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陕北的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呼啸,那些住在旷野里帐篷中的士兵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地步。见到这样的情景,刘志丹几乎是心急如焚。他就撇下其他人,一个人单枪匹马向前奔驰。他要马上赶到国民联军第四路军司令部,尽快去见马鸿逵。刘志丹骑在马上,在旷野里一路狂奔,那些地上的残雪在他的马蹄下飞扬。快到马鸿逵的司令部时,几个荷枪实弹的哨兵拦住了他,叫他下马接受检查。刘志丹正要发作,却见那些士兵忽然让开了道,给他行礼。原来一个当官的发现了刘志丹肩上的少将军衔。那个当官的是个值日连长,连忙上前给刘志丹敬礼,然后把他带到马鸿逵的司令部去。
马鸿逵在当地是一个很有根基的军阀。他的父亲叫马福祥,当年是甘肃、宁夏一带回民的统治者,有一支声名远播的马家军,大号“马大帅”。马福祥去世后,马鸿逵继承了父亲的“家业”,成了这支马家军的统帅,也成了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军长。当冯玉祥在五原誓师北伐后,马鸿逵见吴佩孚大势已去,就改换门庭,宣布倒戈,投靠了冯玉祥,这支马家军就成了冯玉祥的第四路军,马鸿逵就是第四路军司令。
刘志丹走进来时,马鸿逵正躺在炕上抽大烟,见进来这么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就有点爱理不理的。但是,刘志丹并没有跟他计较这些礼数,而是单刀直入,说明自己的来意。一番话软中带硬,柔中有刚,让马鸿逵听得心中发憷。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将,居然有两下子,看来真不愧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高材生。这时,刘志丹才拿出冯玉祥给马鸿逵的信。马鸿逵接过一看,原来此人就是冯将军派到第四路军的党代表兼政治处长,于是马上从炕上起身,以礼相待,再也不敢怠慢了,并且立即表示,一切愿听刘志丹调遣。
刘志丹说:“本人也是奉命行事。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拔营上路,前去解西安之围。如果误了行程,冯将军那里就不好交代。”
马鸿逵一听,只好连连点头,马上传令部队向西安开拔。
说到马鸿逵的这个第四路军,也是名不副实。整个部队虽然有几千人马,但都是一些“职业军人”,吃饭的人多,能打仗的人少。此时已到严冬季节,冰天雪地,刘志丹就随军行动,一边行军一边扫雪开路。士兵中生病的、开小差的、掉队的很多,也有冻肿了脚,冻烂了指头,成了残废的。加上军队旧习惯未改,沿途勒索粮草,老百姓都被吓跑了,所到之处,要吃没吃,要烧没烧,所以行动迟缓,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部队到了平凉时,总部又来了命令,催促快速前进。因为已经有援军开到了西安前线,如果后续部队跟不上,前军有覆没的危险。刘志丹同马鸿逵一商量,行军的速度倒是快些了,就是几千人的队伍越拉越长,也就越来越不像队伍了,这弄得刘志丹心里又急又气。
从固原到平凉,一路深沟绝壑,雪原古柳,景色苍凉,好多树已被人砍了当柴烧。刘志丹默默走着,反复地想着这些日子所见到的和听到的一切。他清楚地记得,刚到马鸿逵司令部时,那些人听说他是党代表兼参谋长,还兼做政治处长,都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呵!政治工作!”神情十分诧异。
“这官好大哟!”军需处长也叫唤起来,“那要花好多钱吧?”在那些人脑子里,做官、捞钱才是政治,哪有“革命”二字。
一天,在行军途中,刘志丹听到队伍前边忽然人声嘈杂,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就有人往前边跑,有人又站住了,队伍一片混乱。这时,只见一个骑马的军官,提着鞭子,从队伍前边闯过来,吆喝道:“快走!快走!”脚一蹬,马蹄子扬起一阵雪,跑远了。
刘志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连打听几个人,都是摇头不语。走不多远,见雪地里有一块血渍,心想,一定是有人受了伤!就问走在前边的那些士兵。谁知那些当兵的头也不回,只有其中一个淡淡地说了一声:“抓住个逃兵,团长把他的耳朵削了!”随后又补充道:“这人真笨,跑到镇子上已经换上了便衣,却偏偏被抓住了!只是割了耳朵,便宜了他。”
刘志丹一听这语气,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士兵的这种情绪比割耳朵更叫人寒心。看来,这些当兵的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刘志丹马上越过人群,向前急走,想看那个受刑的士兵,安慰几句。他边走边张望,不小心撞着个人,说声“对不起”,又往前走。那人从背后一把揪住他说:“你这个人,不走在自己的位置上,胡闯什么?”
