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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吕中贞的青春时光,是伴随着牙疼度过的。

第一次害牙疼正是十八岁。那一年与她同岁而且十分要好的蒿子定了亲,有一天晚上再到她家玩时,她娘吕牛氏看一眼两个毛嫩丫头,一边捻线一边说:“唉,俺家大霜也得找个上门的啦!”大霜是吕小贞的小名。这时候蒿子便瞅着吕中贞哧哧笑:“倒顶门,丢死人。”吕中贞的脸便腾地红透,耿着脖子说:“俺不要上门的!俺不要上门的!”吕牛氏停下手看看闺女,再看看蒿子,叹一口气道:“谁家不想送闺女出门子,可是俺跟人家不一样呵。”蒿子情知自己说错了话,抬手指着自己的嘴道:“婶子,俺这里是个臭粪筐,俺到河里洗洗去!”说罢爬起身就跑了。吕中贞看着同伴留在门外的一片黑暗,圆乎乎的小脸上泪流滚滚。然而吕牛氏却不劝她,仍旧坐在那儿捻线。线铊子滴溜溜地转,转,在如豆的灯火下转成一穗虚白。

这天夜间,吕中贞的牙开始疼了起来。她知道,这是让心火烤的。她躺在自己的屋里反反复复想,越想越感到委屈:为什么人家都不招上门女婿,偏偏我得招上门女婿。倒顶门,丢死人。姑娘都是一样的姑娘,可要是打算招上门女婿,那你就掉价了,麦子成了秫秫,秫秫成了狗尾巴草了。这不是吓唬自己,是有真人真事来做证明的。村后头的支玉莲,相貌可以说百里挑一,因为无兄无弟爹便给她招女婿,一招招来个三瓣嘴。新婚之夜小伙子们去听房,在窗外用豁子才有的语言齐声喊叫:“飞(吹)灯!飞灯!”,羞得支玉莲要寻死自尽。虽然是相貌悬殊,那豁子还觉得吃了亏,说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改了姓倒顶门实在窝囊,整天对支玉莲骂骂咧咧。想起例子,吕中贞的心火便更旺了,那两叶肺也成了风箱,呼哧呼哧帮忙煽动,结果那火苗子直窜到牙床上,烧得大牙小牙全都腾腾跳动。第二天对着镜子看看,两腮全都肿了。娘看了看说:“大霜你甭恨我,要恨就恨你爹,谁叫他非要去当兵挨枪子呢。他要是听我的话不走,这会儿我早当婆婆当奶奶了,还用招外姓的杂种羔子到咱家!”吕中贞听娘这样说爹,心里更是生气,牙便也疼得更加厉害。她的两手无法干别的,只能去紧紧捂住那些生了反叛之心的牙齿。捂了三天三夜,牙疼是轻一点了,但有一颗牙异常松动,像刚刚栽下尚未扎根的树苗,忽而倒向里忽而倒向外,吕中贞知道它没救了,索性拿手一撕,那牙便到了她的掌中。

吕中贞看看这颗离开了岗位的牙齿,心里十分伤感。要知道,这是在她小时掉完奶牙之后掉的第一颗成人牙齿。这颗牙本来应该忠实地站在她的牙床上,每天帮她磨碎那些粗糙的食物,直到她进入老年之后才光荣退休的,可是如今却在她十八岁的时候早早地掉了。吕中贞想,这不怨别的,就怨自己的命不好:谁让自己生下来只有一个寡母呢?生在这种人家作闺女,不招上门女婿还能有什么办法?唉!

吕中贞动一动舌头,清晰地觉出了她口中的异样:本来结结实实的上下两圈牙墙,此刻却在左下方有了一个缺口,就像初毁的城池,像将溃的堤坝。这缺口触舌惊心,让她对未来的人生感到十分惶恐。

她捏着这颗牙齿走到屋里,揭开床上的破席,从角落里摸出了一个玻璃瓶子。这瓶子是个废弃的药瓶,不大不小,里边盛着一些小小的牙齿。这是吕中贞当年掉下的奶牙,现在一颗不少地都在这里。还是在她掉了第一颗奶牙的时候,娘就将这个瓶子给了她,让她把掉下的牙收好。娘说,人如果能把一生中掉的两茬牙全都收好,那他就能在老了的时候长出第三茬牙来,返老还童。吕中贞小时候对这说法深信不疑,于是掉一颗收一颗,她的童年都留在了这个瓶子里。现在开始掉第二茬牙了,吕中贞还是相信这种说法。她决定,从这第一颗开始,还是要一颗不漏地收齐。她想,我的命不好,在今后的几十年里用心收藏自己的牙齿,也算自己的一种修炼吧。我认真地收藏,好好地修炼,能换来个返老还童,那不是天大的好事?

吕中贞拧开玻璃小瓶的盖子,将手中的牙齿投了进去。她将盖子拧上,握着瓶子晃晃,牙齿撞击瓶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听着这种声响,吕中贞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在吕中贞疼掉第一颗牙半个月之后,吕牛氏便找本村善于说媒的二咣咣,让她给闺女找上门女婿。二咣咣听了,“咣咣”地拍着胸脯说:“嫂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个称心合意的,来给你当儿养老送终!”吕牛氏知道二咣咣好吹,谨慎地说:“你甭光是拿着胸脯子当大锣敲,得实打实地给你嫂子办事。你要明白,俺这下半辈子全拴在你嘴上了。”二咣咣还是“咣咣”地拍胸脯:“嫂子你放心,三天之内我领人让你看,你看中了就点头,看不中咱再另换!”吕牛氏就放心地回家了。回到家跟闺女说了这事,闺女“哼”了一声说:“不知来个猪,还是来个驴?”吕牛氏说:“你甭光往孬里想,说不定二咣咣能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吕中贞冷冷地说:“高头大马?也不量量咱家的门坎儿有多高!”吕牛氏知道闺女心里难受,也就不再与她争论,该干啥干啥,静等着二咣咣的消息。

第二天晚上,二咣咣果然回讯儿了,说自己“马不停蹄”跑遍了南乡的十八个村子,终于在戴家沟找到了一个愿意上门的。这小伙子今年二十一,家有兄弟五个,他爹决定让出来一个。吕牛氏问小伙子长得怎样,二咣咣说:“人高马大,可受看呢。”吕牛氏一听正合了自己的希望,心里暗喜,便问什么时候相亲。二咣咣说:“定好了,明天过来。”吕牛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闺女做好准备。吕中贞说:“还有啥准备的。”

