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巴掌大的黄莺攀住那已经长得挺茂盛的柳枝,叽叽喳喳地嬉闹着,阳光灿烂而明媚,微风拂过,那柳枝便望另一个院子轻轻荡去,也使得那莺儿的啼叫忽远忽近的。
“唉?凤凰?干甚么呢?”琉璃望院中一探头,就看见一道素色身影,正俯在院中的那张石桌上,专心致志地做着甚么。
“是璃——儿啊?”凤凰连头都没抬,用戏谑的语气打着招呼。
“不许叫我璃儿!”琉璃听到那声拉长的“璃儿”,知道她是故意打趣,大为光火。
“为甚么萧师和欧阳兄都可以叫?”凤凰嘴角浮上一个戏弄的笑容,继续手里的工作,“我就不能叫么?璃——儿?”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啦!”琉璃抓狂: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软乎乎的称呼啊!
“那——那我称你甚么?”凤凰语气中戏谑的成分更浓了,她一边动着腕子,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阿璃?琉璃姑娘?还是——琉璃姐姐?”
最后那个称呼她故意嗲了声音,叫得琉璃肉跳心惊,汗毛倒竖:“噫!还‘姐姐’呢!好恶心!——你就唤我琉璃,不好吗?!”
“便依你好了。”凤凰本是调笑,自然漫不经心。“以后我会找一个好名字的~”
琉璃对此表示十分无语。
自从经历了前番的事故,凤凰她们也在萧洛宅中住了一段时日,二人渐渐熟络,说话也没那么多恭维和顾忌,称呼也随意的许多。
不过……她上前两步,好奇的把头探向那张石桌上的物什。
那是一碟桃花式样的糕点,浸染着微微的粉红,也如同花瓣的肉质,中心似乎用朱砂之类的东西细细地点上了几点赤色,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
“这是甚么啊?”琉璃咽了咽口水,手十分不自觉地伸向了那碟糕点,“好吃吗?”
凤凰看着那只手离碟子越来越近,提声道:“这个嘛——”说话间,已经不着痕迹地把碟子与琉璃之间的距离拉开,抱歉地笑笑:“这个不是给你准备的啦……”
“我有说我要吃嘛?”琉璃悻悻地收回手,嘴里犹不承认。——“话说这是给谁的啊?”一部分是转移话题,一部分也是琉璃好奇,于是奇怪地问。
“是给我师傅的。”凤凰将手中的青瓷小瓶凑在鼻底轻轻用手扇动着,细细辨别那瓶中的淡淡香味,随口答道。
呃……似乎还差了点甚么……
凤凰将手中的瓷瓶搁在桌上,正思索间,抬眼正碰见琉璃那闪闪发光的眼睛,无奈地笑了笑,道:“那个……如果你想吃,尝一两个也行……就是别吃太多……”
“好!——谢谢!”琉璃听到应允,一下抢过了碟子,拈起一块便咬了一口。——
酥软的外皮,口感丰富的馅料:蜂蜜的清甜可口,花瓣的柔软绵密,仿佛一个春日的花园在舌尖绽开——
“原来是花儿馅的酥饼!”琉璃的脸上写满了大满足,“好好吃!”
凤凰忽而想起了早间的一件事,似乎找到了解决自己思虑的办法,与琉璃说一句“我有事先走开一下”,便望后院去了。
“好好好,你快去罢~”
凤凰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靠谱,于是对身边那只方才飞来的小青鸟耳语:“三青,你帮我看着,行么?”
“啾啾!”