刘志丹回头看看,见是一个红黑脸膛、结实魁梧的小伙子,便点了一下头笑着说:“我要找人。”
不料小伙子生气了,大声说:“这又不是赶大集,走开!”
刘志丹依然笑着说:“你是班长吧?”
那个小伙子也正为士兵被割耳朵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又见刘志丹穿着士兵的衣服,浑身沾满了泥和雪,学生不像个学生,军官不像个军官,心想:一定是个刚来当兵的学生,好奇,不懂得行军的规矩。就没好气地说:“你问这个干吗?反正这些是归我管的。”
刘志丹见这小伙子直杠,只好笑了笑,走了。旁边有几个认得刘志丹的人这才吐了吐舌头,对那个小伙子说:“万排长,你可闯了祸,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党代表、参谋长、政治处刘处长。我昨天不是对你说过吗,有个当官的,自己有马不骑,让病号骑,这个当官的就是他!刚才我一直朝你使眼色,叫你别嚷嚷,你偏装作没看见。”
这个万排长眼一斜,说:“你骗鬼去吧!听说新来的那个什么党代表是个黄埔生,很阔气。他为啥和咱们穿得一样?还有马不骑让给病号?天下有这种做军官的?做梦吧!他要真是那么大的官,我这两只耳朵当场也就保不住了。”
旁边的那些士兵一听都笑了起来。有的人就说,万排长,这一下可让你开眼界了。也有的人说,看来不光要把你的两只耳朵割掉,恐怕连你的眼睛也不能要了,这么不识人!
刘志丹已经到前面打听去了,可直到第二天才听说,那个抓回来的逃兵当天夜里到底还是脱下军装逃走了。刘志丹没见到这个人,觉得很遗憾。因为他很想见一下那个当兵的,想问问他当逃兵的原因,可惜没有机会了。
队伍过了平凉,部队里天天都会发生几起“揭背花”、“打军棍”的事情。这里人烟渐渐稠密,骚扰百姓的事也就多起来了。老百姓也是抱着老规矩,见到军队就远走高飞,躲得远远的。马鸿逵对这样的事也习以为常,便不闻不问。这样的军队哪能为革命服务?刘志丹迫切地感到需要改造这支军队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这又让他想起刚到马鸿逵部队来的时候听到的一个笑话——当时冯玉祥把教育士兵的话,都编成了一些简单的一问一答的对话形式。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
“谁的军队?”
“老百姓的。”
“为谁当兵?”
“为老百姓。”
另外,还要求每个士兵在上衣的第二个扣子上都挂个小白布条,塞在衣襟下边,上面印了几个字:“每一颗子弹都作全军的性命看。”
后来冯玉祥到宁夏检阅马鸿逵的部队,照例也来这么一段问答。冯玉祥问头一句:“你们是谁的军队?”连问两遍,没一个人答话,最后他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下边才答:“是马大帅的军队!”
这些士兵为什么这样回答呢?原来马鸿逵的这个国民第四路军,就是接受了他父亲马福祥的“遗产”,这些官兵跟随马福祥多年,脑子里还只有个“马大帅”。马福祥的这支军队是回民起义后,被清政府收编的一股力量,以后马福祥就成了回民统治者。封建毒素根深蒂固,一下子哪里能改变。
那一次检阅时,马鸿逵就陪着冯玉祥站在现场,一听到士兵这样回答,心里是高兴,但面子上却很是过不去,气得满脸通红。检阅完了,他就对参谋长一躬到地,作了个揖,扭头就走了。这弄得参谋长当场哭起来,连“解散”都不记得说,就要卷铺盖走人不干了。
这虽然是个“笑话”,却给刘志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要叫这样的一支封建军队脱胎换骨,改造成“老百姓的军队”,得做多少艰难细致的思想工作啊!
