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佑觉得有些好笑,那紫玉分明是她押在他这里的,现在却仍然当作自己的东西再反过来说送他?但是却没有当面说破,只是笑着说声谢。
一个以权谋私动用程家的势力去寻找操虫师的踪迹。
一个拖延师命留在了洛阳,想要见见秋天洛阳的花会。
那无知无觉滋生出来的情愫,正在悄无声息地织补着一张大网,随时随刻可以牢牢勒紧它的猎物直到窒息。
程天佑说女孩子家一个人住客栈不安全,于是让她暂时借住程家。
绯凉让程天佑不要跟家里人说毒蛊窟的事情,毕竟是一般人难以相信的。程天佑答应。
程家老爷程天成是在第二日才见到了新住进府里的客人,当他进入客厅的时候,看到屋里的女子缓缓地转过身,光线在空气间来回跳跃地变换着,打照在那女子清秀的面庞上。
仅是这一瞬间,程天成仿佛被记忆蒙住了双眼,喃喃自语叫出了一个名字。
芙儿。
程叔叔,我叫绯凉,不是什么芙儿。绯凉浅笑盈盈的样子,可是那双目中却无半分笑意。
程天成蹙着眉,打量着绯凉。
是啊,这个人怎么可能是芙儿呢,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芙儿也没可能再这么年轻了。但是眼前这个人,分明有着跟芙儿一模一样的眉眼,她……是谁?
正是眼前这副容貌勾起了已经逐渐淡忘的过往恩怨,程天成顿时从骨头里往外冒了寒气。
难道当初那个咒杀……已经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Ⅴ
二十年前。
程天成并不想继承程家基业,而是独自一人要去闯荡江湖。可是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懂规矩,又昭然过市,很快就惹恼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
他们将程天成绑起来打了一顿,然后丢在了荒山上。
是路过的纪芙救了他,然后带他去了毒蛊窟,央求着毒蛊窟老人收下他作为弟子。那个时候,纪芙不过十二、三岁的年龄,是毒蛊窟老人的养女。
冰天雪地的山上,除了少言寡语脾气阴霾的毒蛊窟老人,就只有程天成和纪芙相互为伴。纪芙任性,不按入门先后算辈分,反而非要按着年龄喊他程师哥。
久而久之,两个人互生情愫。
转眼已经两年过去,程天成却连蛊虫之道的半点皮毛也没学会,毒蛊窟老人大怒,说他不认没有天分会败坏自己名声的徒弟,让他滚下山。
纪芙舍不得跟他分开,于是偷偷跟他下了山。
下山之后,程天成才听说这两年间程家遭受了巨变。父亲遭到了竞争对手的陷害,程家的百年家业几乎毁于一旦,而程家老爷也因为禁受不住打击而急火攻心暴毙身亡。
于是身为程家唯一血脉的程天成收回了仅剩下的两个小铺子,准备以此重振程家。
而纪芙则为了情全力帮他,帮他养蛊虫去对付坏人。在她看来,凡是对程天成不利的人,统统都是坏人。
假借纪芙之手,程天成杀死了全部当初参与陷害程家的人,然后再用她养出来的具有蛊惑力的蛊虫,迷惑了人的神智,让他们交还了当初抵押给他们的商铺契约。很快地,程家便收复了原来一半的家业。
而剩下的一半,则是要靠人脉来重新获取。而获取人际关系的最快最有效的途径,自然就是姻缘。
所以程天成娶了当时运河两岸最大盐商的女儿。
也因此,彻底辜负了纪芙。
Ⅵ
绯凉住在程家大院里,怡然自得。
反倒是另外有人坐立不安。
程天成连着做了两天的噩梦,再也忍不住了,跑到南苑去见绯凉。
那个时候绯凉正在往金鱼池中丢馒头屑,听见身后紊乱的脚步声,连头都没抬就开了口,程叔叔,天佑去了绸缎庄,您去那里找他吧。
绯凉姑娘,纪芙还好吗?她还在毒蛊窟上吧?
将手里余下的馒头渣尽数撒进金鱼池,绯凉转过身看着程天成,眼中是无尽的冰凉原来你还记得纪芙啊,可是纪芙已经不记得你了呢。
那她干嘛让你来……
绯凉冷笑了一声,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也应该和天佑差不多大了吧?
难道你是……?
程天成惊得说不出话来,当初他准备跟盐商女儿成亲的时候,纪芙已经怀有身孕,是他亲手熬得堕胎药然后一勺勺哄得她喝了下去,难道……那个孩子没死?
此刻程天成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纪芙的女儿,难怪长得跟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么……她同时也应该是他的女儿。
这样想下来,十五年纪芙都杳无音讯,现在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说起了陈年往事,想来必是纪芙已经身故,临终前交代女儿去寻她的爹爹,期盼着能有个人帮她继续照顾女儿。
想到这,程天成也软了心肠,毕竟是他曾经亏欠了他们母女,现在有机会弥补也算蒙天垂怜。
于是他上前了半步,向她伸出了手,放心,以后我会代你娘好好照顾你。
我娘?绯凉皱了下眉。
既然你是我和芙儿的孩子,那我当然……
话还没说完,就被绯凉冷笑着打断,哼,谁告诉你我是纪芙的孩子?当年那个孩子不是你亲手杀死的么。
那你是……?
