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边通往新野的必经之路上虽然冷清,但还是不时会有往来的人群,只是除了零星的披甲兵士会向北去,几乎都是些拉着辎重,拖着一家老小向南迁移的百姓。毕竟,这里离宛县实在太近,那里驻扎的都是曹操的军队,当今天下,没有人听到“曹操”两个字而不害怕的。而且,驻扎在新野城里的,偏偏又是视曹操为宿敌的刘备,夹在这两人中间,对新野里的百姓而言,实在是有够担惊受怕的。
经过在路边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一天一夜的等待,恶狗终于看见了一驾熟悉的马车从南向北而来。他匆匆几脚踢散了草棚,扯掉身上那些将他伪装成无家流民的破棉布,戴上斗笠,一稳腰后短剑,向着马车疾奔过去。足下几步流星,恶狗从侧面追上马车,一个翻身跃到驭位边上,跟正在驾车的解叔打了个招呼,便掀开厢帘钻了进去。
“参见主人。”恶狗一进车厢便向马良半跪行礼。
“你起来坐着,厢内狭小,不必多礼。”马良说着,又拿出一件襜褕递给了恶狗:“换上,我们一会要见的也是南阳郡有名的人物,你这身裋褐还是不合适。”马良的指示,恶狗从不违背,也不多问,接过襜褕,直接套上,将那身象征贫穷的裋褐严严实实遮盖在里面。
宜城马氏在荆州还是有些声望,新野把城门的士兵,仅仅是看了解叔的腰牌,又通过厢窗看了眼里面的人,便放了行。马车入城直驱,在一座门头牌匾刻着“黄府”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等了阍侍通报,马良让解叔府外等候,又教恶狗卸下短剑留在车厢,带他一道入正门,过前庭,进内宅,穿庭院,方才进了黄府的主堂。
堂上主座乃一倚案半卧的老者。这老者,看着已是年过花甲,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了皱纹,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缎带随意地束在头顶,一只手里拎着的酒壶正往案上杯盏里酌酒。看见马良进来,也不起身,只顾着酒壶,随口打了个招呼:“季常来了啊。”
马良立在堂上,抬起双臂,向老者恭敬施礼回道:“晚辈宜城马良拜见南阳黄府家老承彦公。”听着马良称呼,他身后的恶狗心中暗暗咯噔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不怎么修边幅的老头儿竟然就是荆州有名的大士族南阳黄氏的家主——黄承彦。
“坐下说话吧。”黄承彦抿着盏中酒说道。
马良从命在一旁的客座入座,恶狗摘下斗笠,于他身后跪坐。待马良坐定,黄承彦放下酒盏,问道:“季常远道而来,所为何事?”马良并未回话,只是抬手施礼,笑眯眯地看了看左右。黄承彦立刻会意到他那双小眼睛里递出来的意思,一挥手,退了堂上的侍女。马良这才开口说道:“晚辈此番是特意前来恭贺黄老爷的。”
“何喜?”
“黄老爷爱婿已随明主出山。”
“孔明那小子出山了?老夫怎没听说?”
“大概等玄德公回到新野就会传开了。”
“刘备?”黄承彦听到名字先是一楞,而后摇了摇头,鼻子里嗤笑一声,吹得唇上白须一抖:“跟个卖草鞋的去混也叫随明主出山?季常,你怕不是专程来取笑老夫的吧?”
“卧龙凤雏,得其一可安天下。玄德公仁德爱民,手下关、张、赵皆乃神威虎将,今得卧龙先生相助,必成一番大业……”
“行了,行了。”黄承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马良,说道:“什么‘卧龙凤雏’,什么‘可安天下’,不过是他们襄阳名士之间的相互吹捧罢了。没杀过人的刀,你知道它是真快还是假快?”
“只要是刀,便可杀人,至于是快是钝,那是被杀的人才有的体验。或许,钝刀子割肉更叫人恐惧。”
黄承彦看着马良,摸了摸胡须,他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思忖片刻,两眼微微眯起,缓缓问道:“你……追随孔明了?”
“也说不上追随,不过是举我马家之力,鼎力相助罢了。”
“为何?”
