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芽。她出了襄阳,先是顺小路找到了岗说的那间林中驿站,但并未去惊扰,只是将它位置记住,又转了大道,一路风尘仆仆直奔新野。入了新野,也不知该去那里扫听“辰组”与黄家的消息,一时犯愁,只觉得胸闷,一拍胸口,听到了纸张揉皱的声音,方才想起从蔡琰枕头下偷出的那封书信还在怀中。取出展开来看,发现说的是黄承彦邀请江夏黄氏赴宴。那对明眸眨过两眨,黑溜溜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当下决定揣着这封信直奔黄府。
黄府在新野也是好打听,随便问过几个路人,便给她清清楚楚指了过去。到了门口,被阍侍拦住,说是黄老爷府中宴请贵客,今日不见别人。芽缠着阍侍乖巧请求,说她是襄阳植英斋来的,有要事相告,托他去报。阍侍经不住她纠缠,回头去报,须臾又返,与她说道:“你进来吧。”随后,带着芽进了一间小厢房,给了些零嘴,叫她就此等待黄承彦召见。芽还想缠着阍侍再去说说好话,那阍侍已不理她,自己出去了。芽无奈只得坐回屋中,拣着那盘零嘴磕了起来。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传唤,芽渐渐失了耐性,把房门掀开一条缝,左右偷瞄,不见有人,便溜了出去。黄府比马府大了许多,出了小厢房也看不到堂屋在哪处,只见得几步之外有一条游廊,芽干脆走了上去。她在游廊上昂首阔步地走着,加上她那身蔡家的侍女衣裳较黄家下人那身行头也要贵出几分,游廊上的黄府下人见到她时,都以为她是府中贵客带来的女客,不仅不拦她,反而还向她行礼。一连被几个下人行了礼,芽也机灵,反应过来这些下人定是认错了人,她干脆拉住一个下人问她堂屋如何去,下人与她指了个明白,她便顺着所指继续洋洋洒洒往里走去。走近一道垂花门,已可清晰听见门那一头传来的歌舞声。芽愣头愣脑就往门里闯,被把门的阍侍将她拦住,问她何人,芽张口就答:“老爷在里面。”说完就往里走,那阍侍听她话云里雾里,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让她进了去。
过了垂花门,便可透过庭园望见黄府大堂了。大堂之上,舞女起舞,翥凤翔鸾,琴师抚琴,朱弦玉磬,席上诸人正赏得心旷神怡,乐乐陶陶,忽闻堂下一声银铃般的呼喝:“植英斋阿芽求见黄老爷!”黄承彦坐得最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堂门口半身跪着一个穿绿罗裙的少女。一挥袖,停了歌舞,与她问道:“这里坐的都是黄老爷,你找哪个?”方才舞女遮挡没有看全,这番芽才看清,席间共有三人,主座上的老者面容削瘦,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左座上的人,五十左右,身形健壮,肤色黝黑,络腮虬髯,眼神如匕首般犀利,一看便是沙场武人;右座坐的却是一位年轻人,安安静静,斯斯文文,一表人才。
黄府宴客,黄承彦自然是主座上那位,芽便冲他叫道:“我就找你,黄承彦黄老爷。”芽既无敬语,也没用谦语,此般失礼黄承彦还未说什么,那左座上的武人却是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那来的野丫头?大堂之上这般无礼,如是在我府上定要割了你的舌头!”黄承彦与他呵呵笑道:“祖老弟,一个黄毛小丫头而已,不必较真。”话音刚落,右座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向黄承彦抱拳说道:“那就让小侄替伯父教训教训她。”言毕也不等黄承彦答应,下座向芽走来。芽见他走路轻飘,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惧他,直起身子,也向他踏近几步,指着他的脸叫道:“我好意来给黄老爷送信,你出什么风头?”年轻人轻蔑一笑:“那也掌了嘴再听。”说完扬手就去抽她,芽灵敏低头,躲了过去。躲过不算完,她又不想吃亏,还要反击,抬臂举肘,就去肘击年轻人腹部,那年轻人只轻飘飘如风中舞蹈一般转了个身,另只手背身轻轻一拨,便将她肘部接住,转身过来扬手又要抽她,却见着芽水汪汪一双明眸,似夜晚山中溪泉倒映满天星光,一时心生怜爱,竟抽不下去了。正值尴尬,听得黄承彦座上说道:“贤侄,可以了,且听她要报什么信。”年轻人暗松一口气,弃了芽,返身回到座上。芽白了那年轻人一眼,步入堂中,掏出那封书信呈上,黄承彦使下人接过展开一看,不禁一笑,又将书信递与左边的黄祖,与他笑道:“看来我遣去给祖老弟送信的人被人翻了包啊。”黄祖将信看过,往案上一拍,怒道:“怎么?我黄氏一族岁末聚首,商量来年共祭先祖文强公也要问他蔡家意见?”黄承彦回头看向芽,问道:“你说你是植英斋的,蔡琰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这么说你是要叛蔡家咯?”
