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是依旧热气腾腾,却又偶有微弱的温凉秋风肆意穿梭的时候。年长的人们因此更热衷于用出门散心来打发并不短暂的傍晚时光。而年轻些的上班族似乎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大多步履匆匆,赶着在最拥挤的时段乘上地铁,家里还有一箩筐的人和事物等待处理;赶着在已没有空位的餐馆里解决一顿晚饭,随后再赶回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熬尽剩下的夜晚;赶着迎上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出租车,在漫长停滞的车流里享受一片独有的清爽。
或者,闲散地靠坐在广场的台阶上,既远离红红火火的广场舞音乐群响,又以一种与社会风景格格不入的超脱,盲目地注视着世间百态。因为,他还待业。
S市,这里是他久违的故乡,即便时隔多年,依旧光彩闪耀。这座城市早在他离开时就显得过于现代,如今回来竟实在不好生成那抹文艺温吞的乡愁。看着争相耸立的高楼大厦,安隐歌突然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在这片繁华的土地上舒适地展开生活。但无论答案如何,似乎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他九月踏回这片土地,站进一脉接着一脉的热浪里,安隐歌发觉自己对这座城市果然已经是个陌生的存在了。但尽管刚回来落脚不到一周,他就不得不调整好其实调整不好的状态走出充满虚幻童年回忆的狭小空间,将自己暴露在已经算是陌生的探照灯下。再原地转上几圈,好让所有过路的机遇赏上一眼。
万事开头难,母亲是这样安慰他的,以免让他丧失了继续寻找工作的动力。记忆里一向寡言的父亲逐渐絮叨起来,他若有所抗拒,就如同火上浇油。然后再由母亲在父子俩之间做着调节,说像他这样的大龄青年还没有工作,除非无父无母,一定是要被唠叨的,一切正常。于是他不再吭声,但不代表他欣然接受。
今天离开家门的时候,他和父亲的情绪似乎都有所缓和。相安无事地在地铁站道了别,他转身走上扶梯,而后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难得不带愠怒的呼喊,是他的名字。他父亲道:“见到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年长者标志的深沉音色即便拔高了也不会在人群中显得炸裂,但依旧有无聊间瞧向那严肃又单薄身影的目光。所以安隐歌同样高声地回复过去。有问有答,故事结尾,毫无新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次联系到的工作中间人是他发小,两人知根知底,也谈得来,大家都预感这次有戏。以防万一,父亲还是将他的简历反复修改了好几稿,母亲设计了简约大气的封面风格。临了二老还百般嘱咐他适应现在的市场现状,生怕他怠慢了对方。安隐歌莫名其妙地接过材料。什么情况,这是当他越活越回去了。
他早早坐在这里,风景看倦了就百无聊赖地第一百零一次翻看起自己的简历来。上面姓名栏里刺眼的“安隐歌”三个大字,还有下面刻意简略都写不下的精彩履历,此刻都让他无比抵触。
他拿浸着微汗的手虚虚盖住,手掌连同它的阴影掩埋了他所不愿面对的内容。安隐歌心情大好地挑起嘴角,眼不见心不烦,却又没有勇气把汗水也印在纸上。
“小明?”
安隐歌闻声愣了一下,随即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不远处站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身着警服的精壮男人。那是他的工作介绍人,也是他的发小,名叫康亮。而对方呼唤的正是少年时亲切的昵称。
对方似乎也是原本不确定认没认对人,试探后看到安隐歌的反应才放下心来。手指点了点,揶揄般地吐出那个久违的名字“安-隐-歌!”,大笑着冲他跑过来。
警察突然奔跑,没由来的让路人们感到不安,包括起身迎接的安隐歌,他甚至吓出了一身莫名的冷汗。
十年了,两人身量都有大幅度的增长,眉宇间也较少年时变化极大。难得的是,康亮还是安隐歌当年认识的那个康亮,而据对方说,小明也还是他当年认识的那个小明。
康亮现在是警员,连续几天加班,好不容易得空,又赶着来见海归好友,肚子空得很。还没寒暄两句,安隐歌就被一路拉着拐进了分局。康亮给两人冲好了方便面,在等候食用的间隙和他谈笑言欢。安隐歌很快适应了在警察局会见好友的诡异氛围,晃眼间像是找回了童年时的无所顾忌。
康亮随意地翻了翻简历,然后就把纸张扔在一边再没看一眼。这样的自信让安隐歌忍不住怀疑他事先已经调查过自己了。
康亮问他回来想干什么。不是为什么没有完成学业,也不是为什么选择回国,直白明了。如果不是随后放肆地嘲笑他,说早知道就凭他那无组织无纪律的脾气和做派早晚要出事儿回来找自己哭,安隐歌差点就确信康亮真的查过他了。
玩笑擦着让安隐歌控制不住的边缘而过,氛围又落回了平稳和宁静。康亮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住安隐歌,像是蛰伏在草丛中的猎手。他在观察,虽然他清楚对方不会是他的猎物。
安隐歌,或者叫小明,本身也是一个狡黠的猎手,只不过这位猎手可能在以往的某场狩猎中受到了重创而已。重创,但还不足以让其成为康亮的囊中物,所以他不能观察太久。
康亮嘬着泡面,以热腾腾的雾气做伪装,时不时打探着同样埋头吃面的发小。十年光阴未曾磨灭对方身上哪怕一处能够散发出夺目光彩的地方,但他却没有像所有人想象那样功成名就。此刻他坐在自己对面,竟然显得有些落魄。
康亮本质上确实还是原来的那个康亮,但毕竟在安隐歌不涉足的地方成长了十年,对方现在无法知晓他能力触角的长度确实足够调查安隐歌的大部分情况了。
安隐歌不是一个能够安于平庸的人,那就让他这个发小重新给他插上翅膀。康亮突然心生感慨,觉得安隐歌实在应该感谢自己,另外换成谁恐怕都会忍不住趁机揩一把油水或是灭灭他的志气,哪像他,苦心经营地期待着这小子东山再起。“康伯乐”内心活动丰富,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挑起邪恶的弧度。
不知为何,安隐歌觉得这口热乎饭吃得……让人瑟瑟发抖。
攀谈的结果是,安隐歌还没心思走上稳定的上班生活正轨,康亮也没介绍他去做普通营生的打算。他有不便说的要务在身,就暂时把人给留在警局做技术顾问了。相当体面的一份工作,足够安隐歌在适应环境期间不受人念叨了,也方便康亮把人看在眼皮子底下继续深入了解。
双方都很满意,皆大欢喜。唯独安隐歌的父亲——安丰韧教授听到结果时稍微愣了一下。但这不算什么,在家人的喜悦中他很快忘记了是什么突然困扰了自己。
他疑惑的是,安隐歌从小到大的做派是怎么通过警局政审的?可是康亮的背景和职位也都达不到能给安隐歌开后门的程度。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激素占据了思维,形成自我麻痹。于是安丰韧觉得,大概是赶上警局最近人手严重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