吕中贞嘴上冷冷的,心里可是开了锅。她想,这毕竟是终生大事,是我第一次相亲呢。买了牛驴回家,不合适可以换换,找来男人却不能换,一过就是一辈子,哎哟哟哟……想么这里,她心里便像开了锅一样。这锅开水,到夜间沸腾得更是厉害,直让她的一颗心化成气体,轻飘飘地逸出窗户,飞出村子,想到戴家沟早早看一眼那匹高头大马。可是戴家沟的路她不会走,所以那颗心走了一夜也没有走到目的地,只好在天明时分又回到她的胸腔,继续受着蒸煮。起床以后,她尽一切努力开始打扮自己:辫子梳了三遍,弄得油光水滑;脸洗了三遍,每遍都打了胰子;搽上雪花膏后,拿镜子照了又照。觉得脸上收拾好了,这再去换衣裳。拿过床头上的包袱,将里面的两身裤褂做了无数次的比较之后,才决定穿那身咔叽布学生蓝的。鞋呢,穿绣花的当然好,可是她没有,只好穿绗了鞋头、稍新一点的那双。娘这时做好早饭,过来检查闺女打扮的效果了,上看下看没出毛病,便来了个锦上添花:屈起食指拇指,在闺女的眉心夹出一道红痕。吕中贞知道,这是女人不点胭脂却胜似胭脂的一种化妆,有了这道红痕,便让女人有了楚楚动人的纤弱。吕中贞拿过镜子照一照,果然好看许多,一阵兴奋与羞赧上来,那两个腮蛋便也响应成晕红。

天到东南晌,二咣咣领着一老一少进了门。吕中贞母女俩四道眼光急忙往小伙身上扫,见那小伙果然是人高马大。可是再细看就看出毛病了:他那双眼睛仿佛有分工,其中一只瞅着你,而另一只却斜挑着瞅向空中像是观察天气。吕中贞心里那口锅一下子熄了火,脸上不再有一丝儿热气,转身走到屋里不再露面。吕牛氏似乎对小伙的眼睛并不介意,仍旧热情似火地招呼人家。她抱出凳子给老头,然而老头却不坐,只是端着烟袋四处去瞅。他瞅瞅两间破草房,瞅瞅空空如也的猪圈,再瞅瞅屋里的破烂家什和储量可怜的粮囤,下巴颏越来越长,最后整个儿耷拉在了胸脯上。二咣咣看他脸色不对,上前陪着笑脸想说话,老头却向他发言了:“二咣咣,俺真想抽你这张破嘴!俺把俺儿送出去倒顶门,图的啥?不就图人家有些家底儿吗?这里算个啥?——要饭的磕倒了,穷着了地!”说罢,他向儿子一挥烟袋:“走!”那个高头大马便跟着爹走了,走时,一只眼看爹的后脑勺,一只眼看天上的灰云,就是没有眼睛再看一下吕中贞。

吕牛氏早已气得浑身哆嗦,这时跺着脚说:“听听,听听!‘穷着地’,他就这样骂俺呀!他不愿意就拉倒,可不该欺负俺寡妇娘们儿呀!”吕中贞冷笑一声道:“娘,咱是屎克螂往尿罐里爬,自找倒霉!”说罢跑到自己屋里,将门反顶了,扑到床上大哭起来。娘在门外劝她,她不开门;娘又找来蒿子劝她,她也是不开门。

吕中贞这一哭,直哭了三天三夜。开始哭,是因为受辱;后来哭,是因为牙疼。疼到后来,又有一颗大牙掉下,让上腭的牙墙也有了一个缺口。

吕中贞的又一次牙疼,是在蒿子出嫁的时候。

蒿子的婆家在四里外的咸家山,对象叫咸为安,人长得不错,只是家里穷一些。蒿子虽然有了婆家,却没有马上出嫁的意思,她亲口跟吕中贞说过,这事要等三年之后她满二十一岁。然而就在十八岁这年秋天,蒿子却急三火四催着男方把喜事办了。她早早出嫁的原因,是不愿出苦力抬矿石。那年村村“大跃进”,处处炼钢铁,红星人民公社在雷公山区发现了一种黑乎乎的石头,判断其中含铁,于是就在山外建起了无数座土高炉,大张旗鼓地炼了起来。支吕官庄的男女劳力无一例外,都遵照上级命令去了工地。年轻人由团支部书记支明禄带领着运矿石,从早干到黑,每天要在五里山路上来回无数次。石头死沉死沉,山路坑坑洼洼,蒿子与吕中贞结伴抬了一天,就膀子不是膀子腿不是腿了。第三天早晨吕中贞再约蒿子上工,蒿子却躺在床上没起。她摸着紫茄子一般的肩膀呲牙咧嘴地道:“我不干了,死也不干了。”吕中贞说:“你不干,人家干部能愿意?”蒿子说:“你跟他们说,我病了。”吕中贞只好自己扛着杠子出门,另找搭档去了。两天后,吕中贞按照支明禄的吩咐再约蒿子上工,蒿子却说:“我知道,靠装病是熬不过去的,我出门子吧。”吕中贞吃惊地道:“你想出门子?可你还小呀!”蒿子说:“我算瞅透了,这活儿再干下去我就累毁了,就当不成新媳妇了。”吕中贞心里酸酸地说:“那样的话,咱姊妹俩就分开喽。”蒿子摇摇头说:“咳,分开就分开吧,实在没有办法啦。”吕中贞见她这样说,只好走了。到了工地,支明禄问她蒿子怎么还没来,她说:人家病还没好呢。

二咣咣的工作效率高得惊人,听说蒿子想出嫁,立即蹬着一双瘦长腿来回磋商,没过三天就把事情定了。支明禄得知此事老大不高兴,在工地上批评吕中贞,说她警惕性不高,身边出了逃兵也不报告。吕中贞心里道:我就是没有婆家,要是有婆家我也当逃兵,我也出门子。她向支明禄说:“当了逃兵怎样?不当逃兵又怎样?你看看,俺们天天抬矿石,人都快累死了,可是高炉里都炼出些啥呀?一块一块的连牛屎都不如。牛屎还能肥田,可这些石头饼子能干啥,连垒地堰都不好用。”支明禄听了这话,搓着腮帮子说:“我也觉着不对头,想提意见又不敢。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吕中贞这天夜间,想想蒿子快要走了,得去买件礼物,所以等到天明便来到娘的屋里要钱。娘说:“买啥呢?”吕中贞说:“买一把暖壶吧。”娘说:“买暖壶要一块五六毛钱,这还了得?买个镜子算了。”吕中贞噘着嘴说:“买个镜子就不送了,留着照自己吧,照照咱有多小气。”娘说:“噢,说这话呀?这话俺不听。你说谁不想要脸?俺还想送金山银山哩,可惜没有!”吕中贞流着泪说:“娘,蒿子跟我从小要好,她要出门子了,我就连暖壶都舍不得送?”娘说:“蒿子家富,还能不陪送暖壶?”吕中贞说:“人家陪送归人家陪送,咱送是咱的。”娘说:“你再怎么说咱也不送暖壶,买个镜子就行了。”说着就打开柜子,拿出一张五毛的票子给她。吕中贞却不接,说:“咱家也不是没钱,政府发的烈属补助呢?”娘说:“那钱能有多少?一月三块,从前年才发的,攒了两年,才把以前的欠账还上。今年这才攒了多少?我跟你说吧,除了花掉的,还剩下十九。”吕中贞说:“还有十九,你就连一块五也不舍得给我。”娘说:“这钱有用处,是留给你娶女婿的。人家上门,是两手空空光棍一条,什么不得咱来操办?”一听这话,吕中贞只觉得头皮发麻,夺了娘手中的钱就走。

