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渐酣,小娜不顾淑女形象风卷残云般的大吃起来,边吃还不忘说着好吃好吃。妻则笑盈盈的看着,时不时的布菜给她,自己却很少动筷。我则疲于应付兰的频频举杯,既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又得尽可能的保持清醒。可以说,只有小娜是吃的最开心的。
也是啊,她这个年纪,20多岁,既没有面对父母日渐老去的惶恐和不安,也没有爱情缺失所带来的压力与孤独,每天都可以为了自己快乐的活着,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终于兰不再频频举杯,看起来她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太过难看,毕竟有小娜在,她至少还要保持一定的形象,否则传到公司里,那些闲来无事产生的八卦消息中,就一定会有:兰总贪杯,酒醉撒疯的桥段了。
“真的,那几年这个行业我是干够了。婚纱影楼根本就是在压榨员工的过程中来产生价值,而且还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往死里榨取,可以说富得流油的是老板,饿得吃土的是员工。每个月基本都要请老师来培训,所谓的老师你也不用高看他们,就是会一些话术,懂一些洗脑的套路罢了。南方的到北方骗,北方的到南方骗;骗了老张骗老李,骗了老李骗老刘。每次培训都要搞活动,所谓的活动就是想尽办法让顾客储值,让顾客转介绍、二消。打着便宜的旗号,其实经常会出现偷换产品,欺诈消费的事情。说是9.9拍一套,拍是拍了,一张版权也不给,想要就得加钱;一个产品都不送,想要就得花比平时高几倍的价格来买。所以,真劝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千万记住,买的没有卖的精,真要让你们占了便宜去,那岂不是老板疯了要做慈善了吗?一搞活动就会有业绩标准,每个人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你想想20多个员工,每人就按5万算,得多少?100万啊。可这100万,每个员工能拿到的提点最多不过千千百百的罢了。而且业绩最不好的不仅要被扣工资,还要被老师各种恶意的捉弄,什么喝醋,喝辣椒水,俯卧撑的稀松平常,赶上有的所谓老师手不干净,还会趁机占女孩的便宜。另外活动期间你还不见得几点能下班,早的时候7,8点,赶上变态的活动就弄到半夜,你问在那干嘛?微信拉人,建群,时不时的还弄什么‘爆破’,其实就是让员工用自己的人脉圈子,用自己的脸面去给老板拉客源,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有点像过去的老鸨子拉客。关键是即便半夜甚至后半夜下了班,第二天你早上还要正常去上班的,根本没有加班费可言,还不许请假。除了这,你还得对公司,对老板表现的感恩戴德,奉若神明,时不时的老板还会开个会跟大家说,让大家感谢公司,感恩老板,感谢他们提供了让我们成功的平台。呸,成功?干了20多年,我就没见过一个员工在这个行业成功的,都是年龄大了、嫁人了、有孩子了就不干了,然后老板们再用曾经的那些伎俩去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们。什么社保、医疗的,你想都不要想,有时连合同都没有。”说完,兰叹了口气。
“嗯?兰姐,至于吗?那你们当时怎么不联名去告他们啊?”小娜咽下一口小酥肉说。
“告?告什么啊?人家会说是员工自愿的,况且大一些的店,老板都会让自己在当地的工商联啊,政协啊,民盟啊有个身份。而且这个行业从来就不缺人。你走了,还会有更多的年轻女孩儿来上班的,时不时的老板还会把工资压着不给你,行里不成文的规矩是压一个月,这就让你更不敢造次了。好在我是化妆师,比门市的压力会小一些。忍吧!”兰苦笑着说。
“化妆师也有业绩?”妻问道。
“有,全员销售,因为后期婚纱影楼之间的竞争日趋白热化,而且老百姓已经开始货比三家择优选择了,完全变成了买方市场。每天是开不完的会,打不完的电话,让人崩溃。所以,干脆趁那个时间段,我就打算彻底离开这个行业了。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赚的却越来越少;压力越来越多,上升空间却越来越小。再者,时不时的开会加班,真的影响谈恋爱啊!”
