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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53-56章

53

我在焦急中度过了几天。从村里几个小伙伴们那里了解到,杜鹃的妈妈被家里的牛顶伤了,家里没钱治,只好四处借,但村里人都没什么钱,所以那天杜鹃专门从梁各庄过来,想试试运气,没想到被阿玛碰上,拉去陪费主任吃喝。但谁也不知道在八角楼饭店的包间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把这事跟爷爷说了。爷爷起初并不相信,直到我告诉他我亲眼看到了衣冠不整,哭红了眼的杜鹃,他才慢慢开始相信。他上身,他的双手在微微发抖,他的嘴唇也在微微抽搐,“天作孽,尤可违,自做蘖,不可逭。”他嘟囔着,“不可逭,不可逭”。突然,他仰起头,凄厉地喊了一句:“造孽啊!”声音里充满悲愤,然后就一下跌倒了。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见过安静的爷爷会这样,赶紧搀起他,把他扶到炕上。爷爷,胸口剧烈起伏,双眼紧闭,我看到他眼角有一颗泪珠,正缓缓地由小变大,沉重地顺治他的脸颊滚动。我使劲叫他:“爷爷,爷爷。”半天,他说不出话,只有嘴唇在翕动,一个嘴角耷拉下来,仿佛一棵即将断落的枯枝。我忽然想起,我小学时爷爷得过中风,他这会不会又是老毛病呢?我不敢犹豫,冲出家门,向五道河村跑去,那里有西陵镇的一个卫生所。

不到一小时的功夫,卫生所的一个医生跟我来到家里,他检查了一会,确认了我的担心:爷爷中风了,得赶紧送县医院。可是镇卫生所没有汽车,医生帮我找来一辆平板三轮车,我翻箱倒柜,找到家里能找到的所有钱,把一床棉被铺到三轮车上,又和医生一起搀扶着爷爷,把他抬上三轮车,放平。我蹬上三轮,医生骑一辆自行车跟着,我们一行三人就往十几里外的县城赶去。

初夏的晚风给空气中带来一丝凉爽。我屁股不沾车座,直起上身,象跑步一样,双腿一上一下,拼命地蹬。环陵公路有一大段穿过丘陵,上上下下,上坡时非常费劲,下坡速度又快,我生怕爷爷躺在车上颠簸太厉害,又要尽量踩着刹车链条。

我听到风声在耳边响起,象一支低鸣的竹笛,又象一个人在幽暗的地方呜咽。这时已是晚上十点了,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被阿玛打昏在地,醒来后回家时的场景:那个身穿旗服盛装的女鬼的背影,还有同一天晚上那个披着长发没有露脸的梦中的女子;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从出村的同一个方向,我还看到了童年时的玩伴杜鹃;还有赶着羊群跨过公路的已经死了的唐叔,和衣衫褴褛神秘兮兮的我的萨满师傅,关爷…还有我最亲的爷爷,他就神志不清地躺在我身后。一幕又一幕,一切的一切,在我脑中象一道闪电瞬间划过,我在没有路灯的漆黑的夜色中拼命地向前蹬车。我仿佛看到那些皇帝,皇后,贵妃,贵人们都穿着朝服,在遥远的天上看着我,同样看着我的还有我的老祖,他穿着身清色的缎子补服,胸前挂着亮闪闪的朝珠,一只手里拿着那把漂亮的嘉庆官窑的茶壶。他们都在看着我,仿佛一群坐在遥远的观众席上悠闲而漫不经心的观众,看着地面跑道上一个人,一个他们似乎经常在他们长眠的地方见到的人,为他们做过祭祀的人,在拼命地向前跑:这个人看不到那些和他竞技的其他人,也许这场赛跑并不关乎其他人,而只是他自己。他的终点在哪里,他似乎也不清楚,只是象个疯子一样东奔西跑。

黝黑的天幕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星星,我看到一颗彗星,从天际划过,拉出一条细细的尾巴。“或许地上有什么重要的人要升天了。”我胡思乱想着。

54.

