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王黎进监狱已经快二年了。黎燕自从离婚后，在唐山申办了一家妇科诊所，尽管开始诊所很简陋，但凭着她的业务水平和热情周到的服务，她的病人越来越多。所以经济收入也越来越好。她把积攒下来的钱逐步购置了较先进的妇科仪器，并租了七十平米的、里外套间的诊所，还招聘了两名助理。随着规模的扩大，业务更加红火。她只盼望着王黎出狱后，无论王黎找不找工作，他们母子都可以靠这个诊所生活。这天，黎燕又买了很多吃的东西到监狱看王黎，尽管二年来每月她都来看望王黎一次，可她每次看到王黎却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王黎在监狱倒是黑胖了很多，见到黎燕他高兴地说：“妈，你别哭了，每次来你都要哭。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等再过四年我就可以出去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是，是，我知道。你在这里生活得快活吗？”
“快活倒说不上，但不像刚进来时那样难熬了。那个虎哥一直对我很好，他还说他学过木工，等将来出去了他想和我开一家家具店，现在的家具市场……”王黎正兴奋地说着，他发现妈妈的脸色变得惨白，而且在喘着粗气，王黎不解地问：“妈，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王黎，那个程虎什么时候出狱？”
“他比我晚八个月，怎么了？”
“好，那就好。”
“妈，你在说什么呀？”
“啊，没什么。”
“对了，他有时跟我问起你的情况，问我爸爸，就是那个武汉当兵的爸，问他在部队是个什么官儿？我说是师参谋长。妈，我那个当兵的爸，到底是个什么官儿？”
“就按你跟他们说过的职务去说吧。”
王黎没有察觉黎燕的情绪变化，只顾兴奋地喊道：“真的，妈，我爸真是师参谋长？太好了，等我出去了，我想干什么我爸都可以给我帮上忙。妈，要不等我出狱了咱们还是去武汉吧？我不想在唐山待了，唐山给我的没有一点美好回忆，有的只是一片废墟后那些艰苦的日子。刚生活好了，大学毕业了，却又进了监狱。妈，你说呢？反正我爸的家也在武汉，他会同意的。是不是？妈？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妈妈同意你的意见，等你出来后，我们就离开唐山。离得越远越好，不过你千万不要把我们的这个想法告诉监狱的人，尤其是那个程虎。”
“为什么？”
“这你还不明白？你出去后一定要断绝和他们任何人来往。这样，对你将来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都会有好处的。”
“妈，我明白了。”
“好了，把吃的东西拿去吧。”
“妈，再见。”
黎燕含着泪点了点头，目送着王黎离开探监室。回来的路上她想：自从程虎的出现，她曾担心、恐慌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怕程虎把王黎的真实身份告诉给王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程虎并没有对王黎说，而且对王黎格外关照，她觉得他还有一点人情味。可刚才王黎的话又使她担心、恐慌起来，她知道程虎之所以对王黎那么好，他是有目的和打算的。他想出狱后，认王黎这个儿子，而且想长期让王黎和他在一起。这对于王黎和她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行，要想尽一切办法，等王黎出狱后，远离唐山这个城市。她在脑子里搜寻着可以投靠的远方亲戚。陈明是绝对不能投奔了，说不定人家已经结婚了，所以他是不会帮这个忙的。可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忽然她想到了奶奶的祖籍山东。
奶奶是爷爷到山东游玩时看上了家境贫寒却美若天仙的奶奶的。对，听奶奶跟她说过，她的老家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她出嫁的时候，她的侄女已经五岁了，是她最爱的一个人。可他们如果不认我怎么办？不，不会的，只要我有很多的钱，他们会认我们的。这个社会，只要你有钱，不是亲人也会有人与你相认，如果没钱，就是再亲的人也不会有人理你。对，就这么办。这个计划在她心里形成后，她就开始为这个计划铺路攒钱了。
这天傍晚，石伯年回到家，李姣和石磊正在看电视。李姣听到开门的声音，站起来高兴地迎上去接过老人手里的提包：“爸，您回来了？您别说，疗养一个月气色比刚出院时好多了。石磊，你说呢？”
“就是。爸，你回来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好去接你。”
“不用，老干部局的车把我们都直接送到了家门口。”石伯年高兴地坐在沙发上接着说：“回来看到你们俩很和睦，我也就放心了。路上我还在担心你们俩……好了，现在不用我担心了。对了，李姣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我这个当爷爷的也得给我的孙子或者是孙女预备点礼物哇，我不能……”