……
莫莲将那金丝白绸的如意纹锦囊细细打量了一番,把它重新系在腰间。
那又是她徒儿所赠,里面有一块鱼形骨饰,品质上乘,与一块黑玉旋做八卦式样,小巧玲珑,不过一枚通宝大小,却琢磨得精细十分。
似乎是用那横公鱼的枕骨所制……
而那锦囊除了装着这枚辟邪的骨器,便是空空,莫莲觉得实在可惜,便望里头填了几两自制的香粉;夏日将至,她也着手采撷一些驱蚊虫的草叶,准备炼制一些安神养气,驱蛇防虫的香——原来凤凰年年佩戴的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装填,所用的香料也是她亲自过手的上品。
又要开始缝香囊了呢……
莫莲浅浅一笑,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段安静闲适的时光,明明久远得积满了时间的灰尘,每每忆起,却那样清晰,那样鲜活,仿佛只是昨日。
不过……
莫莲看着桌上一个瓷盒,以及桌旁的隔板上一溜零碎的吃食——虽然大部分都被凤凰填了肚子——,以及书案上费尽心思收罗,以前似乎是锁在锦盒中的珍奇的文玩墨宝,眼睛在阳光下弯成好看的月牙:
今年的香囊,就多做几份罢……
……
当凤凰拎着那个酒坛子回到制作糕点的院子的时候,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差点儿把手中寻了许久的桃花酿摔在地上。
面前当真是一片杯盘狼藉,该到的没一个立着,那些瓶瓶罐罐尽都倾了,里头的香粉之类散了一桌;那青瓷的酒瓶在地上似乎已经轱辘了许久,但尚在望外溢着琥珀色的液体,整个院子异香袭人——至于那碟子糕点,琉璃倒很给面子的没一口吞尽,还有半碟,不过是连碟子一起掀翻在地——而罪魁祸首伏在桌上,已经烂醉如泥,睡得不省人事。
“啾……啾……”
正在凤凰瞠目结舌之际,一只小青鸟从桌子底下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没走几步,就一下瘫在地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啾啾”声。
“三青……”看到醉醺醺的小青鸟后,凤凰的脸色越发难看,那个刻意挤出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可怕:“我叫你看着,不是叫你陪她一起喝……”
“啾……啾啾!”
……
“师傅唉——”莫莲听到那无奈的招呼,停了手里的香箸,轻轻将满桌的香料拢在一起,从屏风后走出来:“怎么了?——唉?这是……?”
凤凰将肩上的琉璃卸到外间的矮塌上——那家伙依然不省人事,睡得是天昏地暗——然后把袖子里的小青鸟拉了出来,放在桌上,累得气喘吁吁,几要瘫在地上。
莫莲虽是惊奇,但也不忘拿起茶壶满满沏上一盏子茶,转手递到徒儿手里。
凤凰接过,也不顾那新茶滚烫,一口饮了个干净,才稍稍恢复过来。
“……怎么累成这样?这璃儿……又是怎么回事?竟这副模样……”莫莲将凤凰手中的空茶盏接了回来,将那昏睡的一人一鸟打量两眼,奇怪地问道。
“这件事啊……话说作为徒弟,我这半天未曾伺候,反倒让师傅给我倒水,真是太差劲了啊……”凤凰抱歉地笑了笑,接着道:“这两个家伙……还是要麻烦师傅了,师傅有没有醒酒的香或是汤药之类的东西啊?我是寻不到了……师傅能不能借我一些?”
“凰,以后莫要说师徒尊卑之类的话了……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的。”莫莲微微摇头,眸中的笑意溢满了温柔,然后便起了身,从床头梳妆台的铜镜旁取出个祥云金纹的锦盒来,打开了盒盖——里面是几块心字香篆,散发着淡淡的苦香,让人心颇为安定。
“醒酒的香我还有些——不过这两位醉得可颇为吓人呢,究竟是灌了何酒?”
“这个啊……”凤凰从莫莲手中抢过香箸,拈起一块香篆放入手边的博山炉中,“师傅少歇。焚香这种事徒儿还是可以代劳的……”
“……”
“好啦好啦~”凤凰终是没能在莫莲那审视的目光下保持住,泄了口风:“我看也到了暮春时候,便收些落花,制些时鲜小吃,欲要饱饱口舌之欲,结果……”
她一摊手,无奈地摇摇头:“我是一口没尝,全让这两家伙糟蹋了。——要是知道这孩子酒量如此,我万不敢将那——不对啊!那瓶子里一滴酒都没加!只是水罢了!”
