸爸——”奔跑过去,一头扑到爸爸的怀里。
“凡凡,凡凡,快让爸爸看看。”援朝欣喜地含着泪端详着女儿:“三年不见我女儿成大孩子了。”
凡凡开心地含泪说:“爸爸,我看您倒年轻了。”
“是吗?我女儿真会说话。”
“爸爸,我老叔也来了。”凡凡往门口一指。
援朝起身大步奔到门口,蹲在轮椅前紧紧握住弟弟的手,看着弟弟再次截肢的腿,无法抑制的自责、怜爱之情使他泪如泉涌:“小难,爸刚才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说了。我正要去看你呢,没想到你来了。小难,哥不在家,让你受委屈了。”
董小难嘴唇颤抖着哽咽地说:“哥,只要……只要你回来就好了。爸病了,我也是刚出院回家才知道的。爸,您的病怎么样了?”
援朝把弟弟推到爸爸身边。
董师傅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心疼问:“小难,你的腿全好了吗?”
“爸,没事儿了,我的腿全好了。爸,您的身体怎么样?”
“爸也没事儿了,你们俩都回来了,爸的病就好了。跟大夫说说让爸回家吧,我不想再待在医院了。”
“爸,您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您住院一家人就在医院陪着您。直到您的病彻底好了为止。”援朝像哄孩子似的说。
董师傅听话地点点头说:“好吧,爸听你的。小难,你刚出院身体还没恢复,你和凡凡回家去吧,别累着你。让你哥在这儿陪我就行了。”
“没事儿,爸,我们全家可团聚了,多在一起待一会儿吧。”董小难说。
援朝听到小难说全家团聚,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有些纳闷地问:“小难,你嫂子怎么还没来?她不是去医院接你出院?你们一起来的吗?”
“啊……啊,今天嫂子有事没去接我,再说是我不让她接的。”
援朝见小难遮遮掩掩的样子,更觉得不对劲:“爸,小难,这三年我不在家倩茹照顾你们怎么样?尤其是你们这些日子都住了院,她两头跑,是不是照顾不过来你们?”
一提到倩茹,董师傅像条件反射般心慌、紧张、胸口发闷得难受,但仍努力微笑着说:“没……没有,她照顾我们挺好的。”
董小难附和着说:“是啊,嫂子要上班,又要照顾我和爸爸,还要照顾凡凡。她也不容易。”
“好了,我回来了,一切都好了。爸,您想……”援朝话没有说完,忽然看到爸爸脸憋得黑紫,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愿吐出来。援朝紧张地喊道:“爸,您怎么了?爸,您是不是想吐?想吐您就吐出来,别憋着啊。爸?”
董师傅终于忍不住了,用力抬起头来往地上王兰为他预备的痰吁里“哇”的一声把一口黑红的血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口……
援朝、董小难、凡凡都慌了,同时呼叫着:“爸爸……爷爷 ……”
“大夫……大夫,快……” 援朝大喊着,疯子般跑去找大夫。
董小难吓得魂都飞了,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您怎么了?爸爸,您别吓我呀!爸爸……”
凡凡只是不停地哭喊着:“爷爷……爷爷……”
董师傅吐着血,无力地抬起一只手向孩子们晃着,示意我没事儿。
大夫来了,援朝紧跟在后面。董师傅吐完血闭着眼仰躺在床上喘息着、痛苦地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