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孟东野”即孟郊(751~814),中晚唐著名诗人。其一生处于贫寒境地,直到五十岁那年才做了溧阳县尉。韩愈与他交情很深,很同情他的命运,爱惜他的才能。当孟郊赴任时,韩愈写了这篇文章给他,用以宽慰和勉励他,也流露出对朝廷用人不当的感慨和不满。
原文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译文
大概各种东西,当它们处于不能平静的时候就会发出声音。草木本来是没有声音的,风吹动它,它就发出了响声;水是没有声音的,风吹动它,它就发出了响声。水浪腾跃,是有东西在阻遏水势;水流加快,是因为它受到阻塞;水的沸腾,是有火在烧它。钟、磬一类的乐器本来没有声音,有人敲击就会发出音响。人们说话也是这样,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发表意见,他们歌唱是为了抒发情思,他们痛哭是有所怀念。凡出自口发为声音的,大概都是有不平的原因吧!
音乐这个东西,是抒发人们心中郁闷的感情的,它要选择那些发音最好的东西来借它们发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类乐器,是各种东西中发音最好的。上天在春夏秋冬四季也是这样,选择那些发音最好的来借它们发出声音。因此在春天使百鸟发音,在夏天使雷发出响声,在秋天使虫类发出声音,在冬天使风发出声音,四季推移变化,那一定是有不得平静的原因吧!
对于人也是这样。人类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它的精华,尤其要选择那些善于用文辞发音的人,来借他们发音。在唐尧、虞舜时,咎陶、禹是最善于用言辞发音的,就借文辞来发音。夔不能用文辞发音,又自己借着《韶》乐来发音。在夏朝,五子用歌来发音。在商朝,伊尹用文辞来发音。在周朝,周公用文辞来发音。凡是记载在《诗经》、《尚书》等六经上面的文辞,都是文辞中发音发得最好的。周朝衰落时期,孔子及其弟子出来发音,他们声音洪大,传播很远。《论语》上记载说:“天将要让孔子成为宣扬教化的人。”这难道不是真的吗!周朝末年,庄周用他荒诞不经的言辞来发出声音。楚,是个大国,当它灭亡时,便让屈原来发出声音。臧孙辰、孟轲、荀卿是通过阐述儒道学说来发出声音的。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一类人,都是用他们的主张、学说,通过文辞来发出声音的。秦朝兴起,李斯用文辞来发出声音。汉朝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是最能用文辞发出最好的声音的。从这以下到魏、晋时期,用文辞发出声音的人赶不上古人,但用文辞发出声音的事也不曾断绝。就比较好的来说,他们用文辞所发的声音清丽而轻浮,节奏短促而急迫,文辞淫靡而哀伤,意志颓废而放旷,他们所说的话,杂乱而没有法度。这大概是上天认为他们德行不好而不肯顾念他们吧!为什么不让那些发音最好的人来发出声音呢?
唐朝建立以后,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是凭着他们的才能、用文辞来发出声音的。在那些人之后,现在活着的诗人中,孟郊开始用他的诗歌来发出声音。他的诗高出魏、晋之上,经过不懈努力可以赶上唐虞三代,其他作品已经接近汉代风格。在同我交往的人当中,李翱和张籍是最突出的。上面这三个人用文辞发出声音确实是发得很好的,不知道是上天要他们声调和平,而使他们为国家昌盛发出声音呢?还是要让他们穷困饥饿、心肠愁苦,使他们为自己的不幸发出声音呢?这三个人的命运,就由上天决定了。他们身居上位有什么可高兴的,身居下位又有什么可悲伤的?东野将到江南去就任县尉,心里好像有想不开的地方,所以我讲讲命由天定的道理来替他排解苦闷。
赏读
本文以“物不平则鸣”谈起,通过历数古往今来“善鸣者”的不同际遇、不同气质,以及他们作品的不同风格和内容,有力地讽喻了当权者不能举贤任能的现实,表达了对那些不幸被埋没的人才的同情和惋惜;同时也艺术地表达了作者对作家、作品与时代关系的认识,说明只有反映社会现实,表现真情实感,才能写出好的作品,这一思想观点与韩愈倡导的“文以载道”,反对六朝浮靡文风,提倡古文运动是一致的。但作者在宽慰孟郊的同时,用“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除了是对封建统治者不识愚贤的鞭挞之外,也带有消极的宿命论观点。
全篇紧扣一个“鸣”字,从物不平则鸣,写到人不平则鸣。全序仅篇末少量笔墨直接点到孟郊,其他内容都凭空结撰,出人意外,但又紧紧围绕孟郊其人其事而设,言在彼而意在此,因而并不显得空疏游离,体现了布局谋篇上的独到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