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来到病房。一进病房,就看到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晶莹地趴在董小难的额头,汗珠越来越大,实在趴不住了,又一颗颗慢慢地从额头上落下来,然后新的细小的汗珠又滋长出来,枕头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颗颗汗珠晶莹剔透,就像蒸笼上面的蒙布,在火和滚热的蒸气中痛苦地煎熬出那一层层晶莹的珠子。想到这里,王兰的心疼痛起来,她不忍心看董小难因痛苦而有些扭曲的脸。她默默地为董小难擦掉汗珠,然后手力握住他手,轻声说:“小难,要不让大夫打一针止疼针吧?别这样硬撑了。”
董小难咧咧嘴说道:“不用,兰姐。疼痛是愈合伤口的必然过程,止痛药对愈合伤口反倒没好处。不用惦记我,我能承受。”
王兰被董小难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啊,董小难说的多好啊:疼痛是愈合伤口的必然过程,止痛药对愈合伤口没有好处。自己在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离婚,还有在爱情问题的处理上何尝不是用这种心态对待的啊。那种痛至今还心有余悸,尽管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为她介绍对象,但她至今不敢涉猎婚姻问题。并不只是因为她心里爱着石磊,她心里非常清楚,她只能把这份爱深藏在心底,应该更现实地面对生活。
当人拥有时未必是一种幸福,但失去时却是免不掉的痛,所以她宁肯没有这份拥有,她怕这种痛。尽管这种痛和董小难的肉体的上痛不太一样,但董小难在肉体疼痛的同时,何尝不在忍受着精神上的阵痛呢?她此时不再拿董小难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弟弟,而是董小难给予她的太多太多。她现在更加明白为什么董小难能写出那样震撼人心、感人至深的作品。他是从痛苦的煎熬中提炼出来的,那些字句是蘸着血、泪、汗水和着微笑写出来的啊!
“李姣,你今天怎么老是发呆?”陈涛问发愣的李姣。
“没……没有,可能是昨天晚上给唤唤织毛衣睡得太晚了。对了,你爱人出国还没回来吗?”
“她已经提出离婚了。”
“什么?离婚?”
“是的,我还没有答应她。我觉得孩子太小、太可怜了。可有时又想,离就离吧,反正她也是不在孩子身边,离和不离还不是一个样?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姨知道吗?”
“我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不敢跟她讲。”
“阿姨也真够不容易的,地震失去了老伴和女儿,现在你的婚姻又……”
“所以我常想,是不是老天爷在故意捉弄我们。对了,你和石磊感情还好吧?我发现每次上夜班他都送你到医院门口,今天早晨你们俩带着唤唤边说边笑的。说实话我挺羡慕你们的。”
李姣笑笑,故意转移话题问:“那个心脏病人手术后情况还好吧?”
“还好。”
“你……没事吧?”
“没事的,其实她提出离婚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那就抽时间多陪陪孩子吧,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是啊。要不是为了孩子,离不离婚真的无所谓。本来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
“可谁也不愿走这一步啊。”
“干爸,今天是排骨、豆角饨土豆,来,凡凡和爷爷趁热吃吧。”王兰一进门便亲切地说。
“他姑姑,凡凡的爸爸来信了,我和凡凡都认不好她爸爸的字,你给我念念行吗?”董师傅手里举着一封信说。
“这……我看了合适吗?”