走出门外,想想只买一个镜子真是不像话,便转过身来打量自己这个破家。看到院门边的一垛干松枝,便到院里取了扁担绳子,出来捆成两捆。她插上扁担掂一掂,觉得不到一百多斤重,还不够一个暖壶钱,就解开绳子再加上一些。这时娘走到门口看了看说:“你把烧柴卖了,明天你去拾草哇?”吕中贞跺一跺说:“我拾!反正我要买一把暖壶!”说着就蹲下身去,肩负着重担往上起。她起了两起都没成功,最后咬紧牙关,使足全身的力气,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走了。这时街上人来人往,谁见了她都有几分吃惊。蒿子的爹百年孝正挑水,看见了她便问:“侄女,你挑这么多松枝干啥?看你压得。”吕中贞也不答话,只是歪着头挑着担走。

吕中贞的第一站是八里外的马石涧窑场。那个村建了个窑场烧红砖,长年收购干松枝,每百斤一块二毛钱。吕中贞前两年曾来卖过,但她一次只挑六七十斤,从来没有今天这么重的负荷。吕中贞一边走一边想,我今天成了杨二郎了,也担上两座山了。她一步步走出村去,一步步感受着这山的份量。她想,如果我的腿下边不是有两只平板脚挡着,那我就会像一根钉子一样叫这份量摁到地底去了。现在,吕中贞就承受着山与大地的挤压,浑身哆嗦着前行。终于,她哆嗦得再也迈不动脚步了,只好将身子一歪,让柴捆着地,自己伏在扁担上张大嘴巴喘息起来。

歇了一会儿,再拾起挑子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终于捱到了马石涧村外,看得见窑场了,忽觉得小肚子疼过两下,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突然流出了身体。吕中贞扔下挑子低头看看,那裤子已经湿了半截。她记得她的月事还不到日期的,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这一准是当杨二郎当的。可是人家杨二郎是男的,不会有这种倒霉事儿。吕中贞看看自己的裤子,再看看窑场里清一色的男人们,不由得泪水横飞,抽嗒着鼻子哭了起来。哭过片刻她想起,在这村有个表姐,便决定找她救急。她从地上抓两把干土在裤子上搓搓,将尴尬处作些遮掩,便走进了村去。正好表姐在家,她借了一条裤子,要了一些旧棉絮,将自己收拾好了,这才回到村外,拼出最后的力气,将那两座山弄到了窑场。

窑场里的男人也是吃惊。过秤的疤眼男人看看两捆松枝,然后问她:“你有多沉?”吕中贞擦着汗水说:“你问我多沉干啥,我是卖松枝,又不是卖人。”疤眼男人笑道:“你卖的是松枝不错,可我看你挑得多,想犒赏犒赏你。”吕中贞问:“怎么犒赏?”疤眼男人道:“先称你,再称松枝,松枝多出你多少斤,就一斤按二斤算。”吕中贞一听高兴了,嚷道:“行,那你快称称我!”这时,窑场的许多男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前来围观,有两个青年自告奋勇抬起了大杆秤。吕中贞看看秤钩说:“找个篮子。”男人们起哄说:“没有篮子,你自己把自己挂上去!”吕中贞只好用两手抓住秤钩。然而她的臂力有限,两手抱着秤钩努力了多次,都没能让自己悬起。男人们又起哄:“抄腿!抄腿!”吕中贞便害羞了,因为她见过那种称法,是很不雅的。见她踌躇,男人们又拍着屁投起哄:“快点快点,一斤算二斤呀!”吕中贞急喘两口,将心一横,抬起一条左腿,将左手从腿弯里穿过去,与右手并在一处牢牢抓住了秤钩。与此同时,那个小身子便也倏地悬空,像个猴子似地倒挂在秤钩上。吕中贞仰脸闭眼,她听见了男人们的大笑,也听见了疤眼男人的报秤声:“九十九斤半!”她将一只手松开,让自己落到地上,红着脸说:“再称称松枝吧。”男人们便将两捆松枝一一称过,一捆六十三斤,一捆六十八斤半,合计起来算算,草比人整整多出三十二斤。吕中贞心想,丢了一回人,但能多拿三毛八分钱,也算是值吧。等将钱拿到手,她便扛着扁担,愉快地走向了去墩庄的大路。

墩庄是公社干部住的地方,离马石涧还有八里。吕中贞来到供销社,看见暖壶有竹壳的,有铁壳的,便决定买个铁壳的。铁壳的也有好几种,吕中贞心想,蒿子是我的要好姐妹,我不买便罢,要买就买个最贵的。看看最贵的标价一块八,正好花光卖草的钱,便决定买这一种。她仔细瞅瞅,见这一种的铁壳上满是透眼儿,刷着绿漆,一边还画了一朵牡丹花,便喊过售货员让她拿来看。她听人说,挑暖壶要放在耳朵上听,便一个个地听。可是听来听去,里边都是一样的嗡嗡作响,便拿不定主意了。售货员不耐烦地道:“听什么听?里边还有唱戏的?”吕中贞只好不听了,指定了一个便去掏钱。

买罢暖壶,再将娘给的钱买了一面镜子,吕中贞便走出了供销社。看看天已过午,而自己已没有钱买饭吃,便强打着精神回了支吕官庄。

走进家门,将暖壶放下,吕牛氏拿过去左看右看,一边看一边说:“白馍馍单往肉汤里滚。俺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用上暖壶,可人家蒿子一出门子就是好几把。”吕中贞又累又乏,不愿和娘说话,草草吃了个煎饼,就回自己的屋里躺下了。

她倒头倒睡,醒来已经天黑。吕中贞想,蒿子的喜日子是明天,今晚上得把礼物送去,于是就撑起身子准备下床。然而她的腰就像断了似的,又疼又麻又木,反正不愿听她的了。吕中贞的胳膊和腿上下齐动,这才将腰臀拖下床来。

蒿子的家在后街,要走过一条胡同。吕中贞早就算过,十八年来她与蒿子走得最多的路就是这儿了。自从二人学会走路,便喜欢凑到一起玩儿。两家大人的关系并不密切,但两个丫头却比亲姐妹还亲,这条胡同里经常出现她们手牵着手走路的影子。这胡同很窄很窄,一个大人在里面走,如果把两臂展开便能摸到两面的石墙。但是吕中贞清楚地记得,她们小时却觉得这胡同很宽很宽,两人拉起手来也够不到两边的。蒿子曾说:等咱俩手拉手能够上两边的墙,就长大啦。但那个目标很快就实现了,那时她们并没有长大。后来,即使一个人伸开胳膊,也能够上两边的墙了。吕中贞清楚地记得,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去找蒿子,蒿子也来找她,二人就在这胡同里相遇了。她们俩都佯装着要堵住对方,都展开双臂用指尖儿划着墙走,一边走还一边哧哧笑。终于她们相遇了,终于她们的身体触在了一起。然而就在那一刻,二人却同时止住笑声往后猛缩一步,都捂住自己的胸脯羞窘地站在那里。也就在那一刻,二人都意识到,她们已经长大了。

