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来到病房。东风看了看老人的脸,也吃惊地感到老人瘦了很多。见到老人,他心中仅存的那点良知猛的浮了上来。毕竟老人震后像父亲一样疼爱过他,在失去双亲的那些痛苦、孤独的日子,老人给了他家的温暖,震后直到结婚都是在老人的家里度过的,而且老人又为他操办了婚事。这些记忆埋在心底抹是抹不掉的。尽管那龌龊的心理在那些美好的感情上敷上了一层厚厚的污垢,但那美好的东西总有它闪现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是的,此刻东风内心美好的东西也只是那样一瞬而已,很快又被那龌龊的心理湮没了。因为那可怕的肮脏的东西在他的心里积的太厚太久了。
“大爷,我是东风,您病了我来看看你。大爷,您醒醒,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行吗?大爷,你跟我说句话。”
董师傅没有任何反应。
“大爷,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您不是在跟倩茹赌气吧?她见您这样急得都哭了,她照顾您,又要照顾小难,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您别再这样为难她了。大爷,您说话呀?”
东风见老人还是不说一句话,冲倩茹撇了撇嘴,两个人一起走出病房。他们来到医院门口,东风担忧地说:“没别的办法,现在马上就去给援朝拍电报,并把董小难招呼过来。真要是老爷子这么一句话不说就死了,你还真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样吧,你去拍电报,我去告诉小难。”
“好吧。”
一路上倩茹都在想着该怎么跟小难说,直到二院门口也没想出一个好的方法。她站在二院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忽然王兰从一辆骄车上下来,朝门口走来。倩茹好像见到救星一般,高喊道:“王兰——”
王兰见是倩茹,热情地:“我去过你们家了,你们家里怎么没人?难道小难还没有出院吗?”
“是的,那天……那天我接小难接晚了一会儿,他在楼道的椅子上可能呆的时间太久了,所以……所以他昏了过去,大夫说还得让他再在医院治疗些日子,对恢复身体有好处。”
“噢,原来是这样。”王兰惹有所思地说。
“王兰,有件事我想求你。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小难说。”
“什么事?”
“小难的爸爸得了肺癌,而且……而且已经晚期了,他……”
王兰轻轻地惊呼道:“啊?什么?肺癌?晚期?”
“是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小难讲。你帮我出出主意,我……”
“现在这个时候怎么能告诉小难呢?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就是告诉他也得等他出院了呀。”
“可是……可是他爸爸早晨吃了半碗小米粥,直到现在不吃不喝不说话,我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他的病应该不会失语的,是他有意识地不想跟人沟通,不想吃东西。”
“难道老人知道了自己的病受刺激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那是怎么回事?这样吧,我先把给小难买的毛衣送去,然后再跟你去医院看老人,好吗?”
“好吧。”
王兰来到病房,董小难见到她高兴地喊:“兰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时间不长,怎么样?”
“很好。兰姐,你去我们家了吧?要不你怎么会知道我还在医院?”
“是的,我刚要去你们家,在半路上遇到倩茹了,所以就直接来医院了。”
董小难有些失望地:“噢,我以为你去我们家看到我爸爸了呢?不知怎么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老是心里发慌,总好像爸爸病了似的。”说着忧虑地苦笑一下,“也许是昨天出院没出成,所以太想家、想爸爸了吧?”
王兰看到董小难苦涩、忧虑的笑,心便是一痛,忙说:“小难,这两天我抽时间去家里看看干爸,然后我再来告诉你。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吧?如果干爸身体不好我遇到倩茹她会跟我说的。”
董小难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别太往心里去,是我太神经质了。兰姐,你回去吧,唤唤该放学了。”
“行,小难,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王兰从二院出来,单位的轿车仍在等着她。王兰和倩茹坐车来到开滦医院,三天没见的老人苍老消瘦了很多。王兰的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王兰伏在床边柔声喊道:“干爸,我是王兰,我刚刚出差回来看看您,您觉得现在怎么样?”老人没有任何反应。王兰站起来看了看身后的倩茹说:“倩茹,你回去吧,今天晚上我来看护干爸。”
“好吧,那我先走了。明天早晨我再来换你。”
“行。”
王兰忽然想起唤唤还得麻烦姣姣、石磊他们再帮她带两天,她匆匆来到护办室。李姣惊喜地喊道:“姐,你怎么有时间到我们医院来了?不会是病了吧?”