“因为晚辈相信,卧龙先生,可安天下!”马良一脸认真,一字一顿地回道。
黄承彦闻言大笑,而后说道:“你来拜访老夫,是觉得孔明就要飞黄腾达了?哈哈哈,季常啊季常,老夫是万万没想到,你这趟竟然是为钻营而来啊。行,老夫知道了,你且回吧。”
被当做了钻天觅缝的小人,马良也不着急,只是微微笑道:“非也,晚辈此来是另有一事想请黄老爷帮忙。”
“还有何事?丑话在先,太过分的事儿季常就不要开口了,孔明那小子未必给我这个老丈人面子。”黄承彦笑道。
“自然是黄老爷轻而易举的事儿晚辈才敢开口。”
“那你说吧。”
马良直起背板,举臂抬手抱礼,正容亢色地说道:“晚辈想请黄老爷说服荆州士族承认玄德公皇叔的身份。”
这份请求大大出乎黄承彦的意料,令他诧异不已,呆过好一阵方才说道:“季常说笑了吧?”
“晚辈绝非戏言,还请黄老爷慷慨相助。”马良直勾勾地盯着黄承彦,希望自己坚定的意志能通过他那双小眼睛准确地传到对方那里。
“一个卖草鞋的,编造个身份,哄哄平常百姓也就够了。你当荆州的士族都是傻子吗?”不知马良的意志有没有传达到位,黄承彦此时的语气倒是透着一些脾气。
“荆州士族不傻,所以更知承认玄德公皇叔身份,于己有利。”
“此话怎讲?”
“天下皆知,曹操篡汉,刘备兴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玄德公以皇叔身份举旗兴汉乃是名正言顺,若没了皇族后裔的身份,便是以兴汉为名,行篡汉之实。这些年,玄德公以不及曹操万分之一的实力与之为宿敌,皆是欲借曹操的篡汉之名立自己的兴汉之名,以行动为自己皇叔的身份正名。这一套确实在庶民当中有些成效,但光是庶民承认远远不够,毕竟,天下口口相传的‘口’是士族之口。荆州士族若是承认了玄德公的身份,于玄德公而言,荆州士族便是他的根基,既是根基,必使其牢固,如何牢固?唯有不断示好。荆州士族不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前蔡氏当道,尚缺一位士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戳破这层窗户纸。”
“示好?如何示好?良田?荆州良田就那么多,能多给几亩?佃户?现在打仗到处要人,能多给几个佃户?还是多给几贯铜钱?”
“当前局势,于荆州的士族而言,能保他们那些家业能不被剥夺就很好了,何况再多一点?”
“有点儿道理。不过,你该不会觉得凭这点东西就能说服老夫吧?”
“自然不会,于黄老爷而言,好处不止于此。”
“哦?老夫有什么好处?”
“取代襄阳蔡氏。”
襄阳蔡氏,是当前荆州第一大的士族世家,在天下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其族已在荆州经营了几代人,现在的家主更是曾经太尉张温的外侄,当今荆州之主刘表的妻弟——镇南将军军师、长水校尉蔡瑁!若是有人说要在荆州取代蔡氏,那他不是无知便是疯了。更何况,他黄承彦的南阳黄氏与襄阳蔡氏之间还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故而,听到“襄阳蔡氏”四个字时,黄承彦先是愣了许久,续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全然不顾在后辈面前一个尊长该有的仪态。
良久,黄承彦这老头子总算是笑够了,又开始自己酌着酒,边酌边问道:“取代蔡氏?你该不会不知道老夫与蔡氏的关系吧?”
“晚辈知道,尊夫人是蔡瑁的大姐。”
“知道还敢胡说八道?”
“难道黄老爷百年之后要进蔡家的宗祠?”
马良这话只叫黄承彦心中一震。是的,蔡氏就是蔡氏,黄氏就是黄氏,这层联姻关系并不能保住他南阳黄氏在荆州的地位。原本荆州第一大族是有他黄承彦的襄阳黄氏,后来蔡氏坐大,独霸襄阳,并没与他讲这份亲家情面,黄氏依然被迫出走襄阳,途中又分成三支——南阳黄氏、江夏黄氏、长沙黄氏,南阳黄氏虽是三黄中最大的一支,也是不复当年辉煌了。现如今,蔡氏的势力早已蔓延整个荆州,各郡士族唯蔡家是从,实力正在急剧缩小。为了保存家业,有的只能靠军功去得到一些利益,如江夏黄氏;多数则成为了蔡氏的附庸,这其中包括宜城马氏。而那些连附庸的资格都没有的士族,便只剩被蔡氏掠夺的份了,有的甚至只空剩士族之名,家业早被蔡氏霸占了个干净。而他南阳黄氏近些年还能这般潇洒自在,除了本身枝叶繁茂以外,多少也有刘备驻扎在新野的关系。这是一支与蔡瑁不对付的力量,有他们拦在这里,蔡氏原本伸过来的手自然也就缩回去了。摆脱蔡氏,可能荆州的士族都是这么想的,但只有这小小的宜城马氏就这么赤裸裸地提了出来!黄承彦此刻感到,马良彬彬有礼的态度里藏满了无数对着自己尖刀,每一刀都让自己避无可避,每一刀都要见血,最后生生要把自己削成一副骨架,再制成他的提线傀儡!