“水?”莫莲微微抬眼,“喝水喝成这样?”
“师傅!”凤凰在这个问题上,莫名认真了起来,义正言辞道:“制这种酒,要用上好的桃花酿,再置于深井中冰镇一昼夜,方算得上成酒!——她喝时,我桃花酿也未加,怎的算酒?”
……
桃花酿?
那不是我师父的藏酒吗?
“唔……”琉璃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眼前陈设陌生的房间,感觉昏昏沉沉的。
“醒了?”莫莲见琉璃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正欲提起茶壶望琉璃面前的盏里沏茶——
“唉!”凤凰一把抢过莫莲手中的茶壶,把那盏子扯到眼前,望里慢慢注茶:这等小字辈也担得她师傅的一杯茶?——笑道:“你可终于醒了啊?还记得之前的事故么?”
“咦?”琉璃努力地回想,但依然是迷迷糊糊的:“出了甚么事?”
“糕点好吃么?”凤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面上强装微笑,看起来颇有些可怕。
忽然想起来自己方才闻到酒香,没忍住,偷偷喝了一口,结果那酒甘美异常,一时没了节制,吨吨地灌了起来,大概半瓶下去,眼前一恍惚,就没了知觉。——看凤凰这副不善的笑容,估计是……
“实在对不住——”琉璃“噌”地站了起来,弯腰对着凤凰大大地鞠了个躬:“有甚么可以补偿你的吗?我一定做到!”
凤凰被吓了一跳,也下了榻,将琉璃扶起,说:“何必如此!——我也就当时气一下子,火气早也消了——吃了不也就吃了?喝了不也就喝了?又如何言补偿之事?——你也不必自责,虽说那原料的确不好寻,但也不是甚么仙露琼浆,琪花瑶草,我重新做便是了!——来喝杯茶吧!”——语气虽有些无奈,但还是宽慰的意思;手上也很快递了杯茶过去。
琉璃接过茶杯,心里还是踌躇不安,手里转着杯子,就是送不到嘴边,忽而想起了补救的方法,提议道:“要不我去帮你寻原料罢?——这样也更轻松一些,不是么?——”
“不行。”琉璃话没说完,就被凤凰否决了。
“为啥呀?”琉璃急了:甚意思呢?
“我说了——我不追究你,你为何一定要去呢?在家待着不好么?”凤凰没有一丝松口的意思,坚决不同意。
“莫师傅!”琉璃见凤凰咬死了不松口,于是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凤凰身后的莫莲。
因为师父的这位老友性格温婉,对她与师兄都十分友好,面上时常带着一个温而不火的笑容,令人不由得想去亲近。
而且……琉璃不自觉地看了看右腿:上次叫那横公鱼伤了,本应是好好歇息几日,结果方从阴阳司回来,便熬不住了,偷偷跑了出来,结果没练几式,伤口便裂开了,一时间血流如注,一时竟又连路也走不得,幸好莫师傅经过,好容易扯了回去,日日用药呵护——都是上品——接连五日,将那伤口愈合的没有半丝疤痕。——故此,琉璃是对莫莲越发亲近。
“师傅!”凤凰回头看向莫莲,一副不容商量的脸色:“这事依不得她!”
“……”莫莲继续缄口无言:你们到底在吵闹甚事啊?!
正欲开口,莫莲注意到凤凰与平常不大一样的阴郁眼色,虽然尚不明确,但也知道如何回答:“凤凰竟说了不用,璃儿你不去便是了。——还怕因为几块糕点,她找你秋后算账不成?”