绯凉不顾程天成越来越惊恐的眼神,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当年纪芙对他下的咒。
——愿汝将死时凤羽遮天,残云血日,愿吾已亡,故无心伤。
这是最毒的咒,以血肉蔽天日,支离破碎,粉身碎骨。
Ⅶ
自从绯凉住进了程家,程家的生意就一桩接一桩地毁掉了。先是最大的绸缎庄失火,忽地就燃起了那遮天蔽日的大火,扑不灭,只好任由它将一切烧之殆尽。然后是当铺遭偷盗,不仅是洛阳城内,附近几个城内的程家当铺几乎同时被洗劫一空。
甚至就连跟程家有关系的镖局,也一夜之间遭人灭门。
这样的事情一件是倒霉,两件是巧合,但一连发生了数起,就只能用蹊跷来形容了。一时间程家上下鸡犬不宁,老百姓暗地里都传是程家上一代冒犯了狐仙大人,这是遭报应了。
程天成煞白着脸,质问绯凉,你到底想怎样?
绯凉无辜地眨眨眼,程叔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无论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害怕,程天成哆嗦着嘴唇咬牙切齿却说不出半句话。
爹,你这是干嘛,这天灾人祸的,跟绯凉有什么关系。程天佑横竖是护着绯凉的。
你这个不孝子,都怪你领了妖精回家!
于是两个人开始大吵特吵了起来。
而作为他俩吵架中心点的绯凉,却不紧不慢地在太师椅上坐下,端了茶来喝。呵,你竟然敢骂我是妖精,那我也就不再客气了……
哗啦一声。
程氏父子回头看,只见碎了一地的茶杯,和捂着脸扭头就跑的绯凉。
程天佑急忙追了过去。
绯凉回到南苑就开始收拾行李,说既然程叔叔不喜欢她,那她留下来也是碍人眼,还不如现在走了。最后又掉了几滴眼泪,哽咽地说了句,天佑,你若是想我就来毒蛊窟找我,我……等着你。
绯凉,我跟你一起走。
程天佑动作轻柔将绯凉纳入怀中,仔细哄着,觉得她的眼泪灼烧着自己的心都疼了。
伏在他的胸前假装哭泣,绯凉低头瞥见他挂在腰间的她那块紫玉,颜色已经开始变淡了。
呵,大概是快要孵化了吧。
计划是绯凉先走,过后程天佑再去跟她汇合。
约定是子时,相会于城南十里坡,不见不散。
子时刚过,花好月圆。绯凉坐在客栈天子房的窗台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菊花茶,突然冷笑起来,不知道那个傻男人去没去十里坡,但愿他跟他老子一样薄情寡义,否则……
不见不散,不见不散。绯凉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突然流下了眼泪。
当初也是有人跟她约在了十里坡说不见不散,可是她在哪里苦等了两天等来的却是那个薄情郎成亲的礼队。
Ⅷ
程天佑死了。
在城南十里坡,被一伙强盗砍死。
接受不了儿子的死亡,程夫人疯了。
程家被搞得家败人亡,程天成决定带着夫人搬离洛阳城,想着兴许换个环境,夫人的疯病就能康复了……
临走的时候,有个桃红色衣着的女子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是绯凉。
或者也可以称呼她为纪芙。
纪芙培养出了一种蛊虫,可以用于修补人体的各种器官,代替那些衰老死去的细胞继续支撑生命的运转,正是凭借了这种蛊虫,她才仍然保持着年轻女子的姣好身形与容貌。
十几年,耐心的等待程天成的儿子长大然后才出手报复,只是为了连同自己未出世孩子的血债一并算上。
更名改姓,唯一没变的是那副清秀的容貌。
本来还是心有不忍,毕竟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仍然是那个负了她的男人。真正坚定了决心,是那夜和程天佑一起潜入府衙后院,得知他竟然从来没听说过毒蛊窟的时候。她恨,恨程天成竟然提都不提毒蛊窟的事情,恨程天成竟然完全将她从他生命中抹杀。
这次见了纪芙,程天成反倒不再害怕,反而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纪芙撇过脸,不让自己再因为他而迷乱了心神。
我庆幸芙儿你没变老,依然像以前一样漂亮,你看你程师哥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呸!油嘴滑舌。
芙儿,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十五年前的杀咒,今日总该应验了吧。芙儿?
程天成一声惊呼,因为他看见纪芙手里的短刀反手插进了她自己的腹部。他匆忙伸手去扶,纪芙挣扎了两下却还是滚在了他怀里。
血水染红了衣襟,眼泪滚滚而下。
程师哥,我终究还是舍不得亲眼看你死……
Ⅸ
当日她对他下了死咒——愿汝将死时凤羽遮天,残云血日。
但是却还有——愿吾已亡,故无心伤。
所以,她是要自己先死,然后他身上的咒才能应验。她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死掉,但又一定要狠狠报复,所以才咬着牙一字一句诅咒了两个人的命运。
如果在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他能说句软化,他能说句后悔,那么她还是有办法解了这咒的,毕竟那个时候紫玉里面藏着的蛊虫还没有孵化。
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她也只好按照十五年前自己定下的命运,跟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