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大郑兴庆宫大同殿内油灯璀璨闪烁,散发出夺目的光,一边的钟漏嘀哒翻转,已至子时。
大殿外的寿宴早已散去,宫人们正小心翼翼地清理残迹,抬桌搬凳的也轻手轻脚,不少刚入宫不久的十三四岁宫女们,不时目光偷偷地瞥向高台大殿外站立的那道身影,无一会就不知是灯火照红了脸,还是羞红了脸。
远远望去,殿外站立的确是一衣衫华贵的男子,他面色淡然,面容俊美,眼神沉静,殿内透窗而出的灯光映衬下竟是别样的潇洒倜傥,风度翩翩。
大同殿大门紧闭,圣上和丞相,太尉正在其内商议军国大事,金吾卫值守在殿门之外,任何人不得擅闯,包括门外垂身而立已大半个时辰的东宫太子。
李长生还未出长乐宫,反应过来的太皇太后顾氏,就让内侍追上来,送来一件雪白的貂裘给他披上,身后四五步开外,太子府詹事长孙季晟,正在几名执明亮绚目宫制琉璃灯的东宫内侍和侍卫们陪伴下,一起在后面等待着,有些惴惴不安的胡思乱想。
他不明白,圣上既然知道太子已猜出殿中所议何事,为何还让殿下在殿外晾了这么久,今晚太皇太后寿宴鱼龙混杂,圣上这是做给大臣们看,还是做给天下诸侯国看?
“吱呀~”
子时一刻,厚重的殿门打开一扇,兴庆宫内侍总管高元一微胖的身子走了出来,长孙季晟等东宫属员赶紧躬立站好。
“殿下久等了,
圣上传您入内。”
高元一对太子李长生行礼甚恭,他原是落魄的书生出身,成年才净身入宫,声音并不像寻常太监那样尖细。
“高公公,有礼了”。
李长生出了名的好脾气,无论是朝中百官,还是宫中宫女太监,对谁都是和声细语,从没因身处高位,身份高贵而倨傲自得过。
“你们快些收拾完,便撤了。”
待李长生进殿后,高总管扫了眼下面已差不多快清空的殿前空地,如今不少内侍已经去拆挡风的帷幔和搭彩灯的架子,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往日肃穆的大殿之外就能恢复原状。
殿门很快重新关上,殿外的众人都暗舒一口气,重新放松下来,殿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的让人心生畏惧,惶恐颤栗。
“父皇万安!”
“姚相安好!”
“舅舅安好!”
李长生一进殿就向大郑皇帝李俭行礼,又向丞相姚元崇,太尉王频阳问好,此刻明镜台佥事胡骧和督主纪炳已不在殿中。
太尉王频阳不是李长生亲舅舅,乃是其母王皇后的族兄,但也未出五服,王皇后的曾祖父与王频阳的曾祖父是嫡亲兄弟。因王频阳战功赫赫,乃天荒大陆四大名将之一,封武阳侯,其长子王黎也是将门虎将,屡立战功,现为大郑天子六军之一的神策军大将军,封渭阳侯。
大郑戴甲之士三百万,所谓的天子六军,一为掌皇宫和丹水帝都宿卫的三十万十六卫军、二为驻防京畿附近的北衙禁军五十万神策军、三是全骑兵的三十万中州突骑、四是驻防边地要隘的七十万玄甲军、五是澹海和漓海以及洛江,澎江的二十万水师龙牙军、六是一都十三道三百六十郡的一百万郡兵。
王太尉家一门两侯,皇帝李俭为示恩宠,特让太子对王频阳以国舅之礼待之。
“参见太子!”
丞相姚元崇和太尉王频阳虽德高望重,却一点不敢失君臣之礼,忙向太子李长生行礼。
“太子,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在殿外等那么久么?”
大郑天子李俭并没有坐在御座上,大同殿内正中,有一座巨大的仿九州诸国舆图制作的沙盘,这巨大沙盘,山河走势,诸国地形多有标识,他手里拿着的那根细长竿,正杵在一墨水染黑洼地比作的澹海里。
“启禀父皇,
您一是怕儿臣为儿女情长所困,不能平心静气,失了方寸,
二来曾祖母大寿,父皇大宴群臣,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得以进宫赴宴,难免鱼龙混杂,有被他国收买之人,
儿臣急切间离开长乐宫而至殿外,难免为人所猜疑,父皇这是要故意晾着臣,好将计就计!”
李长生双眼古井无波,似清澈又似幽深,言语中听不出半点忧急的意思。
皇帝李俭捋了捋胡须,暗暗点头,便告知他密信内容:“邺都的密谍三天前飞鸽传书,明镜台晚上刚收到,
狼族上三部白狼部突然出现在清河川,不仅兵围邺都,还在城外俘获了东燕杨相之女杨宓,
而且他们还扬言,白狼部少狼主阿古达要迎取杨宓为妻!”
“狼皇秘密南征,东燕虽猝不及防北境一败再败,但有博常关相依仗,
大都督慕容赞,大将军慕容明德也非浪得虚名之辈,狼军从哪进的清河川?”