大约在高考前一个月,我决定放弃选志愿,而只把高考当作一次普通的考试。爷爷住院,吃药用去了家里本来不多的积蓄,我们还向了乡亲们借了不少债。而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必须出去挣钱,把爷爷养病的钱挣出来,而且,即便我能考上大学,也没有钱交学费。所以这也说不上是个“决定”-因为我也没有其他选项。离开村子外出打工,是我们很多西陵孩子的唯一选择,就和千千万万中国的农村孩子一样,我不比他们更好,也不比他们更糟,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因为不能再上学而感到惋惜,我只能从“很多孩子和我一样”这个想法里去寻找些许安慰。

“做出”这个决定没多久,我偶然想起了梦圆: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她那年临走前说的希望我能去北京念大学的话。我现在明白,她那时或许在向我暗示某种可能,关于我们的。只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可能。我现在需要全力以赴的,是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成为家里的劳动力。

好像有一根刺不经意扎到了我的心上,等大片的血溢出来,我才发现原来是一把匕首。然后,我觉到了疼痛,从小到大,一点一点扩散,仿佛荡起的水波,直到整个身体都被这疼痛卡住,动弹不得。我从没有憧憬过和她重逢的样子,虽然我知道这重逢会让我激动不已:我想把这重逢,哪怕仅仅是对重逢的想象,当成一道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鹿尾儿:我要精心准备,一丝不苟,全力以赴,把那只能小口品尝的美味留到最后。那将是一场隆重而盛大的仪式,绝不亚于我为先帝们做过的祭祀。而能配得上,能献给这场重逢,最能表达我的在所有日子里的所有思念的,只能是一个更好的我自己。这和西陵人要挑出一头上好的黑猪(我的前世)献给先帝先后以表思念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应该为了梦圆,为了能和她重逢,成为一个更好的我自己。有一种奋不顾身,叫心甘情愿。我知道,在我看到她第一眼时,我就知道,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比如为她成为一个我不了解的,更好的我。但是现在,我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没法再念书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象在喝醉时被人从船上抛到海里的人:等我明白那条熟悉的船再也无法送我到达目的地的同时,发现自己竟然在茫茫的大海上。被迫弃船带来的震惊已很快要被溺水的恐惧替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终于明白我还无法面对不能上大学这个事实,它关乎一种可能,一种一切可能会好起来的希望。当年如果有机会,我的爷爷也不会中断学业,而去北京念一个洋学堂,然后,过另一种生活。他或许会叶落归根,回到西陵,但那也是在他在外面的世界枝繁叶茂尽情绽放之后,而非一辈子都在他出生的土地上小心谨慎,与世无争。我不敢继续想:难道我要重复爷爷的生活吗?我要去种地,去把种出的菜拿去卖,在收入不够时期待村上,镇上某一个干部,不要象阿玛一样,把国家救助的扶贫粮、扶贫款据为己有?或象唐叔那样,在死前都没有一只自己的羊,或因为一场突然的疾病就早早地撒手人寰吗?

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答案。有一股无边的黑暗,正漫天遍地悄悄向我袭来,无声无息地把我包裹起来,让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能想,而只能如一具僵尸,跌跌撞撞行走其中,找不到出口。或象个蒙着眼走路的人,分不清方向,也不知脚下踩的地方会把我引向悬崖或是荆棘丛生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无边的黑暗,是不是就叫“命运”。

55.

我在这茫然不知所措中过完了高中最后一个月,完成了高考,虽然高考成绩对我已没有意义。

在又一个盛夏来临之际,我再次走在苍松密布的陵区里。我已再没有暑假,那只是对在校生而言。而我,已经彻底离开了易县八中,这个我和外面世界的唯一纽带,我度过了六年少年时光的地方。那里本来应该是一条通向更广阔世界的一条路,但是现在,路却戛然而止,它前后左右,看不到其他的路。我想,这不是爷爷预想的,也不是我曾准备面对的。

松林里一片寂静,落在地上的松针堆了厚厚一层,走上去软软的还有弹性。有时候我就在松林里坐下,透过百年老树,看那林子外西陵建筑的红墙黄瓦:我觉得可以这样无休无止地看它们,看一辈子,而外面的世界,它们被这大片松林挡在遥远的地方,模糊而可有可无;西陵这些殿堂碑楼,神道石桥,就在这绿茵茵的夏季沉默:没有什么能让它们烦恼。看乏了,想累了,满地的松针就成了卧榻,让我在清幽的松香中睡去。