现在,在朦朦的夜色里,在淡淡的星光下,吕中贞将镜子揣在怀里,将暖壶挂在左腕上,又一次展开了双臂。不过她明白,从今天晚上起,对面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同龄女孩也用相同的姿势走过来了。这么想着,她两手的指尖划过墙壁时,便觉得那石头特别特别地凉,凉得钻心冻肺。于是,没走两步,她便将胳膊垂下来,像个断了翅膀的小母鸡一样,幽伤地钻过胡同,去后街走进了蒿子的家门。

蒿子家人来人往送礼的不少,有吕姓的有支姓的,不过他们大都提着两盒喜果子,尽的是一个村邻最平常的礼节。蒿子的爹百年孝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在这样的喜庆时刻他仍是白衣白裤像穿了重孝。看到吕中贞进来,百年孝瞅瞅她手中的暖壶和镜子,立即向厢房里大叫起来:“蒿子,你看大霜来了,人家还拿了暖壶拿了镜子!”蒿子人没出来声音却出来了:“中贞,快进来!”吕中贞进去一看,原来蒿子正在开脸,她三嫂邴玉花手齿并用,正用丝线绞着她脸上的汗毛。这时蒿子推开嫂子的手,看着吕中贞说:“我就等着你给我送暖壶了!你怎么没叫松树枝子给压死呢!”吕中贞便知道百年孝已经将她卖柴草的事告诉了蒿子,心里又酸又热,眼里立马泉出了泪水。蒿子红着眼圈说一声“坐吧”,随即抿着嘴唇,示意嫂子继续给她开脸。

在这个空当,吕中贞就坐在那里打量起蒿子的陪嫁物品。她早就知道蒿子是要陪送“八大件”家具的,眼下那些橱、柜、桌、椅都已刷了红漆鲜鲜亮亮;铺盖之类已经堆在床上,有两套被褥八个枕头;地上则是两架抬盒,里边放满了脸盆、镜子、茶具、暖壶等零星物品。吕中贞特地看了看里边已有的两把暖壶,都是铁壳的,连花色都和她买的一样。她想,自己今天学杨二郎担山累了个半死,买来的礼品却不显山不露水,实在是叫人泄气。

看着一屋子琳琅满目的物品,吕中贞伤感地想,还是人家蒿子有福,等我结婚的时候甭想有这么多好东西。看来,有爹没爹是大不一样。蒿子不光有爹,而且还摊了个好爹。他爹太会过日子了,一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花。他前半生光想着攒钱买地,过日子过出了一大堆笑话。比方说,每到下雨天,他一家是决不吃饭的,因为不干活就没有吃饭的道理。有一年夏天,一场雨下了三天三夜,把他们一家老小都饿昏在了床上。他全家穿衣服都是穿白粗布,无论单衣棉衣统统保持着本色,就为了省那点染布的钱。衣服穿旧了还好一些,如果是新的那就跟穿孝一模一样,所以村里人就把他的大名“吕佰孝”改成了“百年孝”。对这个绰号他也不在乎,说:说俺穿孝就穿孝,反正俺爹娘早已死了。百年孝苦省苦挣了半辈子,到共产党来的时候,他家已经有八十多亩地,是全村最富的两三户之一了。共产党的天下是不准买地的,但百年孝还是那么勤快、节俭,唯一的变化是,穿白粗布的只限于他和老伴,对长大了的儿女就不做硬性要求了。这么做的结果,是给三个儿子都盖上了新屋,娶上了媳妇。现在呢,又给独生闺女置办了这么多嫁妆,让她体体面面地出门子。

看着院中走来走去忙忙火火的百年孝,吕中贞心中生出了由衷的崇敬,那脏兮兮的白衣白裤在她眼里也似乎有了特殊的光彩。

蒿子还在让三嫂绞着汗毛,一张小脸变得红红润润光光滑滑。邴玉花一边撑动着丝线一边说:“她姑,俺已经叫媒人去跟你公公说好了,按俺们那地方的风俗办:明天你到了他家门前,落轿的地方早放好几块又松又暄的石头,轿一落就把它们压碎。这时候你公公就假装生气,叫你说几句吉利话再下轿。”蒿子问:“说啥吉利话?”邴玉花说:“说这么两句:‘新人压得石头破,儿孙辈辈有官做。’你这么一说,就会皆大欢喜,马上有人给你送两碗宽心茶。这茶你也不用喝,浇在轿前就行了,然后就准备下轿。哎,那话记住了吧?”蒿子笑道:“记住了。‘新人压得石头破,儿孙辈辈有官做’!”蒿子说罢,扭头向吕中贞道:“中贞,等你结婚,也这么办呵!”吕中贞的脸立马耷拉下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邴玉花诧异地看着她道:“怎么,你不愿意?”蒿子明白了,吐吐舌头说道:“咳,我这张嘴真该揍,老说错话!”

坐了不大一会儿,吕中贞就起身回了家。去自己屋里躺下,便去想像明天蒿子的风光:一顶花轿,吹吹打打,两句吉利话,两碗宽心茶。想像一番,又想到自己命定要招上门女婿,连花轿也没福气坐,心里悲悲戚戚不说,牙也又疼起来了。

按说,第二天早晨吕中贞应去为蒿子送行的。可是她一宿没睡,腮也肿着,腰也疼着,索性连床也没起。等到后街上响起鞭炮与锁呐的时候,她伏在枕上泪流滚滚。

一连三天,吕中贞没有再去上工。她想,为了逃避抬矿石的累活,蒿子能提前三年出嫁,我就不能在家里躺上三天?

可是,她躺在家里并不轻松,她跟疼痛干起来了。锐疼的是牙,钝疼的是腰,一上一下齐心协力折磨她。牙疼疼得具体,这一次发作的是左边的下牙;而腰疼就疼得笼统,疼得模糊。你说是腰吧,又像在小腹;你摸摸小腹,却又像在髋骨上。就那么疼,疼。疼得厉害了她只好咬牙,哪料到这一咬,就把牙根那儿已经饱和了的疼咬得乱跑,直跑到耳根与脑门等处,让她恨不得撞墙。娘过来看看,问明白闺女是哪儿疼,撇着嘴道:“逞强逞强,塌屋倒墙。”吕中贞也不搭腔,只是闭着眼睛捂着疼处哼哼。娘转身出去,过一会儿拿来了两包东西:一大包炒热了的麸子,一小包炒热了的花椒。娘吩咐她,将麸子焐在肚子上,将花椒焐在疼牙上,说罢就回了堂屋。吕中贞按娘说的办了,疼痛果然减轻了一些。三天过后,随着月事的结束,吕中贞的腰倒是好了,牙却又掉了一颗。