“没有,姣姣,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还得费心多带几天唤唤,我这……”
“你不用说了,你出门刚回来一定很累,要不我也不想让你把唤唤接回去。姐,干脆唤唤让我带着吧,你要是想她了再把她接回去几天。”
“那怎么能行呢?她太累人了。对了,先别说唤唤的事了,我来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我有一个朋友的爸爸在你们这儿住院,他的亲人都不在身边,过几天才能回来。这几天我要帮忙照顾老人,你和你们的护士们说一声,替我多照顾照顾这位老人,行吗?”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老人是什么病?叫什么名字?”
“得的是肺癌,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姓董,是开滦煤矿的退休工人。”
“好,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老人。对了,我给石磊打个电话,让他把唤唤带回家去。”李姣说着拨通了石磊的手机:“喂,石磊,兰姐在我这儿,兰姐有事,今天下班你把唤唤带回家吧……没有,没事儿,不是兰姐病了,是她一个朋友的父亲病了,她要帮忙照顾一下。好了,就这样,再见。”
李姣放下电话和王兰来到老人的病房。李姣朝王兰点了点头,示意出去说话。她俩从病房出来,李姣说:“这位老人的病情可不轻啊,昨天他一来梁大夫就觉得是晚期肺癌,他的亲人什么时候能回来?这种病如果照顾好,病人心态好,还能活半年到一年,但他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也许十天半个月就不行了。你不能……”
“可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的大儿子在国外,说近期就回来。他的小儿子,就是前二十多天在二院做截肢手术的那个小伙子,他还得再住一个星期的医院,我只能等他出院再告诉他。董小难虽然从未说过她嫂子什么,但我看出他嫂子对家里的病人并不是太尽心。既然我知道了他们家的这种特殊情况,我不能不管。那样我心会不安的。”
李姣被王兰的话感动了,有些激动地说:“姐,你总是这样善良,就像当年地震收养我一样。姐,你放心,我们会帮你好好照顾这位特殊老人的。我现在就去叮嘱护士。”
“那太好了。你先去忙吧,我去陪老人了。”
王兰打来温水,用毛巾给老人擦脸、擦手,边擦边哄孩子似的温柔地问:“干爸,来,咱们用水擦擦脸,擦擦手。干爸,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轻松了很多?来,干爸,我再给您擦擦身子,擦完身子会更舒服的。”王兰摆完毛巾就要掀被子给老人擦身,可老人的手却死死地抓着被子不让王兰掀。王兰见老人的手抓的这样用力,高兴地喊了起来:“干爸,您……您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只是不愿意跟我们沟通?为什么?干爸?您不和我们沟通对您的身体状况没有好处的。干爸,别用手抓住被子了,我给您擦擦身子您会舒服的。”董师傅仍然死死地抓住被子不说话。
邻床病人的妻子一直注视着王兰的一举一动。
“干爸,您是不是不好意思让我给您擦身子?干爸,在特殊病人面前是没有性别的。更何况我是您的晚辈。您现在不能动,只有亲人帮您做,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董师傅还是不松手。邻床病人的妻子再也忍不住了,走过来拉起王兰就往外走。
“我看你这个干女儿比那个儿媳妇强多了,你知道老大爷为什么不吃不喝不说话了吗?”
王兰虽然很反感这种背后说人坏话的女人,但她的话对查清老人的病因会有很大帮助。王兰忙把她拽到离病房远点的地方焦急地问:“为什么?”
“中午老人拉了一裤子屎,他儿媳妇还没给老人收拾完就跑到门口哇哇大吐起来,吐完了,老人的午饭她也没喂,就对老人很不耐烦、很嫌弃的态度说回家给拿衣服去,说完就走了。她走以后老人的孙女来了,开始老人也不跟孙女说话,孙女哇哇地哭了起来,老人不忍心了,跟孙女说以后不要再来了。并告诉孙女他的病很快就会好的,把孙女哄走了。等儿媳妇回来后就再也不开口说话了,连大夫跟他说话他也不说了。对了,他儿媳妇还带来了一个叫东风的男人,怎么跟老人说话老人就是不开口。这说明老人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了。”
“原来是这样。”王兰深思了片刻,“老人不吃不喝不说话,是不愿意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所以采取的自虐行为。”
“我想也是。”
“好了。谢谢你,大姐。”
“不用谢,说实话我看老人也挺可怜的,一上午他身边没人都是我招呼护士给老人换液。”
“是啊,任何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看见老人在没有亲人照顾的情况下都会帮一把的。大姐,我们回病房吧。”
两人并肩往病房走着。
“我看你对你干爸挺亲的,你们从小认的干亲吧?”