那天午后,我又独自在松林中睡去,忽然觉得有一个东西压住了我的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仿佛手脚都被捆住。恍惚中,我发现压住我的是一个人,把我吓坏了。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象是女人身上的脂粉的味道,这个人慢慢把头俯下,一直到我耳边,低声说道:“金缕翠钿浮动,妆罢小窗圆梦。日高时,春已老,人来到。”我快喘不上气来,使劲想摆脱,拼命地问:“你是谁?”那个人回答:“人间犹有未招魂。你怎么忘了?你帮我,自然我会答谢你。”我又挣扎了两下:“可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怎么帮你。”那人忽然松开我,象一团腾起的土,一下窜起来,丢下一句:“马上见时如梦,认得脸波相送。”就倏地不见了。

我知道我在做梦,努力地让自己醒来。周围只有参天的古松,悄然无声,仿佛低头垂手的侍卫。我坐起来,靠在一棵老松上,使劲地想那人说的话,似乎在哪儿听过,忽然,我想起,在我遇到女鬼的那个晚上做的梦,那个梦中的长发女子好像说过“落红不腐春常在,人间尤有未招魂。”难道是她又来了?可她说的“马上见时如梦,认得脸波相送”又是指谁呢?

我仔细地想,到底我经历的哪一次离别让我从来没有放下过?猛然我想起一个人,不由得吓了一跳:“梦圆?难道是梦圆?”那人不是说“妆罢小窗圆梦”和“认得脸波相送”吗?她难道是梦圆?这怎么可能呢?我第一次在梦里撞见她时,根本都不认识梦圆。除非。。。我们是在另一个时间,我们的前世就认识?我那年去找关爷,只说了遇到鬼的事,并没有告诉他这个梦,但关爷让我明白我的前两世都是在西陵,那么,这个来托梦的人应该认识我。还不停地说“人间犹有未招魂”,难道这个女子的魂魄一直就不甘心离去?是什么事让她放不下呢?没有人会告诉我,哪怕是关爷,也许谜底,只有再见到梦圆时才能揭晓。只是我不知道那将是在何时。

但是在此之前,还要一件事,就是跟关爷商量好的那事需要做个了断。自从我的红靛颏被爷爷放走以后,给阿玛驱魔计划就不得不中断,他身上那只蜈蚣精也让他更肆无忌惮,要是还不想办法把那个妖魔镇住,阿玛还不知会用他的权力干出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幸运的是我在“学乌云”上已有些进步,经历了每天背诵,连续了至少九九八十一天的学习,我已可以背诵半部萨满神谕中的咒语了。再加上关爷的帮助,我想是有机会祛除阿玛身上的邪魔的。

我去找了一次关爷,这实际是一场对我三个月来训练的测试,看我能不能“落乌云”,就是通过萨满考试。

我按照章节的顺序,把能记住的神谕的内容都跟关爷背了一遍,大概用了近两个小时:我是每天当背英语单词那样一句一句,把那些咒语的发音死记硬背下来的。

关爷对我的背诵还算满意,他说:“小子,你记性好使,再继续练下去,就能把一整本”本子”(他管神谕叫本子)都背下了。但是,你现在还做不了裁立。“我有些着急,关爷接着说:“你要和死去的人再打一回交道,看看他们能不能认你,如果可以,你大概就成了。”我想了想,关爷说的“认”,应该是认同或认识的意思,因为萨满通灵,是要神灵把萨满师傅的身体当成自己的肉身,借着萨满的嘴和身体,传达他们在上下两界的想法。我连忙问:“那怎么和他们打交道,哪里去找死人?”关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下过地宫么?”我摇摇头,西陵只有光绪爷的崇陵地宫开放了,但由于我们守陵人的身份,是从来不愿意去地宫打扰逝去的皇帝的。关爷说:“有机会你去试试,然后看皇帝会不会托梦给你。”

我正在愁怎么找机会去趟崇陵,易县八中几个同班同学在高考结束后,约了来西陵参观,他们就拉上我这个西陵人做他们的导游。第一站就是离县城最近的在梁各庄的崇陵,杜鹃的家也在梁各庄。