“我本就不是蔡家的人。”
“在植英斋,又不是蔡家的人,那你是暗桩了?谁家的?”
“这黄老爷就别问了,问我也不会说,我来报信是想来求黄老爷一件事。”
本以为黄承彦会问她所求何事,未曾想黄承彦却是唇上白须一抖,满不在乎地回道:“有事求我还敢这么无礼?再说,你这信报与不报与我有何用?蔡琰知道与否与我何干?”左边黄祖听了也是鼻子里一“哼”,傲慢说道:“莫说蔡琰小儿,就算蔡瑁,又能拿我如何?”
“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拿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是江湖规矩。”芽回道。
“江湖规矩?哈哈哈,你一个黄毛小丫头跟我讲江湖规矩?”黄承彦闻言哈哈大笑,接着把脸一沉,低沉的声音说道:“按着江湖规矩,你等庶人上我黄府大堂不行叩首之礼,我当乱棍打死。”突然将声音压低,黄承彦本是在提醒芽,他已放过她一马,府上还有客人,她若过于放肆,他还是要顾及颜面的。可芽哪里懂这个,在她心底,就属马安地位最高,其次马良,第三是矢呼及马家另外四子,其他人管你是天子王公还是庶民奴仆,在她心底都差不多,没什么好怕的,不仅不怕,她反而学着方才黄承彦那脸的满不在乎回敬道:“黄老爷就不必拿打呀杀呀的吓唬人了,怕死我就不来了。”芽的态度直叫黄承彦有些下不来台,脸色唰的一下黑了下来,右座的年轻人见状连忙打起了圆场:“伯父不妨听听她想要什么消息。”黄承彦这才脸色缓和了些,与芽问道:“你要什么消息?”