李长生眉梢一挑,他善于谋心,长于政事与外交,兵事不甚了解,便转头看向一边的太尉王频阳。
“启禀太子,能让东燕如此猝不及防,朝堂半点准备也无,
老臣刚刚推演了一番,惟有走海路绕到北间关之后突袭,那里正是东燕水师防范薄弱之处,这样两面夹击之下,既能全歼北间关守军,也放不走一个报信的信使,
北间关后面就是间河郡,走那里可以避开乌沱河,直插六百里清河川,狼军若一人双骑,前锋最快两三天就能兵临邺都”。
太尉王频阳虽处数千里之外,但仍十分清楚的将狼军攻击路线推断了出来。
“狼族不擅水,天生与大海不亲近,却不想竟暗中练出了一批操舟之师,当真是蓄谋已久,东燕这次凶多吉少!”
丞相姚元崇对王太尉的判断深信不疑,他只是有些奇怪,狼军竟隐藏这么深。
“太子,狼族少狼主迎取杨宓为妻的消息,大郑能知道,天下诸侯也会知,
我们与狼族必有一战,杨宓不可再参选太子妃!”
皇帝李俭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就是圣旨。
李长生虽然在殿外已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闻言仍是心头突然一痛,身子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他仿佛又想起了,六年前桃花树下的那个巧笑倩兮,胸有奇才,非常人能及的小姑娘。
这些年他和她每月一通书信,书房还挂着她去年生辰,让东燕宫廷画师画的击鞠画像,上一封书信他前几天才刚收到,回信还在路上...。
“那东宋国公主赵嘉宁,也是出了名的九州四大美女,
明天一早,朕就让礼部侍郎,
不,让礼部尚书岑景仁,亲自出使南陆求取,
想那东宋国主赵煜,也不敢拒我泱泱大郑!”
大郑皇帝李俭见爱子不言,脸色颇为难看,终是不忍心其伤心,想要做些补偿。
“父皇这是要以北上大举讨伐狼族做掩饰,麻痹元州三国同盟,灭下鲁国孔氏,尽夺其十六郡?”
李长生脸色有些苍白,不置可否,回过神来,见其父皇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瞥向元州方向,将心思重新转到国事上来。
“哈哈,真是父子连心,
长生果知朕心中所想,
朕和丞相,太尉,可是闭门谋划了好一阵,一眼就被你看穿。”
皇帝李俭爽朗一笑,目光再次落在沙盘上,表情甚是欣慰。
“太子殿下,元州与云州隔碣山相望,往来相通的西碣关归南晋,东碣关归下鲁国。”
太尉王频阳上前一步,恭敬的接过天子李俭递过的长竿,然后指着沙盘上标识的碣山走势比划,接着道:
“我们可以用狼族冒犯我大郑,大举出兵讨伐为由,麻痹天下诸侯,
先派十万中州突骑和三十万神策军为主力,渡澹海北上攻南武关,故意困顿不前,再调屯兵元州西境的二十万玄甲军为偏师,借道南晋国的西碣关,北上云州,
玄甲军离去后,元州三国不仅在西境不会防守懈怠,反而定会加倍增兵戒备,
而我们要攻的却不是元州西境,那二十万出西碣关北上的玄甲军,会突然改道南下,由东碣关攻入下鲁国,乘其大军西调,国中空虚,其他两国来不及支援时,灭亡最弱的下鲁国。”
丞相姚元崇也上前来,兴奋的道:“太尉此策高明,不仅可与狼族共同瓜分东燕,将澹海变成我大郑内湖,
而且下鲁国一灭,从此我大郑就将在南晋和东齐两国之间插上一刀,让他们不能再如以往那般互为援手,
如此两年之内可灭南晋,再三年可灭东齐!”
“东燕其他地方得不得都无伤大雅,重要的是邺都和六百里清河川膏腴之地五郡,必须归于我大郑!”
李长生细细思量了一会,觉得可行,就接着道:“狼军渡海偷袭北间关倒是提醒我了,我们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我大郑水师龙牙军比东燕水师强上不止一筹,更何况是狼族仓促练出的操舟之军,
待我神策军与中州突骑破南武关,与狼军正式交锋,争夺清河川和邺都时,狼军主力必已破博常关大举南下,
这时只要有十万龙牙军出澹海走大运河,至北沧海,击败东燕残存水师,再沿乌沱河西进,乘虚拿下博常关,龙牙军再封锁乌沱河,则大事可成”。
“太子此计,甚妙啊!”
太尉王频阳,眼中放出夺目光彩,道:“若如此,介时南征狼军,北不得归,南不得下,东面还是大海,三面被围,
要么吐出所占之地,放其北归,从此与我国以乌沱河为界,
要么负隅顽抗下,我军再次增兵,困死他们,
他们不想全军覆没,就得西窜攻下虞国朔北的上径关,从朔北绕道回东草原,
但朔北侯海唐的黑甲军,岂是好相与的,说不得他们得崩坏一嘴牙”。
“哈哈,真乃吾家麒麟儿!
有儿若此,何愁我大郑不能一统九州,称霸天荒大陆!”。
郑帝李俭哈哈大笑,双目中精光闪烁,露出睥睨天下的霸气。
“为陛下贺!”
丞相姚元崇,太尉王频阳,一同眉开眼笑的躬身为圣上贺。
大殿之内,只有太子李长生,说不清心中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