收藏那颗废牙的时候正是晚上。吕中贞将那颗牙装进瓶子,觉得肚里肠子乱动难受得很,便到堂屋里找东西吃。娘早已做好平日罕见的两碗面条,她一屁股坐下就吃,片刻间面前就只剩下两只空碗。

这时,街上有狗在叫,接着就听见支明禄在大声吆喝:“各家各户听着,想吃粮食的赶紧到村口集合,准备下地收地瓜啦!”吕中贞想起,几天前在炼铁工地干活的人就纷纷议论,说庄稼早就该收了,可是上级却不放假。看来,今天上级让收了。她抹抹嘴,从门后边摸过一把镢头,就走出了院门。

村中央的街口已经集合了一大片社员,每个人脸上都满溢着兴奋。正站在那儿等待领头的干部,却见支明禄和村支书支奎泰拉拉扯扯走了过来。支奎泰顿着支明禄的袖子说:“明禄,你把大伙拉去收庄稼,区长要是知道了怎么办?”支明禄将胳膊猛地一抽甩掉村支书,说:“他爱咋办咋办,反正不能叫庄稼烂在地里!”支奎泰说:“都共产主义了,咱们这点庄稼烂就烂吧,等炼出钢铁来,国家会供应粮食!”支明禄道:“你想得倒美。庄稼全烂掉了,还共谁的产?”社员们已经听明白了两位干部的分歧,都扯开嗓子喊:明禄做得对!得去收庄稼!支明禄这时挥手喊道:“走哇!”于是大伙一窝蜂地向村外涌去,只扔下一个支奎泰站在那里跺脚,一边跺一边喊:“明禄,你年轻轻地不懂政治呀!哎呀,我白把你培养了好几年……”

那一夜,支吕官庄村外一片欢腾。天亮时看看,像一场瑞雪突然降了下来——那是切好待晒撒满田野的地瓜干儿。

日上三杆时分,社员们正在一边啃着甜甜的地瓜一边晒地瓜干的时候,支奎泰突然领着几个公社干部来了,其中一个干部的手中还拿了一把白纸糊的三角小旗。因为从炼铁工地下来,几张脸都显着铁青颜色。他们径直走到支明禄面前,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声色俱厉:“支明禄同志,我代表组织郑重宣布,你被拔白旗了!”没等他说完,别人就将那把小白旗插到了支明禄颈后的领子里。

吕中贞当时并不明白这面小白旗的意义,只是看着小白旗在团支书的脖子后边迎风作响感到好笑。她后来才知道,这面小白旗一插,支明禄就成了与三面红旗,也就是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作对的人,他当不成干部了。

但是,当第二年春天周围各个村子都开始挨饿,唯独支吕官庄的老老少少还能吃上饭的时候,许多人便更加意识到了支明禄的过人之处。因此,当三年后区委在“反五风”大会上为支明禄恢复了名誉并且让他接替年老多病的支祥礼担任支吕官庄大队长的时候,全村人给了他一致的拥护。

那一年的冬天支明禄是双喜临门。他十一月里当上大队长,腊月二十八又娶来了已经定亲三年的媳妇。吕中贞那天去看了,她挤在人群里看新娘子下轿,看新郎倌迎轿。看到支明禄与他的新媳妇双双对对往家里走时,她突然感到心中生出了一种从没体验过的东西。那东西说酸也可,说苦也中,反正很不是滋味。这滋味顷刻间占满了胸膛,还从嗓子眼里直往上冒,让她不得不咬紧了嘴唇试图镇压。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仔细琢磨一下,原来是她极不愿意有个新新崭崭的年轻女人跟在支明禄的后头。她想,这就奇怪了,我不愿让那个人跟支明禄,让谁跟呢?

她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自己却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那个怪东西却还在心里,让她十分难受。她不想在支明禄的门前呆下去了,就挤出人群往家走去。因为心里烦乱,她走在街上谁也不看,只管低着头疾走。走到街口,忽听前边一个女声喊道:“中贞!”吕中贞抬头一看,原来是蒿子。蒿子看来是回娘家送年礼的,骑了头驴,左边驮筐里是孩子,右边驮筐里则是一箢子油条和馍馍。再往驴后边看,则是她见过几次的蒿子的丈夫咸为安。吕中贞打招呼道:“姐夫来啦?”蒿子在驴背上扬着脸哈哈大笑:“也不把眼睁大一点,那是你姐夫吗?”吕中贞再看时,发现那人虽与咸为安长相差不多,但年龄要小一些。那人指着蒿子向吕中贞说:“她是俺嫂子,我叫咸为顺。”吕中贞这才明白,此人是蒿子的小叔子。这时蒿子已从驴背上下来,拉着吕中贞的手小声说:“我正要找你。”吕中贞说:“找我有什么事?”蒿子说:“好事。走,一块到俺娘那里去,我跟你细说。”

吕中贞便跟蒿子去了百年孝家。百年孝老两口一见闺女回来不胜欣喜,老太太急忙去糠囤里摸鸡蛋,看样子是要煮荷包蛋招待他们。可是等摸出六个来,看一眼吕中贞,那手便悬在糠囤上方,眼里递了问询给老头子。吕中贞心里好笑,正要起身告辞,百年孝发话了:“煮八个煮八个,侄女也有一份!”吕中贞被他这难得的慷慨感动了,急忙摆手道:“俺不吃,俺刚吃过饭。”百年孝说:“吃过饭也得吃!想想那年你给蒿子买暖壶,挑那么多松树枝子去卖……”这话百年孝已经对吕中贞说过多次,现在又一次提起,她便在心里感慨起老人的细心与善良。

这时,蒿子已经给刚满周岁的孩子喂完了奶,让小叔子抱着,然后对吕中贞说:“走,咱们到东屋说事去。”吕中贞便跟着她走了出去。

百年孝的东屋是蒿子旧时的闺房,当年吕中贞来玩的时候多在这里。二人在一起说话,做针线,嬉笑打闹……玩得晚了,二人干脆就在一张床上通腿儿睡觉。如今,这张床还在,让吕中贞不由得怀起旧来。但仅仅是片刻,蒿子身上那浓浓的奶腥味儿便提醒她,她们已经不是两个姑娘了,已经让婚姻区分成两种女人了。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眼睛盯着蒿子道:“什么好事?说吧。”

蒿子坐到她身边,将她的肩膀一拍笑道:“还不谢谢我,我给你找了对象了!”

吕中贞将眼一翻说:“光是二咣咣就够埋汰人的,你也想叫我闹笑话?”

蒿子说:“怎是叫你闹笑话?我是真心为你好。说实在的,这几年我一直替你着急。你长得这么好,如果不是得找上门女婿,还不得叫那些好小伙子争得打破头?可是,找个上门的就是另一回事,弄不好就委屈了你。咱是从小要好的姊妹,我不能看着你受委屈。所以这几年来一直留着心,想给你找一个好的。如今,总算给你找到了。”

这句说得吕中贞心里发热并且怦怦直跳,她低着头问:“找到了?哪里的?”