当时政治处就只有几个人,力量太单薄了,刘志丹想增加一点人手,又有难处。因为上级有指示,不许在部队中发展党组织,只需要“团结上层”。所以在行军途中,刘志丹就只好给军官讲讲话,往墙上写写标语,向老百姓宣传宣传,一切都是那样地束手束脚,让他施展不开。
队伍到了邠脩州一带,情况就发生了一点变化。因为在这一带,共产党的地方组织已经建立起来了,并且在积极开展工作,各县都有了国共合作的国民党党部和农民协会。那些农民们听说军队过境,就自动地送粮食、腾房子、铡草料,要什么有什么。这让刘志丹心头顿时轻松了许多。
不过,在这里也发生了一件让刘志丹意料不到的事:有几个士兵下乡抢鸡蛋,还打了人,结果被当地农民协会扣留了。军队拿着公函去要人,农民协会就是不放,还派了代表提着鸡蛋找到了政治处。刘志丹只好出面赔礼道歉,并且掏出几张军票,要把那些鸡蛋按价收买。但是农协代表无论如何不肯收,刘志丹只好笑着说:“你们如果不收下,就是强迫我们犯错误了!”
那两个代表一听,才勉强收了,把鸡蛋留下了。
等到农协会的代表走了,刘志丹才把那两个抢鸡蛋的勤务兵教训了一顿,对他们说:“以后再不许这样,这是革命军队的纪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鸡蛋拿去!”
两个勤务兵拿了鸡蛋,委屈地说:“参谋长,不是我们要抢农民的鸡蛋,是上头叫我们去抢的!”
刘志丹说:“胡说。是叫你们去买吧?”
勤务兵说:“话是这么说,不给我们钱,拿什么去买!”
刘志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慰了那两个勤务兵几句,就打发他们走了。他知道,这种事情是怪不得那些小勤务兵的,要改造这支军队,不光是改造这些当兵的啊!
一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天一亮,满地皆白,政治处就动员司令部官兵出门扫雪。刘志丹扫了一阵,又去抬雪,已经是满头大汗。有个士兵拖着箩筐在抬雪,刘志丹一见,就马上过去帮忙抬。那个士兵一抬头,看见刘志丹肩上的少将军衔,不禁“哎呀”一声,丢下箩筐,就溜进小巷子了。
刘志丹觉着奇怪,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那个士兵刚好被调到警卫连,刘志丹就问他那天为什么跑?那个士兵这一回跑不了了,只好说:“刘参谋长,我一个小兵拉子,哪里敢同您一起抬雪,要是让马司令知道,不打我的军棍才怪哩!”
刘志丹一听,笑了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难道参谋长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干活?”
后来熟了,那个士兵也就不再躲着刘志丹了。有一天夜里,那个士兵下岗后,刘志丹就把他叫到屋里,让他坐在火炉边烤火。刘志丹问他家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做什么?什么时候当兵的?
那个士兵身上一暖和,也不再那么拘束了,对刘志丹说:“刘参谋长,我是固原人,闹地震那年我还是个中学生,差点儿被砸死了。后来听说街上贴出了布告招收学生兵,我就想跑出来撞撞运气,就到部队里来了。我好像天生就是当兵吃粮的命啊!”
刘志丹听了,微微地笑了,心想这小伙子倒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觉得他很可爱,就问他:“你还有什么理想或者是志愿没有?”
“有,我就是想能搞到三百块钱,回去开个小铺,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免得再去揽工,还要挨打。”那个士兵几乎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脱口而出。
刘志丹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早就立下的“志愿”,又笑着对他说:“这主意不错嘛!不过你想过没有,要是人家把你的小铺子挤垮了,可怎么办?就算你有三千块钱,开个大铺子,也还有官府、衙门抽捐收税。你一个人,怎么抵得过官僚、军阀、地主、资本家、帝国主义?这不关运气好坏,是社会制度问题。依我看 ,你这安稳的小日子还是过不成的。”
那个士兵瞪着眼睛望着刘志丹说:“参谋长,那您说我应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刘志丹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扛枪杆子,打倒那些土豪劣绅、贪官污吏,那样就没有人压迫你了。那时候你做工也好,种地也好,谁还欺负你?这比你开小铺子牢靠得多啊!”
刘志丹说着又顺手取出几本小册子,递给那个士兵说:“这里面讲的都是革命道理,你看看就明白了。穷人家娃娃,手拿武器,头脑也要武装起来,眼睛明亮,才看得清敌人!”
那个士兵身上暖和了,心里也亮堂了。他又惊又喜,站起来敬了个军礼,跑了。
这天晚上,刘志丹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早晨一起来,就去找马鸿逵,想把这些问题跟他好好谈谈。留着回民连鬓胡子的马鸿逵,这时正坐在一张太师圆椅上抽烟,见刘志丹进来,忙掐灭了烟头,起身相迎,还连连道着“辛苦了”,就像接待贵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