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嬴荡要盖新房子,村民们都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卧虎村千来口子人,几百个壮劳力。打地基的打地基,伐木的伐木,夯土的夯土。只三五日就帮嬴荡盖了五间茅屋。
嬴荡在盖好的茅屋内,拿出阿姊绣的全家福呢喃着道:“爹娘阿姊,我们有家了。”
“你们不必担心小荡,小荡过得很好。隔壁铁牛叔一家和村长韦烈伯父一家,都是很好的人,待小荡如同自己家人。卧虎村的村民也都是很好的人。”
嬴荡走到新盖好的厨房说道:“爹娘阿姊,这是厨房,你们便在这里做饭,吃饭。小荡现在在铁牛叔家吃饭,但逢年过节,也会回来做一顿团圆饭,大家一起吃。我记得你们最爱吃小荡做的饭菜了。只是我那时贪玩,也没有做多少饭菜给你们吃。”
嬴荡又走到一间小屋一脸温柔的道:“阿姊以后就睡在这间屋里,你从小就胆小,六岁了还和爹娘一起睡,我以前可没少笑话你,也没少故意吓你。你现在可以安心的睡在这间屋里,左边是爹娘,右边是小弟,保护着你。现在小弟长大了,不会再笑你,也不会再吓你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粉红色,想把闺房里的墙壁都刷上粉红色。还说要在闺房里养上许多鲜花,说自己这朵春花要和满屋子的花比一比谁更娇艳。放心,小弟会为你办到的。”
嬴荡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坝子上看着茅屋。时光仿佛回到了一年前:阿娘在厨房里忙活,自己在堂屋里看书,阿姊在旁边粗苯的学着绣工。不时的伸过头来问自己这个字怎么念,还要自己专心读书,不要东张西望。阿爹从田地里忙活回来,看着妻子儿女,露出慈爱的憨笑。嬴荡握紧了手里的全家福,泪流满面。
第二天,嬴荡进山打了些猎物。到了五月二十七,嬴荡与鲁铁牛赶着牛车进城,到了县衙,嬴荡将猎物送到后院。
赵迎春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到嬴荡到来便喊道:“嘿,杀虎儿,再来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
嬴荡这几日心情不佳,勉强笑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虽有山川锦绣,也有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赵迎春见嬴荡愁眉不展,便问道:“我看你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嬴荡道:“也不是什么烦心事,只是思念已逝的亲人,又念及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安葬,是以胸怀不畅。”
“哦,只是不知仙逝的是你哪一位亲人,又因何而亡故?”赵迎春问道;
嬴荡惨然回道:“爹娘家姊都在前段时间的大旱中饿死了。”
赵迎春惊奇道:“我在家中未曾听说过旱灾啊,还有人为何会饿死,只要吃饭就不会饿死啊,你爹娘姐姐都不吃饭的吗?”
嬴荡惨笑道:“你这养在豪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又怎会了解人间疾苦。他们不是不吃饭饿死的,而是没有饭吃才饿死的啊。这次旱灾饿死的人怕不下十万,直到现在都还有流民没有饭吃,等着活活饿死。”
赵迎春惭愧道:“对不起,是我太无知了。”
嬴荡道:“不怪你,你自幼长在深闺,自然不知外面的事情。这院墙虽囚禁了你,却也保护了你。”
赵迎春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递给嬴荡道:“我一个弱女子,听你说了外面的惨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根金钗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你拿去卖了,给还活着的灾民买点粮食吃吧。”说完便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不一会管家福伯过来,嬴荡将猎物与福伯交接完毕。说道:“管家大人容禀,接下来的半月小子有些私事要处理,不能按时供应猎物。事了之后便能恢复供应。不便之处,还望海涵。”
管家道:“别大人大人的叫了,我一介奴仆可担不起你杀虎儿这样称呼,你以后还是叫我福伯吧。你说的事情我能做主,你早些处理好私事恢复供应吧。”等福伯说完,嬴荡便告谢而去。
从县衙出来,嬴荡与鲁铁牛两人又去棺材铺子里买了三口棺材,用牛车拉回了嬴荡新盖的房子里。
第二天,嬴荡、韦烈、鲁铁牛、韦勇、韦武、鲁横六骑向雍州秦岭府而去。
行了约一个时辰,来到嬴老实的埋骨之所。众人将嬴老实的尸骨取出,嬴荡用一个布袋装了,背负在身上,翻身上马继续往秦岭府驰去。
一路上嬴荡的话极少,只是沉默着一马当先,指引着方向。
这一路上几人所过之处当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疾驰了两日,几人来到了凤翔府官道旁的一片空地上。空地上累累白骨缠草根,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未散尽的尸臭味。
嬴荡下马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前,用手一捧一捧的将土刨开。一个多月前嬴荡一手一手的挖出一个小坑将阿姊埋葬;一个多月后嬴荡一手一手的将土刨开,带阿姊回家。
一个多月前,阿姊在这片人间地狱里忍受凌迟般的剧痛。嬴荡将吃人的饿鬼杀死后,已于事无补。看着阿姊残破不全的身体,浑身血污的惨样,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撕心裂肺的哀嚎。
阿姊用仅剩白骨的手掌抚摸着嬴荡的脑袋,忍着剧痛笑着道:“小弟乖,别哭哦。你看阿姊这么疼都没有哭,你还说过你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呢,现在却像个鼻涕虫,羞不羞;嘻嘻,阿姊骗你的,阿姊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小弟你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哦。还有你不要怪爹爹哦,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天地间,一个浑身被钝刀割得残缺不全的小女孩,用仅剩白骨的手掌温柔的抚摸着弟弟的脑袋,慢慢的那只仅剩白骨的手掌低垂了下去。人间的痛锥心刺骨;人间的爱惨烈深沉。
嬴荡刨土的手已刨出血迹,眼中已满是泪水。
血与泪在这片大地上记录着,在嬴荡的心脏上刻着笨笨的阿姊对弟弟最深沉的爱!
