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顾蓁向着顾际棠躬身行礼。
“阿蓁来了,快坐到一旁说话。”她的叔父,待人一向温和有礼,能让人如沐春风。
顾蓁依言坐到一旁的坐榻之上。
“找叔父有何事?”顾际棠温声问道。
顾蓁略微思考之后才开口:“听闻府中要送一女子入淮南王府,阿蓁觉得有些惊讶,便来问问二叔看此事是否属实?”
顾际常逝世已经半年,在这半年之中,不论是建康的顾府还是位于郢州武陵的祖宅,都没有出现任何风波,和往常顾际常任家主之时没有丝毫区别。
顾蓁这才发现,原来她这个一直退居人后的二叔有着并不输于兄长的能力才干。以及……野心。
继半年前她和顾蕴在顾际常的书房之外听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争吵之后,近日再次在府中听到了顾氏即将送一女子入淮南王府为媵妾的消息。
将世家贵女送人为媵妾,自然是存依靠攀附之心。如今的淮南王是大齐军功最盛的藩王,着实是不二人选。
而这些军权在握的藩王,也十分乐意与士族结交。即使士族在不断地走向衰颓,但是当前,他们仍旧代表着尊贵、财富、地位以及民心。
若是放在百年前士族正旺的时候,这些人就算有再大的兵权和再多的财富,想要迎娶世家贵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世家庶族之分,已经在人们心中形成根深蒂固的观念。
士族老爷们一致认为,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子是配不上他们从小娇养长大尊贵无比的女儿的。
但是现在,却是这些往日眼高于顶的人上赶着将族中女子甚至是嫡脉嫡女送给人家当妾。
若是顾际常还是顾氏的家主,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族中。但是如今……
顾蓁看向她二叔,顾际棠有兄长的能力手腕和魄力,但是唯独缺少一样——士族的风骨和尊严。
送去淮南王府的女子,出自旁支必定不像话。而嫡脉的女子,也就顾际常和顾际棠的几个女儿。
顾蘅两年前已经出嫁,顾莹也已经定下婚约。剩下的两个庶女,身份有些欠缺并且年龄也不够。
那么,就只剩下长房的两个女儿,已经及笄的顾蓁和年方十三的顾蕴。
显而易见,她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但是她们姐妹二人正在斩衰期间,所以顾际棠即使有意也不好明说。
虽然不好明说,府中却不断有消息传出。那就代表,他一直没有放弃这个打算。
“阿蓁为何突然问起此事?”兄长的这位长女,自幼被当成男儿教养。顾际棠虽然不清楚顾蓁已经被培养到何种程度,但是并不会将她当成普通的闺阁女儿看待。
顾蓁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启面看向顾际棠:“二叔,阿蓁愿意去淮南王府。”
不待顾际棠张口,她继续说道:“虽然阿蓁在斩衰期,但是只是为人媵妾,并不用举办婚礼,外头知道的人也不会很多。”
她连说辞,都已经为顾际棠找好:“我最近两年本就不会出席过多抛头露面的场合,做了媵妾之后更是不用显露人前。而两年之后,这件事情的风声自然会被盖过去。”
如此一来,天下百姓并不会知道吴郡四大姓氏之一的顾氏将尚在丧期的嫡女送给别家为妾。而能够知道的人,也不过是这几个世家。试想,连顾家都如此了,别家又会有何不同?
天下乌鸦一般黑,也就没有了谁笑话谁。
……
刚出西苑的拱门,迎头就碰上了顾莹。
顾莹从前就一直觉得,她在顾蓁姐妹二人面前抬不起头是因为虽然同为嫡脉,但是她们是家主的女儿。
但是如今不同了,如今顾家改朝换代,她的父亲才是整个顾氏最有权柄的人。所以,现在应该是顾蓁和顾蕴不如她尊贵才对。
“阿莹。”
看着一脸笑意的顾蓁,顾莹怔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看来她猜想的没错——没有父亲护佑的顾蓁,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嚣张了。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顾蓁这样,让她想要为难她都找不到理由。
“你来西苑作甚?”
“来找二叔商议一些事情?”顾蓁的态度少见地温和。
“找我父亲商议事情?”顾莹疑惑,她一个女儿家,能和父亲商议何事?
顾蓁也不遮掩,十分自然地说道:“商议将我送到淮南王府为媵妾的事情。”
闻言,顾莹更加惊讶了,脱口而出道:“世家女怎么给别人为妾?”