“没事的,这是凡凡爸爸给我和小难的信,给凡凡妈妈的信我让凡凡给她妈妈拿过去了。小难不在家,小难在家都是小难念给我听。我想早点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董师傅迫切地说。
“那好,干爸,我给您念。”王兰接过信把信打开,潇洒遒劲的行草透着男人的个性,难怪董小难说他哥哥的字比他的要好。这样漂亮有功力的行书她真的很少见。王兰沉思了片刻慢慢地念给老人:
“亲爱的爸爸,您好!小难,你好吗?首先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们的工程已经提前完工了,把最后一些琐碎的工作做完我就可以回家了。”
“爸,小难,我真的太想念、惦记你们了,想念唐山的同事、朋友,就连咱们唐山的一草一木都令我非常的思念。最让我惦记的就是爸的身体。爸,您的身体真的像小难每次的回信说的那样很健康吗?真要是那样我董援朝太有福气了。”
“爸,我已经想好了,甚至想过不知多少次了,回去后我要推您到凤凰山、到您工作了一辈子的开滦煤矿、到唐山的每一个地方去看看。如果您的身体允许,我非常想带您到北京去玩两天,带您去看看只在电视上看到的北京天安门,亲眼看看我国的国旗是怎样伴着庄严的国歌冉冉升起的。尽管您从没说过,但我知道那神圣的地方您想往了一辈子。因为每天看新闻您都要早早打开,从不落下国旗升起的那庄严时刻。记得地震后我们搬进了新楼房,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当电视上国歌响起,国旗升起的一瞬间,您激动得老泪纵横,我们全家围坐在您的身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王兰念到这里哽咽地念不下去了,她擦掉泪水,抬头看见老人和凡凡都是满脸的泪,老人见王兰停下不念了,用手绢擦掉泪水,然后又静静地听着。
王兰继续念道:
“可我却因为震后的建筑设计工作忙得没时间带您去。爸,这次回家后,说什么也要带您到北京去看看,好好玩几天。爸,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去带您实现您一生的梦想。”
“小难,你更要保重身体,储蓄精力,到了北京你可是我们全家的讲解员啊。尽管你也没去过北京,但关于古都北京的历史书籍你看得太多了,不是吗?好了,今天就写这么多。为了我,爸爸,小难多多保重。想念你们。敬爱您的儿子援朝。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日。
注:本来想给你们汇款的,知道能早回家就不再寄了。”
王兰深深被这封信感动了。她见老人没听够似的还在竖着耳朵静听着,忙说:“干爸,援朝说他就要提前回来了,回来后他要带您去天安门看看,让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噢,我知道了。”董师傅说完伸手要王兰手中的信,王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递给老人。董师傅小心地把信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然后说:“谢谢你,他姑姑。每次援朝来信我都要在我的枕头底下压几天,然后才放进这个小箱子里。”老人抚摸着床头靠墙的小箱子,那种亲切的抚摸就像在抚摸儿子的脸。“地震什么都砸坏了,只给我们留下了这唯一完好的东西。也是援朝他妈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的一件纪念。这个箱子原来是小难他妈给援朝盛药用的,援朝小时候最爱感冒发烧,所以要给他长期预备着药。现在我用它盛援朝的信,这三年的信全都在这个小箱子里。这孩子,总是不放心我的身体,这三年的信要不是我用枕头压压,早就盛不下了。”老人骄傲、慈爱,有些激动地对王兰说着,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但他的脸上却笑的像朵墨菊。
“干爸,您吃饭吧,是不是我送的这些饭不合您的胃口,您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老觉得您一天比一天瘦了似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如果是就告诉我,我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王兰有些担忧地说。
“没有,我身体挺好的。你做的饭也都好吃。凡凡天天都在夸姑姑做的饭好吃,比她妈妈做的还好吃呢。”
“真的,姑姑,我老觉得你做的饭跟饭店一个味儿。而且天天都有鱼、炖鸡和肉。这几天我都吃胖了。”凡凡在一旁快乐地说。
王兰笑着说道:“其实这些饭都不是姑姑做的,是我们食堂的大师傅做的,当然有饭店的味了。干爸,你们快吃吧。凡凡,吃完饭帮姑姑把爷爷的衣服、床单都换下来,姑姑晚上拿回家去洗。行吗?”