“爸！”
石伯年只顾自己高兴地说着，丝毫没有发觉李姣和石磊异常的表情。听石磊带有埋怨的喊声，他这才发现李姣惭愧地低着头，石磊蹙着眉正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老人不解地轻声问：“怎么了？你们这是？”
李姣噙着泪说：“爸，我……我小产了。”
石伯年这才恍然大悟，失望中带着宽慰的笑：“噢，没关系，别难过，你们还年轻吗，过一两年再要孩子也好，你们这个年纪应该在工作上……”
“爸！”
石磊再一次用埋怨的口吻阻止爸爸说下去。石伯年听到石磊的喊声和责备的目光，李姣流在脸上的泪水，老人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只好敷衍地说：“好了，我路上累了，你们也休息去吧。”
“那您不吃饭了？”石磊问。
“在半路上吃过了。”
“那好吧，李姣，我们上去吧。”石磊拉了拉李姣的衣服。李姣点了点头，把眼泪擦干，愧疚地对老人说：“爸，您休息吧，我们上去了。”
“好了，你们去吧。”
李姣和石磊来到楼上，石磊看着李姣。李姣故作轻松地说：“怎么了？别担心，我没事。”
石磊还是嫌疚地说：“对不起，爸爸他不知道，你别怪他。”
李姣一听泪水又止不住地落下来，但努力微笑着说：“看你，我怎么会怪他呢？是我……对……对不起你们。石磊，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老人盼着有个孙子是很正常的。可我……”
“好了，别说这个了，你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两人躺在床上，各自想着自已的心事。为了不打扰对方，都一丝不动地装作睡着的样子。李姣在被窝里不停地流泪，怕擦泪被石磊知道，只好任泪水流着。石磊心中的烦躁、愧疚、矛盾的痛苦更甚于李姣。他认为是他对不起姣姣。孩子的问题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多么爱孩子啊。但他这一生都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可在李姣面前又不能表现出他喜爱孩子。所以他们在一起，甚至看电视时一有关于孩子的话题石磊都要赶忙换台，怕李姣难过。其实他自己何尝不难过呢？他也常常分析自己和李姣的感情问题：我爱李姣吗？如果不爱，我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想把她接回家来？难道只是为了责任吗？不！他肯定地想。如果只是为了责任，他可以以任何方式作为补偿。当把李姣接回家时，虽然不是那种炽热的情感和幸福，但那一丝淡淡的幸福感掠过心田时，他感到很满足。
关于王兰，白天他可以抑制自己不去想，但在睡梦里王兰却时常闯进来，这是他无法用理智去制约的。每次梦见王兰，第二天便无法抑制地沉醉在梦中，回味梦中的每一个情节，这种回味使他感到幸福。因为每次梦见王兰，都是他们俩人在一起工作、学习、做饭、吃饭，他们在一起是那么幸福、愉快，而且每一个情节就跟真的一样。所以第二天工作、做饭、吃饭他都像梦游一般，机械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一切。因他时常怔怔地发呆，有人跟他说话都会丝毫不觉，甚至所问非所答，有的顾客会骂一句：“神经病。”这时，他都会说上一连串的“对不起”。每当这时，他都会尽量申请去整理库房、搬运货物等工作，以免尴尬。在家里，李姣看他发怔，会担心地问：“你怎么了？病了吗？”他便愧疚地笑笑，甩甩头，让自己努力回到现实中。过后他就会不停地分析自己的感情，结果不仅分析不清，反而使他陷入痛苦之中，这时只有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为结束。
想到这里，他以为李姣已经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起来，来到书房，打开灯，拿起写字台上一本新买的建筑设计书，躺在书房的单人床上，有心无心地翻看着……李姣见石磊到书房去了，像一个囚禁的人被释放一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轻打开台灯，用床头柜里的纸巾擦拭着眼泪和鼻涕，然后随手拿一本医学书，有意无意地翻看着……
两个人都经受着难熬的不眠之夜。