顾蓁却是不在意地笑道:“这个,你去询问二叔或是阿宽兄长,他们自会告知你的。”
见顾莹仍是一脸难掩的不可置信,顾蓁接着道:“阿莹,往后我不在府中,阿蕴若是有何处冒犯到你,还望你念在她年幼,稍微宽恕些。”
顾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顾蓁见此,表以感谢一笑,然后带着雁翎离去。
顾莹不过是被宠坏了,性子中有些霸道刻薄。实际上,心地并不算坏。
顾蓁觉得,若论心机深沉,这顾府的一众女儿甚至男儿,都比不上她。
……
去淮南王府为妾的事情,必定要和阿蕴商议。毕竟,她是她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了。
顾蓁虽然有准备,但是看到顾蕴的反应之后,仍旧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往常一听人说她要嫁人就坚决反对的人,得知她要去给人做妾,怎会不闹?
“阿蕴,你先静一静,好好听阿姐说明缘由。”顾蓁伸手去拉顾蕴。
地上已经碎了一片琉璃渣子——听她说话之时,顾蕴正在擦拭她最爱的琉璃摆件。然后,摆件便从她手中掉落。她管也不管,转身便要向外跑去。
她已经十三岁了,就算性格天真烂漫但也是顾际常和顾蓁亲自教养长大的,怎能还是一副孩子心性?
“二叔逼你了对吗,阿姐?”顾蕴欲挣开顾蓁的束缚:“我要去找他,他为何要这样做?他不能这样做!”
“没有人能逼我,是我自己求来的。”很是平缓的声音,却将顾蕴的挣扎瞬间压下。
“为什么?阿姐,为什么?”顾蕴抱着顾蓁哭道:“我们说好了,父亲、阿姐还有我,我们三个要永远在一起。
先是父亲离开我们,如今阿姐也要不要阿蕴了吗?”
将顾蕴搂在怀中,顾蓁伸手轻拍着她的肩背:“阿蕴,阿姐这么做,自然有阿姐的理由。”
“是不是为了我?”顾蕴虽然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是能让顾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除了她还能有谁?
顾蓁见顾蕴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因为你。”
“那是为什么?阿姐好好的一个世家贵女,为何要去给别人当妾?”
顾蓁见状,只好将心中的计划对顾蕴讲明:“父亲的死绝对有疑点,而淮南王,是如今整个大齐拥有兵权最多的藩王。”
不必过多言语,顾蓁知道顾蕴已经能明白。
还有一点她未对顾蕴言明,她和顾际棠约定——她入淮南王府为顾氏谋得荫蔽,而他要护好尚在顾府的顾蕴。
虽然说唯有血脉不可背叛,但若是顾蕴在顾家出了什么状况。那她为顾家带来的,就不再会是利益和庇护。
“阿姐,你要和皇室为敌吗?”顾蕴从顾蓁怀中抬起头。
顾蓁没有说话,却是无声胜有声。
如今藩王割据,大齐王朝本就像是一个已经有了裂纹的琉璃罐子,只缺少一只将其轻轻推动的手,便会顷刻间四分五裂。
况且,若如今坐在那皇位之上的是位明君,他官至大司马的父亲也不会突然以救驾牺牲为名被人将尸身抬回顾府。
那是她最敬重、最爱戴的父亲啊。她不能让他就这样被人害死而无人敢为其出头。
“阿姐,我跟你前去。”
顾蕴的一句话,将顾蓁的神识拉回来。片刻之后,才知道她说的是何意。
“胡闹!你去作甚?”顾蓁面色严肃:“古语云:‘妻之以蝗,媵之以英。’我是以媵妾的身份过去,你跟着,又算什么?”
顾蓁面对顾蕴,几乎从不曾沉颜以对。如今见她这幅模样,顾蕴一时间被吓住。
但是随即,又伸手环住顾蓁的腰:“阿姐能不能不去?父亲若是知道,也不会希望阿姐这样做的。”又是声泪俱下。
但是顾蓁已经决定的事情,怎会轻易改变?
……
顾蓁答应之后,顾际常负责和淮南王府交涉。虽然她即将要侍候的淮南王世子不在京中,但此事也很快被定下来。
步入腊月之后,淮南王世子从军中返回,届时顾蓁会被送进淮南王府。
如今是八月中旬,距离腊月还有不到四个月。自绣楼中隔窗而望,明月在圆满之后逐渐残缺。
她笄礼几日之后顾际常在书房之中说的话再次萦绕在耳畔。可是再过几个月,她却要成为别人的媵妾。
父亲,也许阿蕴说的是对的。若是你知道,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做。但是,夭夭这次要忤逆父亲了。
父亲所说的那样好的男子,夭夭恐怕只能来世再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