王兰笑笑说:“不是。对了,你丈夫得的是什么病?”
“他得的是肺结核儿。其实他这病用不着我整天陪着他,可他就是一步也离不开我,没办法我只好请了一个月的假在这儿陪他。亏我儿子上高中住宿了,要不得累死我。”
“看你们俩人是挺恩爱的。大姐,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多费心帮我照看一下我干爸,行吗?”
“没问题,看你对老人比他儿媳妇都好,说实话我很敬佩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病房门口,王兰给大姐使了个眼色,大姐不再说话。王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端详着董小难文章里描述的这位善良、饱经沧桑的老人。那份憨厚和博爱,不用别人说,已经刻在了老人的脸上,使人不得不对这位慈祥的老人产生敬意。
王兰亲切地拉起老人的手,温柔地说:“干爸,您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就是没有病的人也撑不了多久的。难道您不想见到小难和援朝了吗?小难在医院里最惦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的身体,为了您他早就喊着要出院,是大夫硬留他在医院医治彻底,他才不得不住到现在。他还有五天就可以出院了,难道您愿意让小难看到他日日惦念的父亲面部憔悴、消瘦不堪、奄奄一息的样子吗?真要是那样他会为没能在您病中照顾您而伤心、自责死的。难道您愿意看到他伤心、痛苦的样子吗?”
“还有援朝,他信上不是说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吗?他多么希望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健康、快乐的父亲哪!他不是说要您好好保重身体,等他回来带你们全家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吗?就是您的病再重,您也愿意最后能看到儿子归来的那一时刻吧?”王兰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从老人眼角滚落下来。王兰为老人擦着泪水继续说:“干爸,您的病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大夫说只要您以乐观的心态配合治疗,病很快就能好的,要是您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只靠输液维持不了多久的。干爸,吃喝拉撒是一个人的生理过程。我理解您是怕吃了饭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可人要是想活着哪有不吃不喝不排泄的?干爸,要是您乐意,这些日子让我来照顾您好吗?我虽然只是您的干女儿,但我把您当做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敬重,把小难当我的亲生弟弟一样疼爱。尽管我没有见过援朝,但通过小难介绍,通过看他的那封信,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哥哥。希望援朝回来的那一天,你们全家是喜悦幸福的团聚,而不是痛苦的生死别离。干爸,我给您擦完身子,然后吃点饭好吗?为了小难、为了援朝、为了凡凡,干爸,您答应我一声好吗?干爸——”
董师傅的嘴唇哆嗦起来,泪水狂泄下来,嗫嚅地答应着:“哎!我……我听你……听你的……”
王兰兴奋地喊道:“干爸,您终于说话了?干爸,太好了,谢谢您这样信任我。干爸,您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卖去做都行。”
董师傅睁开泪眼,嗫嚅地说:“他兰姐,你是好人。我……我上辈子修好了,能认你这么个干闺女。”
“干爸,您快别这么说。快告诉我,您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是稀饭就行。”
“好,好,我回家给您去做。我先喂您点水吧,您一天没吃没喝了。”王兰哄孩子似的一勺一勺地喂完老人水,然后对大姐说:“大姐,我回去做饭,麻烦你……”
没等王兰说完,热心的大姐便说:“快去吧,快去吧,我来照看大爷就行了。”
王兰做来了大米、小米混合稀饭,咸鸡蛋和咸菜。董师傅吃了很多,吃完饭王兰又给他擦了擦身子,把倩茹拿来的内衣裤穿好。
“他兰姐,晚上不输液,我睡眠也很好。你不用在这儿陪我,你回家去吧,孩子一个人在家不行,明天早晨你能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