石伯年躺在床上，刚才的话题并没有引起他的多疑，而且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李姣刚小产，难免心情不好。只要他们夫妻和好，他也就放心了。现在只有一件事占据着他的心。自从这次突然得病后，相认援朝的心情越来越迫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年龄已不容许再拖下去了，他想在他离开人世以前相认这个想念了四十二年的儿子。所以在疗养的这段日子，他已经想好，自己尽量创造机会，使他们父子相认。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祥和里住宅楼来晨练，老远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高个子青年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在花池旁转悠着。石伯年断定是援朝和他的养父。越往前走，父子俩的身影越清晰起来。他站定凝神看着在晨雾笼罩下的父子俩，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啊！父子俩是那么相爱，那么默契。他们俩人不时地同时笑起来，笑完之后，援朝用手绢为老人擦着脸上的不知是笑出的泪水，还是口水，然后又拉拉盖在老人腿上的毛毯。看到这幅情景，石伯年感动得流下泪来。这才是他渴望的父子情啊！一种上前认儿子的冲动，使他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禁不住脸红心跳起来。当他看到越来越清晰的详和的老人幸福的笑脸，又踌躇起来。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毕竟是这位老哥含辛茹苦地把援朝养大，在他幸福地安度晚年的时候，我有什么资格来抢他心爱的儿子啊？是的，不能，我不能这么做。我这样做太自私、太残忍了……
“大伯，您好！”
一句像儿子般亲切的问候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起头来，援朝父子俩已来到他的面前。
“啊……你……你们好！”石伯年激动得有些口吃起来。
“老兄，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出来了？”董师傅老朋友似的问。
“啊，是我……是我病了，住了些日子医院，所以没有出来。”石伯年感激地说。
“大伯，天气越来越冷了，早晨出来得多穿点儿；还有，您有病刚好，散散步就行了，千万不要剧烈运动。”
援朝像儿子叮嘱父亲一般叮嘱着他，使他感动得热泪差一点儿流出来。
“好……好，谢谢，谢谢。”
“老兄，我们先走了，你慢慢溜达溜达吧。”
“行，再见。”
“再见。”
石伯年目送着幸福的父子俩。
“老石，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出来了？”
石伯年回过头来，原来是每天晨练的老孙。
“啊，你好，我有病了一段时间。你好吗？”
说着，两位老人边伸胳膊伸腿地运动着边聊起来。
“我挺好的，这些日子天气这么变化，我连一次感冒都没得过。对了，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老董和援朝吧？”
“是的。真是让人羡慕的父子俩啊。”石伯年感慨地说。
“可不是吗。听说董援朝被市委领导和院领导选派到中东一带的国家搞防震建筑设计，可是援朝为了他父亲，不想去。老董是不知道哇，他要是知道自己拖累了孩子，他那个要强劲儿，唉！他一定会难受的。”
“出国？去几年？援朝他……他决定不去了吗？”
“去几年我不太清楚，至于最后决没决定去我也说不好，反正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为董援朝可惜，这是别人想去都去不了的机会呀。”
石伯年听了，心理更加复杂起来。出于为援朝着想他是愿意儿子出国的，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自私地想，如果援朝出国了，在出国以前不能认他，那将要等到什么年月呀？出国搞建筑设计，怎么也得二三年啊。他决定到市设计院打听清楚，援朝到底去还是不去，这关系到他一生的夙愿啊。
吃完饭，石伯年来到设计院。他想，援朝一定在设计室工作吧？他找到设计室想敲门却又犹豫了。如果援朝真的在办公室我怎么说呀？他站在门口正想着。设计室的门突然打开，小马走出来，发现一个人站在门口，把他吓了一跳。
“您……您怎么站在这儿？”
石伯年抱歉地说：“对不起，请问董援朝在这儿吗？”
“董工去工地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吗？我可以替您转告他。”小马热情地说。
“啊，也没什么大事。我是想问……援朝他是不是要出国了？”
“是的，这是市领导和院领导决定的，可是……好像董工还有些犹豫。您是他什么人？怎么不找他本人去问。”
“我是……是他爸爸的一个朋友，今天从这里路过想看看他。真不巧他却不在。”
“中午您到他家去找他吧，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他一般都回家给他爸爸做饭。”
“噢，知道了。谢谢你，小同志。”
“不谢，您慢走。”小马看着老人的背影觉得有点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