蒿子说:“一说就近了,今天跟我来的就是。”

吕中贞听到这里十分吃惊。她说:“你看人家一表人才,能来当上门女婿?”

蒿子说:“这你放心,已经叫我动员成啦。不瞒你说,我看他家弟兄五个,可以走一个出去,就开始打我二小叔子的谱。他比咱还小一岁,今年二十一。这家伙眼眶子可高了,这几年有人给他提亲,他总是拿我做标尺,说如果那姑娘比不上他嫂子他就不要。我说,有一个人比我还好,你要不要?他说那当然要。我就把你说了,还说了上门的事。他说,倒顶门不行,他不想挪窝改姓。我见说不动他,就找公公婆婆说。我知道老公母俩正愁着几个儿子都大了,没钱给他们盖新屋,结果三说两说就把他们说动了。他们找到二儿子摊牌,说你在家里娶媳妇也行,但爹娘不给你盖屋,不给你做床,你就睡大街上吧。这么一来,咸为顺就答应了。”

吕中贞听了,刚才的满腔欢喜化作了忧心忡忡:“这么说,是强扭来的呀?”

蒿子说:“也是也不是。他虽说不愿上门,但刚才我看出,他对你这人是中意的。等一会儿我让他到你家,你给他烧上一把火,我看这事就成了。”

吕中贞问:“怎么烧火?”

蒿子嘻嘻笑道:“你装傻呀你!你多跟他说话,多跟他热乎,这就是烧火!”

接着,蒿子让吕中贞先回家跟娘说一声,过一会儿她就带着咸为顺过去,蒿子点点头便走出了屋子。走到院里时,她向堂屋里看一眼,却见咸为顺正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看她。她羞得满脸通红,急忙将辫子一甩回家了。走到街上,远远看见支明禄的门前还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想起自己那会儿的胡思乱想和蒿子刚刚给她带来的那个青年,她想,今年这个腊月二十八呀,真是不一般。

回家和娘说了说,娘立刻兴奋异常,说:“杀鸡,快杀鸡!”吕中贞说:“你也不看看合适不合适,就忙着杀鸡。”吕牛氏说:“只要人家愿进咱这个门,咱还有啥不合适的。”吕中贞说:“人家不一定在这里吃呢。”吕牛氏说:“咱情管办,能留住就一定把他留住!这个时候,不烧把火怎么能行?”吕中贞心想,蒿子说烧火,娘也说烧火,今天大家都成了火头军喽。她正想着,娘已经开始行动了:她去罐子里掏出一把秫秫,走到院里一边撒一边唤:“勾勾勾勾!”等几只鸡跑过来抢食,她猛地扑上去,滚了两滚,身上沾了几块鸡屎,才逮住了一只大白公鸡。这情形让吕中贞深受感染,她便赶忙提了菜刀过去帮忙。

母女俩把鸡杀死,正蹲着院里薅毛的时候,蒿子领着咸为顺进了门。一见满地的鸡毛,蒿子对小叔子挤挤眼说:“你看人家多隆重,还杀鸡呢!”咸为顺笑笑说:“婶子,你杀鸡干啥,家常便饭就行呀。”吕牛氏一听,悄声对闺女说:“唉呀,这鸡没白死!”说罢,甩甩手上的鸡毛,满脸堆笑地招呼二人进屋。

寒喧一会儿,吕牛氏让客人坐着,说她要去做饭。蒿子声称去帮忙,也随吕牛氏走了出去。两个女人走进锅屋,一起对吕中贞使眼色甩下巴。吕中贞明白这是要她去陪咸为顺,但她脸呈难色依旧坐在那里择菜。蒿子将菜夺过来,推她一把说:“还不快去,酸梅假醋地干啥?”吕中贞嘟哝道:“到他跟前说啥呀?你也不教教俺。”蒿子顿顿脚说:“好,我教给你:你去跟他说,你想放个屁给他听!”吕中贞一下子让她逗笑了,揍她一掌就跑出门去。

忐忐忑忑走进堂屋,却见咸为顺在翻她用过的识字课本《商农秘书》。咸为顺看她进来,笑着问道:“你上过学?”吕中贞答道:“上是上过了,可七八年过去,好多字都就着糊粥喝了,不认得了。”咸为顺说:“是吗?那我考考你。”说着就端着小本本走了过来。他指着第一页说:“你从头念你给我听听。”吕中贞歪过头去看看,便开口念:“天地日月,宇宙乾坤。江河湖海,星斗参辰。山崖埠岭,坟墓塚墩。露雾霜雪,风雨雷云……”《商农秘书》这书的好处在于,每个字旁边都用别的字注了音,所以吕中贞念得比较顺溜。她念着念着,忽觉得腮边有热气吹来,扭头一瞅,原来是咸为顺在很近很近地看她。吕中贞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禁不住耳热心跳。她说:“你还考不考啦?”咸为顺说:“考!考!你再念下去!”吕中贞便又接着往下念。但紧接着“风雨雷云”的句子里有两个字她不认得,用于注音的字也不认得,只好跳过去一段念下边的:“春夏秋冬,冷热寒温。四时八节,岁岁重新……”念着念着,她又觉得腮边发热,扭过头去,发现咸为顺还在看她,不过这一回的神情有些发呆。吕中贞笑笑说:“你看啥呀。”咸为顺说:“我看你的嘴。”吕中贞说:“我的嘴有啥好看的?”咸为顺说:“我纳闷呀,你嘴里怎会有那么多字的呢?一吐一串,一吐一串。”吕中贞说:“你嘴里难道没有?”咸为顺摇摇头:“没有。”吕中贞说:“你没学过?”咸为顺说:“没有,从来没有。俺爹不叫我上学。”吕中贞说:“我也没上过像样的学呀,我上的是冬学。”咸为顺说:“他连冬学也不叫我上,说字是懒虫,装到肚子里会变懒。”吕中贞“咯咯”笑起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咸为顺说:“唉,别提了。刚才听你念书,我真馋呀。我还想,还想……”吕中贞说:“还想啥?”咸为顺红着脸说:“如果你能把嘴里的字吐给我,叫我也会念,那该有多好!”吕中贞让他这话弄糊涂了,看着他说:“把字吐给你?那怎么行?”

这时候,娘和蒿子已经把饭做好端来,大家便一起坐下吃饭。吃的过程中,吕中贞一直恍恍惚惚,连好久不吃的鸡肉是什么滋味也不晓得。吃完,蒿子便与咸为顺走了。走到门外稍停片刻,蒿子一个人折回来,眉飞色舞地小声告诉这母女俩,咸为顺答应了。吕牛氏听了,眼含老泪说道:“谢天谢地,俺娘儿俩有指望啦!”