“嗯,这是一个行业要走向转型的必然过程,既然过了初期野蛮生长,入行开店就赚钱的阶段,自然要开始进行市场细分和精准定位,靠服务和产品拉开差距,找准突破口。这同时也对员工和企业领导者个人能力的要求越发苛刻。应该是市场饱和了。如果没有前景,是该放弃,哪怕仅仅是为了止损呢!”我说到。
“陈老师,你还是个经济学家啊?”小娜瞪着眼问我。
“随着你兰姐叫吧,别老师老师的,我已经晾干,不湿了!”我和小娜开了个玩笑。
“你不知道,姐夫这个人很特别,他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明白……”
“行啦,你这是要开始挖苦我了,赶紧换个话题吧,要不我这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摇的本质就要被你无情的揭露了。”我赶紧打断了兰。多年的了解,我深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欢笑开始取代沉默,我们几人之间的情绪也变得越发轻松。
“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有点落俗套,但这确实是真的。”兰收起笑容,开始了她的讲述:
在家里呆了两个月,外面冷,心里更冷,不出门,不见人。我感觉自己于别人而言是多么的不重要,渐渐的,竟没有人再联系我,我被世界遗忘了。特别是春节那段,这是第一次我一个人过的春节,想着记忆中那些画面,我睡不着,吃不下。大年三十,我对着爸爸妈妈的照片哭了一晚上,借着酒意,我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梦,梦见爸爸下楼放鞭炮,梦见妈妈在煮饺子,梦见我给他们拜年,梦见他们对着我笑……
不,我不要别人不记得他们和我,我决定去找刘建国。当时只是个简单的想法,只想让他知道当年他深爱的人已经走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过现在看来,我还是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我忽略了时间和地位会赋予一个人更多的社会身份,而社会身份会左右一个人的价值取向。
过了正月十五,我来到了建国地产的大楼前,看着恢宏的建筑,感觉自己很渺小。
来到前台,说我要见刘建国,意料之中的盘问和推脱,我只好把那张妈妈留给我的照片和一张写着我的电话号码和妈妈名字以及卧牛屯三个字的纸条留了下来,心想着,如果他不见我,那就算了吧,可能于他而言三十几年前那个夜晚所发生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虽然于我们而言,那梦真实的有些可怕。
走出大楼,在路边挥手拦车。可能是天气不好,伴着漫天的飞雪,空驶的出租车少得可怜,20分钟过去了,我竟然还站在原地。算了,挤公交吧,转身走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
忽然感觉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对方说是建国地产的,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刘总想要见我。我回答说现在吧,毕竟我还没有走远,何必要再往返一次呢。
随着前台的引领,我来到了这栋建筑物的最高层,走廊里安静的可怕,只能听见那女人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当当声。她敲了门,半推开,示意我进去,自己留在了门外。
我的心开始没来由的紧张跳动起来。走进屋子,眼前是一扇大大的落地窗,雪花正在窗外簌簌的飘落。左边是一排沙发和茶几,转过头,右面是一张很大的“L”形办公桌,一个男人正坐在那里,他身后的木质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书架前的男人没说话,示意我坐下。
我坐到了沙发上,目光开始扫视起四周,门的两边是博古架和一张铺了宣纸的长木桌。从反光的墨迹上看,他刚才应该在写字。
见我不说话,他问我照片是哪里来的,又是怎么知道卧牛屯和妈妈名字的。
我说照片是妈妈留给我的,卧牛屯是从妈妈的信中知道的。
他突然定定的看着我,问我今年多大?我说82年出生,今年周岁36。他忽然吐出一口气,身体靠向椅背,两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没有规律的声音。
忽然,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我对面。这时我才仔细看清他的脸,虽然长短不一的皱纹已经爬满了眼角和脖颈,深深的法令纹已经毁去了他的青春,但不得不说,他很帅,至少年轻时是一个很英俊的人。得体宽松的灰黑色中式衣裤,内里一件白单衣,一双洒鞋,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武侠电影里的世外高人。
他转身坐到我侧面,把身体靠进沙发的靠背里,缓缓吐出一口气,问妈妈和二牛现在可好?当说到二牛这两个字时,我感觉到他明显的思考了一下。我的泪水再次控制不住的留下,我以为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他们了,就像现在我觉得除了自己没人会记得我一样。哽咽着说妈妈患了癌症去世了,爸爸也在半年前随她去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透过泪水,我明显感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陡的脱离了柔软的皮质靠背,挺了一下,然后才缓缓的舒展开,靠回了沙发。接着他问我知不知道他和妈妈过去的事情。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没有看向我,而是看着脚下一尘不染的地面。我擦了擦眼泪,说妈妈给我留了一封信,照片就夹在里面,该知道的,我想自己应该都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依然看着地面,声音平和的问我心里恨不恨他?
没等我回答,有人敲门。他快速起身回到了办公桌后,中气十足的喊了声“进来”,几乎同时,门被推开了。
随着一股高级香水的气味儿,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左右,穿着短裙,披着裘皮,打扮很是时尚的女人。她看了我一眼,径直走到办公桌后,边走边喊爸爸,说妈妈让她来看看,定好的时间快到了,怎么还不走啊。
我识趣地站了起来,刚准备说告辞,忽然那女人盯着桌上的照片问他这个人是谁?他不假思索的回答说是一个战友,指着我说是他战友的女儿,今天顺路来拜访一下,叙叙旧。
算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知道了妈妈的离世,知道了我的存在,这就够了。说了一句叔叔再见,我转身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没有揭穿他,因为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事情都已经是曾经的曾经了,没必要因为这些曾经来影响现在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因为一旦平静被打破,生活就会再次失去平衡。
离开他的公司,回到自己温暖却异常冷清的家,爸妈离世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进门就一定要把电视打开,睡觉也不会关掉。什么节目并不重要,我只是需要它来带给我一丝人气,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世界还依然存在。
“兰姐,你应该养只猫。那样你就不会太孤独了,我现在就是,一回家‘ok’就会过来黏着我。”小娜忽然接口说。
“‘ok’?那是什么?猫的名字?”兰问。
“嗯,我取的,叫起来多顺口啊!”小娜掩着嘴笑着说。
“我想后来并不会让你们,哦,不,让你和刘建国,嗯,你父亲,算了,和那个男人……你和那个男人应该会产生些什么!”瞬间感觉自己有些笨嘴拙腮,对刘建国居然换了好几次称谓。
“嗯,我有时也在想,我该叫他什么。那天那句‘叔叔’被我喊出后,我能感觉到他从紧张到放松再到失望的整个过程。可他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慈爱可亲。”兰对我说。
我看了一眼妻子,想同作为一个女人,她会如何处置。
妻看着我,忽然开口说:“你别看我,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思维范畴,从未想过,我又怎么可能给你一个合理的回答?”
看来多年夫妻的默契,让她已经可以直接从我的行为举止甚至一个眼神上猜出我的想法了。
哎,夫妻啊,世界上一种最没有各自秘密,却可以拥有无数共同秘密的奇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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