崇陵是在民国政府根据“清室优待八条“的第五条给建的,光绪帝死后七年才在这里下葬,是东西二陵按传统明清帝王陵规制建造的中国最后一座帝王陵。之前他一直停灵在梁各庄行宫,才有《西游记》剧组在行宫招待所遇鬼的经历。

和清中期那三座陵并不挨着的崇陵,规模比他的祖先们的小一些,地表没有大碑楼和石象生,但其他建筑该有的基本都有。最明显的特色是它非常新,新的就象刚建成:它是中国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以国家的名义为上一个朝代的统治者修的建筑。

我小时候,一直听爷爷讲梁鼎芬为崇陵募捐买树种树的故事,他也是溥仪的老师。当年在西陵种树时,还和我的老祖成为朋友,家中正屋还曾挂过他送给老祖的画。

穿过神道,过祾恩门,祾恩殿,来到后面的明楼,明楼下的地面有一个长方的洞,从洞口下去,是一个斜坡,斜坡一直往下,大概向下走,离地面有两层楼的距离,就到了地下。

一个高大宽阔的拱形顶大理石隧道,幽暗一直伸向远方;如果说话,能清晰地听到回音,仿佛行走在山谷中,借着安装在隧道的昏黄的电灯泡,仰头而望,能依稀看到隧道的穹顶,;那高阔仿佛是在看黑色的天穹。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摸索在这里的人。每走一段,就能碰到两扇对开带浮雕的石门,一共四道石门,把地宫隔出九个高低参差的空间,即九个券,包括三个门洞券,隧道券,闪当券,罩门券,明堂券,穿堂券和金券。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发霉的味道,我的心有点发紧,脚步有点不听使唤,我想回去,但一股力量又驱使我向前。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下到这幽冥昏暗的地方,这里本不是阳间,而是死人,大行皇帝呆的地方。如果我守陵的祖先知道,我象其他游人那样把这个末代皇帝的地下长眠之地当成一个“景点”他们或许会用最严厉的家法惩罚我。

但是,我必须下到这暗无天日的地宫,隔着棺材,以不到两米的最近的距离,看看那个家喻户晓的皇帝。

隧道尽头,似乎有些黄色的亮光,顺着它的指引,就进入一个拱形的大山洞一样的空间,与隧道一起形成T字形地宫结构。这就是金券,是停放皇帝尸骨的空间,金券中间是个带浮雕的青白石宝床,宝床上面放了一大一小两个梓宫,大的里面躺的是光绪,左侧小的是隆裕皇后。梓宫其实是两层,外面大的叫椁,里面小的叫棺。椁的立面呈六边形,是满族特色的“葫芦材”。梓宫的外椁很高,比一个成年人还高,如一座威严的小山,它散发着一种恐怖的气息,仿佛一个野兽在黑暗的地方低声嚎叫,准备随时扑上来。它就是死亡。

看到这两个硕大无比的梓宫,我的心跳更加快了。光绪爷的梓宫上有个触目惊心的大洞,那是1938年崇陵被人盗的时候斧子的砍凿留下的。光绪爷这个近代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就被塑料袋包裹着(1980年文物部门重新打开曾经被盗的地宫,捡到一些没有在1938年盗墓时偷走的宝贝,并用塑料袋把他的尸骸包上,依然放在梓宫中)躺在里面。我似乎觉得那里面聚集着一股强烈的能量,仿佛在一团火上沉默着沸腾的开水。那力量如果有颜色,应该是黑色,它是无奈,是愤怒,是悲伤,是无边的绝望,还是其他什么,我说不清;那股力量就象一把紧握的拳头,仿佛要随时打出来,把包围着它的木制的棺椁砸个稀烂。

我从小在地面上,金碧辉煌的棱恩殿里对皇帝们神位的三跪九叩;十几年后,我终于钻入地下,直接面对一个破烂腐朽的棺材,和已成一堆白骨与干皮的皇帝。这是moment of truth,一个真相大白,谜底被揭穿的时刻。这一刻,或许我终于会明白,我的先人一辈又一辈做的,我童年时有模有样模仿的祭祀,那“不知生,焉知死”和“事死如事生”膜拜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具只有白骨和干皮的尸体。