“‘辰组’的消息。”
芽莽撞地将“辰组”两个字说了出来,只叫席上三人不约而同地心头一惊,虽然这一惊的原因各有所异。堂上气氛一度凝固,只见黄祖拿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坦笑两声,意味深长地叹道:“原来承彦兄也养耳目啊。”黄承彦与他笑道:“我与祖老弟不同,和蔡家靠得近,还是要留些手段的。”听了他的解释,黄祖眉头一扬,若无其事地将酒盏放在案上,冷淡地回道:“理解,我也养,‘酉组’就是我养的。”黄祖大方报了自家耳目,令黄承彦多少有些尴尬,只与他呵呵笑道:“祖老弟大可不必。”“无妨,同族之间这点事都不能坦诚就不必共商什么了。”黄祖看似大气,实则话里有话,黄承彦自然明白,嘴角轻轻一扬,回头与芽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辰组’所在,想问什么你自己去问,能不能活着出来,看你自己造化了。”言毕叫来纸笔,写下一个地址,交予右座的年轻人:“贤侄,辛苦你走一趟,带这丫头过去。”年轻人也明白,黄承彦此举是刻意做给黄祖看的,意在告诉黄祖,一支家养细作而已,与他黄承彦坦诚与否并无关系,如非要较真,他将“辰组”公布于众又有何妨?那地址便是让自己来做旁证的。遂将纸接过,看过之后扔到身边的火盆里,回道:“伯父哪里话,该是由小侄走这一遭。”黄承彦见年轻人将那张纸烧掉,很是欣慰,又解下腰上玉佩交予他,叮嘱道:“去了快些回来。”“自然。”年轻人回应一声,领着芽步出了大堂。
“竟然管到我们黄氏一族头上来了,蔡家当真有些跋扈了。”待年轻人与芽出去之后,黄祖望着黄承彦忿忿不平地抱怨道。黄承彦的刻意之举还是有些作用,黄祖显然有些惭愧,故而才主动迎上来将话题扯到他们共同的对家——蔡家身上。“所以,此前与祖老弟说的,这刘备还是要抬啊。”黄承彦顺着他的话再次将宴请他的本意点了出来。毕竟都是同族,该给的台阶要给,该说的话也是要说的。
“抬他我倒是不反对,不过对抗蔡家,换我都吃力,让他去,我可不抱什么指望。”
“今时不同往日,这不已经有人往他那里插暗桩了吗?”
提及了暗桩,黄祖又问道:“方才那小丫头,承彦兄真不去问她是哪家的?”“不用问,看她那劲头,‘戌组’无疑。来,喝酒。”黄承彦一挥手,乐师的琴弦又响起了悠扬的音乐,舞女们踏着宫商角徵羽再次翩翩舞了起来……
年轻人与芽出了黄府,下人叫来一辆记里鼓车,年轻人与车夫说了地址,与芽双双坐入车厢。车厢里两人对坐,年轻人忍不住一直悄悄看芽,被芽发现,冲他嚷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年轻人真就不敢再看,默默把头垂了下去,一路上两人也不再说一句话。
到了地方,给过车钱,两人下了车。芽一见是座宅子,也不顾其他,上去就“乓乓乓”的砸门。她那门砸得又急又响,不大一会儿,就把宅子里的人催了过来。门上望窗一开,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见着芽了不由一惊:“是你?”芽听她语气想必是认识自己,但她只露了一双眼睛,自己也没法认出她,于是问道:“你认识我?”“我们见过一面。你来做什么?”里面的人问道。“黄老爷让我来的。”“无凭无据,你说是就是?”听到里面人的质疑,年轻人从后面上来,将黄承彦给的玉佩在她眼前晃了两晃,问道:“这个可以为证吗?”里面人显然认得这玉佩,见了黄承彦的信物,便让他俩稍等,然后关了望窗,门后传来一阵离去的脚步声。没等多久,又听得一阵脚步声靠近,然后在门背后停住,只听门闩一响,宅门打开,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襄阳马家别院与芽对过眼的獾。日子过去的没几天,芽自然也是记得她,冷笑道:“原来是你呀,我说呢。”说完又扭头对年轻人说道:“没你事了,你可以回去了。”年轻人将她拉到一边,轻声说道:“伯父只说让你来,没说你能活着回去。你贸然进去,凶吉未知,有我在可保你平安。”芽瞥了他一个白眼:“你有这么好心?方才不是还想打我呢?”年轻人面露一丝歉意,与她说道:“你堂上失礼,伯父一个不高兴便可要了你的性命。士族有士族的规矩,同一件事不责罚庶人两次,我打你两下便算责罚过了,也消了你性命之忧。”芽闻言嗤之一笑,不屑说道:“没让你好心达成,我不是还得向你赔罪?”芽不领情只叫年轻人一时语噻,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他俩在门外磨叽几句,门口的獾却是等得不耐烦,催促道:“你俩磨叽啥呢?还进不进了?”两人闻声也不好再嘀咕,一道入了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