“易子而食”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用血肉换血肉!生命换生命!
众人见嬴荡手已渗血,忙要上前帮忙,嬴荡摆手制止。嬴荡刨着土,呢喃着说道:“阿姊,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阿娘,等找到阿娘,我们就回家。”
等将阿姊的尸骨刨出,嬴荡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阿姊的尸骨装进布袋,阿姊生前已经很疼了,不能再弄疼她了。将“阿姊”背负在背上,嬴荡转过头轻轻的说了句:“阿姊,我们这就去找阿娘。”
六匹快马又奔驰了五天,终于来到了秦岭府的一处山林外。山林里的树木因树皮全部被剥光,现在已经全部枯死。林外的杂草地上,散落着一具具无头的白骨。
嬴荡带着众人来到林中一座土堆前,将阿娘的无头尸骨取出。
嬴荡清晰的记得那天是长乐八年三月二十八。自己一家人正随着逃荒的人流前进,突见后面尘土漫天,战马嘶鸣。有人大喊:“官兵杀良冒功啦,大家快跑啊。”
爹爹抱着阿姊,阿娘牵着自己,开始向前面的树林拼命的狂奔。正逃命间,就见后面的灾民如割草般一片一片的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好死不死,阿娘在急切间崴了脚,爹爹忙过来搀扶。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阿娘在自己的额头狠狠的亲了一口,说道:“小荡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活下去。”然后对父亲道:“当家的你快带着两个孩子跑,不要管我。”
自己正要拉着阿娘一起跑,阿娘挣开自己的手道:“大家一起跑,全部都要死。你们丢下我,却能活三个。别犹豫了快跑。”
正说话间阿娘崴脚的左腿上又中了一箭。见此情景,父亲含着泪将自己和阿姊一手一个抄起,夹在腋下。向不远处的林中疾跑而去。
记得自己当时在父亲的腋下拼命的挣扎,哭喊着阿娘。却只见阿娘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跑着,口中喊道:“孩儿,活下去,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父亲将自己与阿姊带到林中的石头后躲起来。嬴荡在石头后面亲眼看到,阿娘渐渐被官兵追上。还记得当时一个骑兵操着大嗓门向一个军官问道:“校尉,杀些青壮男子也就是了,杀这些妇人有何用?又不计入军功。”
那校尉骂道:“你知道个屁,将这些妇人的头砍下来,再将面目划烂,用石灰腌了。鬼才认得出是男是女。再说了刺史崔贤崔大人是我族叔,有他在还怕领不了军功!”嬴荡到现在还死死的记着那校尉的样貌:肥猪一样的身材,白白的肥脸,扫地眉,三角眼,酒糟鼻子,香肠嘴。
那校尉说完,策马前出,挥出长刀,向阿娘斩去。自己正要冲出去相救,却被父亲用手死死按住。自己拼了命的挣扎却挣扎不开,想要呼喊,又被父亲的手死死捂住。嬴荡记得当时父亲按住自己的手力气好大好大,就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娘的头颅被长刀斩下,翻滚着掉落在地上。
世上有许多事情就像巨石一样,压在人的肩上心里,让人背负着前行。有的人放不下,有的人不想放下;
直到官兵走远,嬴荡才与父亲阿姊挖了个坑将阿娘的无头尸体埋下。只是从此以后,嬴荡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嬴荡将阿娘的尸骨小心翼翼的用布袋装起。与父亲阿姊的尸骨一起背负在背上。说了声:“阿爹阿娘阿姊回家了。”说完便背负着家人深沉的爱。回家。。。。。。
待众人回到卧虎村,已是六月十二。嬴荡请人为爹娘阿姊做了法事,将他们安葬在了对面的山上,又将他们的灵位供在了新建的堂屋里。
嬴荡一身孝衣跪在父母家姐的坟前,呢喃着说道:“阿爹阿娘阿姊,对面就是小荡现在住的地方,我们新的家。你们在这里可以看着小荡一天天的长大,小荡也可以每天看见你们。”
说着又指了指身旁的鲁铁牛与韦烈道:“父亲,这是鲁铁牛叔父与韦烈伯父。铁牛叔忠厚老实,韦伯父刚毅豪爽,父亲你若是还在,必会和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一起饮酒谈天说地。”
“这是王翠花婶婶和马书琪伯母,阿娘你若是还在,也必会和她们成为很好的闺蜜,闲暇时拉着家常。”
“阿姊,这是丽华小妹。小妹乖巧可人,天真烂漫。阿姊你若是在,会和丽华成为很好的姐妹。一起说些悄悄话,憧憬着未来夫君的样子。”
“这是韦勇大哥、韦武二哥、鲁横小弟。他们都是小荡最好的兄弟。”
待嬴荡说完,韦烈、鲁铁牛等人向坟前躬身一礼道:“三位放心,我等一定会帮你们照顾好荡哥儿。”
将父母阿姊安葬好,嬴荡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来了一块。成大事者,拿得起放得下。就算放不下,也扛得起。此间事了,嬴荡调整好状态。又思索起造反大业来,看来得抓紧时间打根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