“你宜城马氏这么做,为的大义还是小利?”
“既为大义也为小利。非我马家要这么做,只是晚辈要这么做,家父还在,晚辈不能代表马家,不过家中一孽子而已。”
“呵呵,事败一己承担?倒是圆滑。”
“为除黄老爷后顾之忧。”
“就算你有这份决心,蔡氏在荆州树大根深,也不是说取代就能取代的。”
“蔡瑁死,蔡氏则衰,蔡氏衰,南阳黄氏成为荆州士族之首,顺理成章。”
“又是痴语,蔡瑁怎么死?你杀?”
“晚辈不能杀,曹操能。”
“曹操会听你的?”黄承彦讥笑道。
“只要蔡瑁降曹操,必死!晚辈有办法让蔡瑁降曹。”
“何以见得?”
“黄老爷觉得以今日蔡瑁荆州之权势,降曹以后,曹操该把他放到哪里才算妥当呢?”
黄承彦细细琢磨马良的话,确实不无道理。所谓降曹,除了呈上郡印、城印这些无聊的繁文缛节,最重要的就是将蔡瑁手上号称三十万的荆州兵兵权交给出去。但荆州兵多重乡土之情,且生活习性与北方兵大不相同,曹操帐下擅长带兵的将军皆为北方人,想要接管荆州兵一时间恐怕难以适应,易因琐事导致军中怨气漫延,想要安稳还是需用荆州本地的将领。蔡瑁降曹,这些荆州兵曹操只能交给他,就算提拔其他荆州将领,那些将领也是蔡瑁旧部,只要蔡瑁还在荆州,荆州的军中实权还是在他手里。若是对他搞调离荆州,明升暗贬的小伎俩,反而更容易恰得其反,逼急了举旗一摇,说反曹就可反曹,远在许都的曹操也只得眼巴巴干看着。他蔡家在荆州本就有钱有地有威望,如果剥不掉蔡瑁兵权,所谓降曹不过是换了个叩首的方向而已,曹操想要安心,必须找个合适的由头将他杀了。
不过此时此刻,顺着马良的话语,黄承彦又思考起另一个问题,蔡瑁一死,他黄家真的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荆州士族之首?思索许久,终于喃喃将心里疑虑说了出来:“降曹……降了曹,荆州就是曹操的了,到时候那些颍川士族一样不好对付。”马良闻言,信心十足地一笑:“荆州,曹操呆不久的,玄德公必然会取回来。”“何以如此断言?”“卧龙凤雏,得其一可安天下。若是连一个荆州都取不回来,还谈什么安天下?若真如此,所谓卧龙,也不过如此罢了,那就只怪马良看走了眼,当以死谢罪。至于黄老爷,就不如率先投诚了曹操。曹操取了荆州也是要谋求荆州士族支持以图安定,这时候最先投诚最得益处。若果那般,虽说黄老爷会与令爱对立,不过没了蔡氏,黄氏一门至少会比现在昌盛许多。”
听了马良这话,黄承彦抚着胡须,忖度了许久,中间还自酌自饮了两盏,最后才眯起他那双深邃的老眼,低沉地说道:“话虽不错,不过老夫凭什么信你?”说完,“啪啪”拍了两下手。两声清脆响亮的拍手声之后,主堂门口随即传来几声“嗒嗒嗒”脚踏地板的声音。马良与恶狗向着门口看去,只见五个手持刀剑的大汉已入大堂,盯着他俩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来者不善,恶狗立刻全身紧绷了起来,紧紧盯着离他俩越来越近的刀斧手。马良却是一脸的轻松,微微笑着,向黄承彦施行一礼,又转头对恶狗说道:“还愣着干嘛?黄老爷这是要试我马家的能耐呢。”
“属下领命。”恶狗回应一声,猛地操起身旁斗笠,“呼”的一声,甩了出去。那斗笠“咻咻咻”地旋转疾飞,“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走在最前刀斧手的眼睛,那刀斧手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另四个一瞧,举起刀剑,加快脚步奔杀过来。恶狗起身一跃,接着就地一个前滚,避过冲来的一剑,再一个转身,绕到那位还捂着眼睛叫痛的刀斧手身后,一只胳膊锁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刀剑当做自己的剑举了起来。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同袍便成了这个原本赤手空拳白发小子身前的肉盾,这让那四位刀斧手谨慎了起来,脚下也放慢下来,举着刀剑缓步向他逼近。