从这天开始,吕中贞开始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攻读《商农秘书》。她想,我与咸为顺定亲成功的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能识字儿高他一头。但我识的字有限,那天如果不是读《商农秘书》,不是靠了注音字当拐棍,我不出丑才怪呢。我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把《商农秘书》上的三千多个字全都念熟,写熟,防备咸为顺再来考试。

还是在十年前上冬学的时候,吕中贞就听教她的吕佰春讲,这本《商农秘书》是本县一个老秀才编的,为的是让庄户人家识字方便,结果费尽了心血,等书编出了人就死了。从那时候起,吕中贞就把这本书看得很神圣,整天拿一块布包着。现在,这本书又因为咸为顺摸过,变得更加神圣了。她找了一块新布,看书时用它托着,不看时用它包好。平时,这本书不在手边就在枕边。过年的时候队里不出工,她干脆连门也不出,整天在家用功,一页一页地念,一页一页地写。念一会儿,写一会儿,便抬起头来回想咸为顺那天考她的情景。夜里,学到很晚很晚了,不能再点灯熬油了,她便上了床躺在被窝里想。想来想去,总会想到咸为顺提出的那个要求:把字吐给他。哈,这个咸为顺也真有意思,竟然想到用这种办法向咱学字儿。吕中贞想,如果这个办法真能用,如果咸为顺真在跟前,咱就跟他试试。比方说,今天咱学了第十页,一共七十二个字,咱把嘴一努,咸为顺把嘴一张,就吐给他了,就教给他了,这有多么好!想到这,吕中贞把枕头抱在胸前,就开始了模拟教学。将嘴一努一送的光景,她的脸忽然就发烧了。好容易才睡着,却梦见咸为顺真地在她怀里向她讨教,她就一嘴一嘴,把自己肚里的字全吐给他了。不料,咸为顺吃光了她的字还不罢休,还拿他的嘴老拱她的腮,直拱得她赫然醒来。醒来的吕中贞捂住心跳,想想梦境,愈发增添了学习的动力。听听夜已过半,实在不便点灯,她看看窗台上的月光正明,索性披衣起坐靠近床头,就着月光瞪大眼睛,又念起了那些字儿……

念字念累了,吕中贞便去纳鞋垫。她像村里那些有了对象的姑娘一样,都是用针线说话,用心纳出一双双鞋垫送给心上的人表达情意。吕中贞为咸为顺纳,特意找村里最会画鞋垫图案的马桂芝画了一幅鸳鸯戏水。看着那对最懂爱情的鸟儿双双出现在自己的手下,吕中贞的产生了无限的遐想,经常是久久地看着它们出神。

过了正月十五,蒿子又回了支吕官庄一趟。这回他将咸为顺的生辰八字带来,让这边定过门的日子。等娘接过贴子,吕中贞便把这双鞋垫给了蒿子。蒿子看过一眼说:“中贞,你就等着跟俺家明白他叔戏水吧!”羞得吕中贞狠狠打了她一拳。

随后,吕牛氏便找人掐算闺女出门子的时间。找到东村一个阴阳先生问问,得知这时间早不好,晚不好,十一月初五最好。

娘回来一说,十一月初五便在吕中贞心里成了神圣的日子。她把《商农秘书》的第一个字定为正月十六,一个字一个字往下数,一个字代表一天,直数到与十一月初五相应的“晒”字。然后回过头来,过去一天,便在这个字的旁边画一个圆圈。她想,等到圆圈画到“晒”字,那么我与咸为顺也就大团圆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把憋了一肚子的字儿全都吐给他、喂给他了。

一个圆圈。一个圆圈。再一个圆圈。

吕中贞这时觉得,世界上最难画的就是圆圈了,画那么一个竟要一天一夜!所以,吕中贞每画一个,便觉得自己的身子瘦了一圈。

再怎么难画,那圆圈还是一个一个多了起来。终于,吕中贞瘦得不能再瘦,那圆圈也画到了“雨”字。那句课文是“雨淋日晒”,这就是说,再有两天,就到十一月初五了。

万万想不到,这天蒿子突然来了。她一进吕中贞的家门就骂,坐下来还骂,“王八羔子”、“杂种操的”,什么解恨骂什么。吕中贞和娘问她,你这是骂谁呢?蒿子腾地一跳:还有谁?我骂的是咸为顺!她将嘴上的白沫擦上一把,这才把刚刚发生的变故告诉这母女俩:那个咸为顺也不知听了谁的屁话,突然变卦,昨天晚上跑了!

母女俩顿时冷汗涔涔,问道:“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蒿子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正今天早晨他叫外庄的亲戚捎来话,说他就是在外头要饭,也不愿低三下四当倒顶门女婿。”

吕中贞听了这话,眼前金花直冒。金花朵朵,流光溢彩,都围绕着一个大字旋转,那个字是——晒。

此后的几天里,吕中贞害上了步入人世二十三年来最严重的一次牙疼。她疼昏,醒来;再疼昏,再醒来,三天后,她再一次醒来时,觉得嘴里有异物,便趴到床边向地上吐。这一吐不要紧,又有一颗牙齿坠落尘埃。

吕中贞从地上将那颗牙拾起来,装进了瓶子。她晃一下瓶子,心也随瓶子的响声怦然一动。她想,我这辈子没啥指望啦。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唉,干脆去雷公山跳崖算啦。

念头一经形成,便有了付诸实施的冲动。听听外边鸡已叫了多遍,她开门走了出去。她看看娘的房门仍旧关着,里边正传出一声声呼噜,吕中贞心里一阵酸楚,眼中便落下泪来。她跪倒,叩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轻轻打开院门走了。

这时东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照得村里朦胧发亮。吕中贞走在街上,能清楚地看到墙上的大字标语。这标语还是支明禄在“大跃进”时刷的,风吹雨淋了三四年也没褪掉。支明禄高小毕业,字不光写得好而且能写得大。像这标语,每个字都比人还大,一条街筒子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三面红旗万岁”,一句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吕中贞知道三面红旗是什么,可是他不明白为啥要写一天等于二十年。但也仅仅是片刻,她便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领悟了:有的时候,一天是等于二十年的,比方说我在家里躺的三天。一天等于二十年,三天是六十年,加上原有的,我现在已经是八十三岁的人了,我的一辈子已经过完了。想到这里,吕中贞心里的伤感再度泛滥,她佝偻起腰背,绵软起腿脚,像个真正的老太太一样走出村子,走上了去雷公山的小路。

天已经大亮了,但山间却有了晨雾。开始时那雾还只是一抹一道的,淡淡稀稀的,后来就连成片,缀成幕,遮盖了远处的一切一切。近处呢,也只能看到十来步远,再远了那树影儿就模模糊糊有些吓人了。可是吕中贞不怕,她想,我就是叫狼吃了,也比受人奚落遭人臭骂还强。她沿着那条山路走,走,走到两腿发酸,终于来到了雷公山。她前些年她和蒿子多次到这里玩过,而且去过山顶。他记得,山顶的西侧是个悬崖,那悬崖很陡很深,她们伸着脖子只望了一眼便吓个半死。