而这装着腐尸的破烂的梓宫,和那些我习以为常,金碧辉煌的陵寝地面建筑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就象我们现在的挣扎,与我们祖先们曾经的从容也没有任何关系。虽然这些陵寝,地上地下是一体一式儿的,就象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也是血脉相连的,但我们的现在,似乎更象这个露着大洞破烂不堪的梓宫,而不是规制齐整,精美细致的地面建筑。深埋在我心里的,就象深埋在崇陵地宫里的,有一团隐隐的黑色,不知是无奈,愤怒,或是其他的什么。

这十几年,我游荡在在西陵的地界儿,终于从地上来到地下,就好象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或几何题,一步一步推算,直到看到最后的结果。而我十八岁前在西陵的这些日子,似乎就是在绕着这么一道复杂的题打转。这是关于过去与现实,回忆与憧憬,复杂与简单,荣耀与颓败,神奇与腐朽,偶然与必然,暂时与永恒的一道我无法解的题。而此刻,两米外躺在宝床上,梓宫里这位光绪爷,这位三岁被从家里抱走从此与父母阻隔当了傀儡,想有番作为而被软禁,想与心上人长相思守而眼睁睁看着爱人被推到井里淹死,想象正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却在三十四岁就被砒霜毒死,本该死后入土为安却暴尸七年,想在入土后能获得宁静却被盗了墓,最后陵寝成了天天被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打扰的光绪爷,我们上三旗曾经的一位旗主,爱新觉罗-载湉,这位悲催的皇帝,他的一生,或许能为这道题的解答提供某种启发。

我在光绪爷的梓宫前静默了许久,我想,暴毙的光绪爷或许并不甘心躺在这里,他虽贵为天子,但不一定能升天,而是可能变成了厉鬼,因为他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他的魂魄一直在四周游荡,所以这几十年来,每到傍晚或天黑时,总有人,包括那些来拍摄电视剧的城里人和本地人,都能看到他瘦高的影子在梁各庄附近晃来晃去。但是他的魂,或许和他自己一样迷失,他在西陵游荡,是在找告密的袁世凯?还是毒死他的慈禧?向他们讨个说法?还是想找在菜市口被砍头的“戊戌六君子”,和他们在阴间继续商讨他的大清的未来?他,他的魂,恐怕还不知道大清在他驾崩三年后就没了,而他周围的人,比如那些地位显赫的西陵内务府的旗人,也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变成了自生自灭的农民。

而我,也在这西陵晃荡了十几年,我不曾知道当年的八旗贵族是怎样过的,也无法想象自己将怎样看着阿玛那伙人的脸色,忍气吞声,在地里刨食,象我的爷爷和乡亲们一样度过一生。那只是命运强加给爷爷的,他现在已躺在床上。而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我转身走出金券,走过长长的隧道。这个T形的地宫,很象学校生理卫生课上讲的女性生殖系统:竖着的是**,尽头横着的是子宫。而那副装着光绪尸骸的棺椁,梓宫,和子宫发音一致。生命的起源与归宿,从形状和名称上竟然是一样的。他躺在这里,仿佛一颗受精卵躺在母亲的子宫里,他终于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他的终点,也是他的起点。

我明白,或许我的祖先,我自己十八岁前的生活,在西陵的生活,就是陪着这些死了的皇帝和妃子们,他们躺在地宫的棺材里,我在地面,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我们曾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他们的附属,是他们的家丁,守望着他们,也沐浴着他们的佑护,人鬼两界相邻,甚至时常不期而遇,本是同族。但是,我其实不过是躲在西陵这个大子宫里的一个没有出生的胎儿,如果我不出去,那么和那些躺在地宫里的帝后们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56.