岂料恶狗身在劣势,却偏要先发制人。只见他忽的一翻手腕,卸了“肉盾”手上的刀剑,另一只手迅速弃了他的脖子,接住刀剑,又抓着他手腕扭腰一抡,将那“肉盾”整个人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另一位刀斧手身上。那刀斧手猛然被砸,踉跄后退几步,才稳住脚下,一抬眼,恶狗已在跟前!刀斧手情急挥刀去砍,恶狗早有准备,俯身贴地,手中刀剑照着他脚踝一挥!血光一闪,那刀斧手应声倒地!恶狗顺势再前踏一步,一脚狠狠踩在“肉盾”后腰上,只听“咔嚓”一声,“肉盾”下肢再也无法动弹。未有丝毫停顿,恶狗转身跃起,两脚夹住赶来驰援的第三位的脖子,凌空一收腹,站上那人肩膀,脚下一蹬,将那人蹬翻在地,他却腾空而起,冲着迎面刺剑而来的第四位,重重一刀劈下,破开他的剑势,再趁腾空猛一提膝盖,狠狠磕在他下巴上!这位顿时牙齿飞出,满口喷血,倒在地上。脚才触地,恶狗手起就是一刀,直扎入这人大腿,又抽刀反身一挥,狠切在第三位腘窝处!两抹血光,两人都倒地不起。最后一位被恶狗身手惊得目瞪口呆,还未回神,恶狗已近在他咫尺,一个扫堂腿将他扫倒在地,又顺势两脚勾住他一条腿,起身重重一蹲!只听清脆一声,这最后一位小腿骨折断,也爬不起来了。
留下堂上痛苦呻吟的五位刀斧手,恶狗丢下手中刀剑,行到马良案前,抱拳跪地道:“属下复命。”马良看了一眼主座上的黄承彦,却见他正自顾自的饮着酒,仿佛刚刚堂上一切他根本没有看见一般。于是,马良回头对恶狗佯怒道:“拖泥带水,不成大器!”恶狗明白马良的意思,默默起身,转身缓缓走到被他放倒的五个刀斧手那里,弯腰在地上捡起一柄刀,低声吟道:“种种罪愆,从兹解脱,冥冥长夜,俱获超生。”念完便手起刀落,不见一丝慈悲,干净利落的“唰唰唰”五刀,将地上那五个刀斧手结果了。
恶狗再次复命,马良依然是看向黄承彦。只见主座上的老头,慢慢放下手中酒盏,懒洋洋撑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方才缓缓说道:“没想到戌组还有这等好身手。行,老夫答应你了。”
这回却是轮着马良吃惊了。隐门十二地支,各组效忠的是哪一家,隐门之内是严格保密的,除了隐门掌门,十二地支效忠的家族应是无人知晓。而眼前这个黄承彦,竟看出了恶狗是隐门戌组的人,而且还知道戌组就是效忠他马家的!虽说诧异,马良面上却是十分平静,定了定神,彬彬有礼地回道:“比不过黄老爷的‘辰组’,传闻‘辰组’有千人之众,遍布九州各地。”
“刚刚少了五个,不足千啦。”面对马良的“回敬”,黄承彦倒是淡定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美酒正在作祟。
“属下不懂事,还望黄老爷海涵。”
“老夫看你这属下懂事得很嘛。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是如何得知‘辰组’是我黄家的?”
“恰好晚辈也好奇黄老爷是如何知道‘戌组’隶属我马家的。不如黄老爷数一二三,与晚辈一同说出来如何?”
“好!一、二、三……”
“卧龙先生!”“孔明那小子!”两人几乎同时破口而出同一个人的两种称谓,续而四目相对,接着,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