这时的雾仍然十分浓重,松树上是水,枯草上是水。因为没有路,在树草中穿行,吕中贞的衣裳差不多都湿透了。一直往上走,往上爬,口里急促喷出的气与雾迅速交融并使之壮大。爬了一些时候,山顶终于到了。

那是一大片裸岩,平平展展,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棵草,有的只是一朵朵将石台粉饰成深褐色的石花。以这片深褐色作背景,可看见雾的游走。雾从东边来,或浓的一束,或淡的数缕,迅疾地擦过岩石向西而去。

吕中贞怀着决绝的念头,一步步走了上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在悬崖那儿,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一个人的影子出现了。再仔细看,那个影子就是她自己的,因为她走影子也走,她停影子也停。更令人惊讶的是,那影子还罩了一圈彩色的光环,像她见过的月晕。等她走到石台的最高处站定,那景象更是美妙绝伦,就像一幅画儿。

吕中贞让这景象惊呆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明白自己的影子为何会在半空中出现并且罩了光环。

对了,这是宝光。

吕中贞突然想起了老辈人的传说以及十二年前发生在雷公山区的一件大事。那件事惊天动地,且与这里出现的宝光有关。那件事最后没成,直接的原因却来自吕中贞母女的破坏。

吕中贞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宝光会让她在今天见上。

她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极度的兴奋与极度的惊恐同时袭击着她那颗年轻而稚嫩的心脏。她不敢再在这里看了,也忘记了来这雷公山顶的初衷,只慌慌地向那宝光再瞥上一眼,就一路趔趄跑下山去。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却见院门锁着。吕中贞猜想,娘肯定是到别人家找她去了。她站在门外叹一口气,看看自家并不太高的院墙,便踩着墙根的一个粪堆攀上,一下子跳了进去。堂屋门开着,她走进去一看,两碗糊粥放在饭桌上,两双筷子担在碗上,都是一动没动。她心里发酸,觉得对娘不起,就咬着嘴唇在屋里转圈儿。

转了几圈,觉得腿累,便坐到了娘的床上。她的手往身后一撑,却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回头一看,原来在娘的枕边有一块圆木板。她想起,这块木板她是见过的,那时她还小,还跟娘一床睡觉,经常看见娘在晚上一边摸它一边流泪。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把这事忘了,同时也忘了圆木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时,吕中贞将它拿到手中仔细看了起来。这块木板大如盘子,厚如锅饼,颜色像老枣一般紫红。再细看,朝上的一面原来刻着一幅画,画的周边是山石树草,中间的空地上是一匹马在跑,马背上驮了个猴子。奇怪的是,那猴子一边紧紧抓住马鬃随马狂奔,一边却将脸扭向后面,看着一只正在追赶它的蜜蜂。

这是画的啥呢?吕中贞正在纳闷,院门哗啦一响,原来是娘和蒿子回来了。她便明白,娘早晨见闺女不见了,便找到了咸家庄蒿子家里。这时她扔掉手中的圆木板,一屁股坐到桌边,捧起一碗粥就喝。她知道,这时能安慰娘的最好办法就是吃饭。蒿子进门后看见她,立马尖着嗓子叫起来:“中贞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俺婶子今早晨急成啥样儿!在俺家找不到,正打算回家看看,如果再不见你就进山找呢!”吕牛氏看着闺女喃喃地道:“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吕中贞也不搭话,只是埋头喝糊粥,呼啦一口,呼啦一口。蒿子站在那里说:“你看你,把眼泪也喝下去了。”吕中贞捧着碗道:“多喝些眼泪解渴!”这么一说,落到碗里的泪水便更多了。

蒿子擦擦自己的眼泪,觉得没话再说,就退到床边坐下。她也发现了那个圆木板,拿到手里一边看一边问吕牛氏:“婶子,这是啥玩意儿?”吕牛氏沉着脸说:“哪里是玩意儿,它是祸害人的东西!”蒿子说:“这不刻着一幅画么,怎么会祸害人呢?”吕中贞扭头去看,也希望得到娘的解答。吕牛氏说:“这不是画,是印画的画版,印出画来会祸害男人。男人叫它祸害了,女人也跟着遭殃!”吕牛氏说这话时的激愤,让两个姑娘大为惊讶。蒿子低头再看几眼,说道:“这就怪了。中贞,咱们也印上一些拿给男人看,叫他们一个个都倒霉!”吕牛氏瞪起眼来:“胡说八道!祸害你叔一个也就够了,还想叫他祸害更多呀?”蒿子说:“俺不印多,只印一张看看。中贞,有没有墨汁?快点拿来!”吕中贞说:“墨汁是没有,我去找锅脐灰!”说罢,拿了个空粥碗,起身去了锅屋。她蹲到灶前,拿火铲伸进灶膛在锅底刮了几下,刮了一捏锅脐灰在碗里,舀上一点水和和,然后端着回了堂屋。

蒿子早已把画版放到了桌上,吕牛氏也找出了一张上坟用的火纸和一团旧棉絮。两个姑娘涂墨,覆纸,揭下来看看,那真是一张画儿。蒿子左看了右看,说:“这是什么意思?”吕牛氏说:“俺也不知道。”吕中贞说:“这东西你藏了多年,看了多年,还能不知道?”吕牛氏说:“就是不知道。你爹活着的时候我问过他,可他不告诉我。说他爹交代过,这画儿的意思不能跟女人说,一说就不灵了。”吕中贞问:“他不说就灵了?怎么灵的?”吕牛氏气愤地道:“灵个屁!要是灵,你爹还早早死啦?我跟你还受这份罪?今天早晨不见了你,我心里难受,就拿出来看,一边看一边骂你爹!”蒿子问:“婶子,你这画版是从哪里来的?”吕牛氏道:“是大霜她爷爷留下的。那死老头四十多岁的时候去山西逃荒,回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块画版,也不知他是偷的还是要的。反正拿回来谁也没给,就给了大霜她爹,叫他每到过年印一张贴着。那年过年,中贞她爹贴一张在墙上,早晨看晚上看,越看越迷,跟中了邪似的。第二年再贴上一张新的,他就跟我说要去当兵。我问谁叫他当的,他说是这画。我一听,立马把这画撕了,还劝他不要去。那时候鬼子正凶,俺害怕呀,再说俺也怀上了大霜,家里离不开他。可他不听,非去不可。这不是,才走了三个月,就换了一张纸片片回来!”说着,吕牛氏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红红的烈士证明书,扔到了饭桌上。蒿子拿起来看看,说:“婶子,俺叔当烈士光荣呀,政府不是一月发三块钱给你?”吕牛氏说:“三块钱顶个屁?还不是人家说的‘穷着地’,叫大霜连个好样的婆家都找不着?再说,钱就是发得再多,就是三百、三千、三万,能顶上一个支门立户的男人在家?唉,俺这一辈子……”吕牛氏说到这里,一边流泪,一边就将那张画儿撕了粉碎。

吕中贞与蒿子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碎纸,都低下头去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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