从崇陵回来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做梦。在随后几天里,我也没有做什么梦。我甚至还故意在夜里十二点时跑出去,在旷野的那几个陵边上绕了两圈,没有遇上什么灵异事件。

我去见了关爷,我想问他能不能落乌云。

关爷打量了我许久,又屏气凝神,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他睁开眼,面露难色:“小子,我看了半天,还没有“人”找上你,你也不能替他们传话,你还得练。”我有些着急:“那我阿玛,就让他继续这么被毒虫驱使着继续干坏事吗?我爷爷已经中了风,还不知能不能好呢,还有杜鹃,怎么也得在天神面前给他们讨个说法啊!”关爷叹了口气,重复着原话:“你先回去,把剩下的半本“本子”给背熟了,咱们再想办法。”我无奈,只得悻悻地离开。

临走前,关爷说:“小子,我知道你有心,忠义村的人,对得起当年关帝庙里的关老爷,也配得上这俩字儿。驱魔的事也着急不得,现在最重要,是帮你爷爷治病。去问问我们村原来慕陵工部的那个建筑队,看看能不能在他们那儿找个活先干着,挣点治病的钱。”

这个建议有些突然。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学古建维修。确切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做任何工作,在高中前的十二年教育,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至少会考上大学,念完。至于大学毕业后做什么,那是三四年以后才需考虑的。十八岁,真是个尴尬的年龄。基本上应该算作人生经验为零的一个成年人,或一个不得不加入成年人行列的孩子(说实在话,我从来就没搞明白那些农村孩子为什么要虚报自己的年龄只是为在20岁时能和一个比他更小或同龄的孩子结婚,他们自己还是孩子)。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不再继续读书的准备,虽然这几年我都在用“考不上大学是正常的“来暗示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除了会背萨满神词,养过几天鸟儿,好像一无所长。我对西陵,对这里每一个人,包括我阿玛的情感,并不让我更高尚,至少这些情感和谋生无关。我或许当年应该念个职业高中,比如掂锅抡勺,做个厨子(毕竟西陵人都是宫廷菜的好手);或学开卡车,那么现在我就能出师去外面跑运输了(学开卡车的事我初三时跟爷爷商量过,但他没同意)。但是这些都是“如果”。我也必须承认,我没有认真想过“养家糊口”这件事,虽然我从小跟着爷爷下地干活,去县城卖菜,但那与其说是做他的帮手,不如说是陪伴他左右:我们从来没有哪怕多一点点的收入,年复一年,但似乎这些不影响我抓蛐蛐,养蝈蝈,养鸟,放风筝,不妨碍我徜徉在西陵,看春花秋月,看云淡天高。我童年,少年时的无忧无虑,仿佛是一道厚重的大门,敲击它的,爷爷的那些操劳,那些日子里所有的抗争与无奈,那些关于我们的过去,当下的尴尬与窘迫,似乎都只是一些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并不真切;只要不打开这门,似乎是不必看个究竟的。

但是现在爷爷已不能再养我了,而是要我来想办法去买给他治病的药,和考虑我们两人今后怎样过下去。一切的天马行空,必须让位于面对这个冷冰冰的现实的考虑。

华北村是慕陵礼部衙门的驻地,而工部衙门主要承担岁修,对于要修缮的陵寝建筑,每年冬天由工部勘估造报,第二年春天开始修葺。华北村这支建筑队,传承的就是当年慕陵工部的皇家建筑工艺,是按清《工程做法》划分的工部“瓦木石紥土,油漆彩画糊“八大作,即:瓦作,木作,石作,紥作(架子工,扎彩,篷匠),土作,油作(油漆),裱糊作,画作(彩画)。加上装修作,铜作,铁作一共是十一个专业。而这些工艺里,华北村做得最棒,也是我最想学的是画:就是油漆作和彩画作。这两样在宋朝《营造法式》中都算为油漆作,清《程作法》里分成油漆和彩画两作。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学彩画,它让我想起那个一面之交的梦圆:我学会了彩画,也许能让我觉得离她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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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世之大佬的马甲又被她老公扒了

    蓝云妤,二十三世纪的科技大佬,因为上山掉入悬崖而死的,穿书到她曾看到过的一本书中。————————————————————南宫寒,大佬一个,自从遇上了蓝云妤以后,就在宠老婆,扒马甲的道路上行走。也开始了他的打脸生活?重要的是说三遍,不喜勿喷,不喜勿喷,不喜勿喷。推荐一下自己的第一部书《箫大佬的小祖宗马甲又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