“姑姑不用了。我妈妈今天打电话来说她明天就到家了,等我妈妈回来让妈妈洗吧。”
“是啊,你工作那么忙,等凡凡妈妈回来再说吧。”
“干爸,没关系的,我洗和凡凡妈妈洗不都一样吗?今天把衣服换了,晚上好给您擦擦身子。凡凡,听姑姑话,晚上给你们送饭的时候把脏衣服、床单给姑姑准备好,行吗?”
“好吧。”
“干爸、凡凡你们吃吧,我走了。”
“姑姑,我送你。”
“不用了,你回去吧,姑姑天天来还用你送干什么?”
凡凡不说话只是跟王兰后面,当她们来到房门外时,凡凡转身把房门关上,乞求地说:“姑姑,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老叔?我已经六天没见到老叔了,我真的很想老叔,想亲眼看看老叔的腿怎么样了。今天是星期天,你带我看看老叔行吗?”
“行倒是行,不过你还没有吃饭,这个时间去你爷爷会疑心的。”
听王兰这么一说,凡凡鼻尖急出了汗珠,失望地怔怔地看着王兰。王兰不忍心看孩子这样着急,疼爱地抚摸了一下凡凡的头说:“别急,要不这样,就说带你去我们家跟我女儿去玩儿,行吗?”
“行,太好了。”凡凡高兴地跳了起来。
王兰和凡凡回到房间。王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干爸,您一个人吃行吗?我想让凡凡去我家给我女儿辅导一会儿功课,我实在没时间辅导她。行吗?”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只是她还没有吃饭……”
“让她到我们家去吃饭吧,正好和我女儿是个伴儿。”
“行,去吧。凡凡,到姑姑家别乱动姑姑家的东西,和妹妹好好玩儿,帮着妹妹做功课,有什么事让着妹妹,啊?”
“爷爷,我知道了。爷爷,您吃完饭等我回来收拾就行了。爷爷,你能把爸爸的信给我吗?”
“你要信干什么?”董师傅不解地问。
“我……我想看看。”
“你刚才不是还说看不懂吗?别拿信了,小孩子会拿丢的。等你老叔来了还得给你老叔看呢。”
王兰理解凡凡的用意,但她看出老人舍不得。跟凡凡摇头示意不让她要了。凡凡只好说:“那好吧,爷爷,我不要了。爷爷再见。”
王兰骑车带着凡凡去二院,凡凡坐在后车座上说:“爷爷什么都舍得给我,就是爸爸的信,从来不让我拿。每次爸爸来信了,他唯恐我弄丢了,眼睛紧紧盯着我手里的信,直到信放到他的手里才放心呢。爷爷真有意思。”凡凡说着笑了起来。
“孩子,你还太小,还不懂得老人那颗爱子之心呢。”
到了二院门口,凡凡却站住不进去。
“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姑姑,你先进去行吗?我想给老叔买一个礼物。”
“可你还没吃饭哪!等吃了饭再去买,要不饭会凉的。”
“姑姑,我一点都不饿,刚才在家里我吃了很多的零食,我真的一点都不饿。”
“好吧,买完礼物到309病房来。”
“我知道了,姑姑。”
王兰来到病房,董小难正靠着枕头坐在床头。王兰笑着问:“怎么样?今天气色好多了。”
“是的,大夫说伤口愈合得也很好。”
“快趁热吃饭吧。”
“兰姐,你怎么又给我炖鸡汤了?这几天我都吃胖了。”董小难揭开饭盒说。
“大夫不是说过吗?多吃营养的东西身体才能尽快恢复。快吃吧,里面有鸡块儿、土豆、豆角和肉。”王兰打开另一个饭盒说。
“兰姐,你也一起吃吧。”小难说。
“我吃过了,你吃吧。”王兰坐在凳子上,看着董小难开始红润的脸,欣慰地说:“小难,你恢复得真的挺快的,脸上都开始有红晕了。”
“兰姐,手术前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当时……当时真的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精神脆弱到了极点。兰姐,我这样软弱是不是太没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