“唉——就——”琉璃还欲请求,眼珠滴溜一转,改口道:“那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凤凰生怕她不走,急忙送客。
“凰……”莫莲听得楼下已没了声息,阖上眼帘,抿了一口温度正佳的清茶,轻轻唤了一声从门外走入的徒儿。
“唉~在呢!”凤凰连忙赶两步到莫莲面前,带着笑容:“师傅有事么?”
“你做的是何物?为何极力阻止璃儿?”莫莲再开凤目,已经没了方才的随和亲切,如同一泓寒潭秋水,清冷孤傲,威压逼人,语气也淡漠十分:“告诉为师,为师想知道。”
“……”凤凰见师傅这般模样,收敛了笑容,表情变为了毕恭毕敬,一撩衣摆,缓缓跪在莫莲面前,伏首贴地,语气再无平时的调侃:“回师父的话,徒儿所制之物,不过是一碟花酥、一瓶甜酒罢了——至于为何阻止璃儿,是因为那些原料确实颇有些难得,所生长之地,对她而言,太过凶险——故不能答应她……”
“哦?”莫莲微挑秀眉,将茶盏搁在桌上:“还有呢?”——莫莲的声音除了清冷漠然,其实还复合着几分慵懒,但依然透出锐利的锋芒。
“……徒儿要去寻药。”
“何处?”
“……就在……城外……”
“凶险?”
“是。”凤凰顿了顿,继续道:“有些妖物,平日虽安分,但毕竟是卧榻之处,毕不容凡人践踏。——我不想把动静闹大。琉璃她……太麻烦了。”
“何药?”
“伤药——”凤凰沉声道:“是给——是给一个孩子的。她被横公鱼伤了,有些严重——她帮了我,作为交换,我欠她一碗汤。”
莫莲看着徒儿,漠然无言,幽幽叹了一声,阖上眼,说了声:“罢了,起来吧。”
凤凰在地上跪了许久,没有一毫厘的移动。
“谢师傅。”
……
忆鸿看了一眼那缠着白色绷带的手掌,眼神中充满了厌恶——伤口沁出的血丝已然变作黑红,却没有半点凝痂的意思,生出的刺痛甚至能令人浑身颤抖。
估计是中了邪祟。
看来得去那里走一遭了……
……
“啾啾~”三青鸟在凤凰的肩头扑了两下翅膀,发出几声清越的鸟鸣。
“竟然跟到这里?”凤凰一边抬手给三青顺毛,一边向身后的某个角落瞟去。
琉璃看到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不禁肉跳,连忙隐在那棵巨树后面:她不会已经发现了吧?!
好像又没动静了……
琉璃松了口气:看来是我多心了……
“琉——璃!”忽然,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要不是那声音太过熟悉,琉璃绝对已经望后捅了一刀了!
“唉?凤凰?”琉璃僵硬地转过身,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不是说了,不要你来的么?”
“我……”琉璃本来也不擅长诓人,干脆实话实说:“我昨天——反正就是,不让我跟着的话,我心里过不去嘛!”
“说了只是小事儿,不必介意!”凤凰一下拉住她的手,就要望回扯,“我送你回去!”
“不要!”琉璃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心地,而且语气一拐:“昨儿我好像听到,有人‘拿’了我师父整整一坛子桃花酿……那可是我师父宝贝了多年的佳酿啊,自己都舍不得喝呢,要是让他知道………诶?你觉得会怎样啊?”
噫?!她不是晕倒了吗?!
凤凰不自觉地望后退了一步,脸色“唰”地黑了,额上不由得滴下两滴冷汗。
琉璃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凤凰眼皮狂跳:她是料定我可不敢轻易和那位大人结梁子么?!
这丫头是在威胁我吗?!
凤凰的碧眸中划过一丝恼怒,看着琉璃一副阴谋得逞的得意笑容。
她知道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最后如何了么……?
三青看着那沉默僵持的两人,歪头“啾啾”两声,似乎有着大大的疑惑。
“……罢了,你随我去罢……切不可乱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