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单车倒放在沙滩上,悠闲地眺望着泛着白色浪花的海面。一分钟后,奶奶潜水上来了。
她头戴着简易的呼吸装置,早几年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是完全不用这些的,只凭游泳和换气的精湛技术,她在海里潜一小时不成问题。
她身上穿的橘黄色潜水服是妈妈给买的,尽管爸妈都不同意奶奶再下水,却拗不过她。奶奶总说:“你们都不做海女,我再不做,这个职业就真的消失啦。”
于是,看护奶奶下海的责任就落到我的肩上了。
我是不怕奶奶溺水的,贝壳砂岛上的人都知道,奶奶是有着“美人鱼”之称的海女,从前,她可是靠着艺高人胆大,养活了一大家子呢。奶奶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也要做海女,就连黄海哥也鼓励我继承奶奶的衣钵。
她一手扯着网子,一手拖了长长一捆嫩海带,海带家里也养了,可奶奶每次下海,都带回来一桶。
网子里几枚贝、几条鱼,收获一般。
我见她捉的都是市面上常见的鱼,便说:“下回不要潜那么深,小心被大浪卷到冲绳去!”
奶奶拿海带甩我一脸水:“就你知道的多!”
我见她上岸了,蹬着单车就要跑,奶奶用手拉着车后座:“小妹,跟我下水游一圈吧。”
“不游不游,”我摇头晃脑,“我还要去玩呢!”
“又去找黄海吗?他不是还没回来吗?”奶奶嗔怪道,不过,我已经挣脱了她的手,骑出去挺远了。
前些天,爸爸抱怨出海打鱼收获太少,跟妈妈合计,要搬出贝壳砂岛,被我义正词严地回绝了。
我跟他们说,我最要好的哥哥黄海,最亲密的朋友周若晨、胡蝶都在贝壳砂岛上呢,再说了,还能有比贝壳砂岛更美的地方了吗?所以他们还是别想了。
我头顶着炙热的阳光,加大了蹬车的力度,山路陡峭,我沿着水泥路上了一个陡坡,绕过一片椰子树,看到了黄海哥哥家的院子。
“黄海哥还没放假吗?”我停在他们家院前,单脚点着地,透过悬挂着的小盆花草间的缝隙,往里望去。
黄海哥哥的爷爷正在编筐子,他听到我的声音后,用苍劲的声音喊了回来:“是阮家小妹吗?进来喝点芭乐汁吧?你黄海哥大学里还有别的活动,要耽搁几天呢。”
大学能有什么稀罕的活动。我不高兴了,有什么能比回贝壳砂岛更有趣的事呢?
“我不喝。”我又重新上路了,很快把黄海哥家丢出老远。自从暑假后,每天来这里问一下,答案都是没回来,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
快到我最喜欢的一段路了。
这段路是下坡,长达五十米,不像其他路那样九曲十八弯,几乎是垂直而下,路两旁生长着高大的树,把太阳遮挡得干干净净。
这里是贝壳砂岛最南的山的缺口,距离码头也不远,所以海风较大,十分凉爽。
我几乎不用蹬单车,就像是火箭一样往下滑。风呼呼地从我耳畔刮过,像是海螺吹出的嗡鸣。我欢呼着享受着这危险的游戏,没留意身后多了两辆单车。
待我滑到路下面后,周若晨和胡蝶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她们也骑着单车,一脚点着地面,支撑着身体的平衡。
“阮小妹,好巧。”她们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话了,见说的话相同,又对视一笑。
“是巧啊,你们是专门来滑的吗?”我也笑了。
我们三个好朋友经常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就会做出同样的行为。
有一次,周若晨想吃芒果沙冰,结果就在沙冰店里碰上了刚吃完的胡蝶,以及正在吃的我。
可能是从小就一起长大,读同样的小学,又即将进同样的中学吧,我们三个已经培养出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本领。
“你又去黄海哥家问啦?”胡蝶看出了我脸上的不悦,聪明的她一猜就中。
我点点头。
周若晨笑了,她用车前轮撞了下我的车后轮:“你那么喜欢他,嫁给他当老婆好了!就能天天守着他了!”
我听了她的话又气又笑,去抓她的辫子:“你这个死丫头,看我拿沙子堵你的嘴!”
周若晨哈哈笑着往前骑,我连忙紧随其后,胡蝶在我们身后慢悠悠跟着。
这会儿太阳慢慢西斜,我们三人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互相追逐,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好长,远远的,一艘客船在鸣笛,盖住了我们的嬉笑。
我们都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这艘船靠岸。远远地能够看到船上有不少年轻人,黄海哥会不会在船上呢?我踮着脚张望着。
二
那艘客船上没有黄海哥,实际上,他整个暑假都没有回来,直到八月底,我开学了,他才回到贝壳砂岛。
他带来五六个大学同学,无论男女,他们的皮肤都十分白皙,黄海哥往他们中间一站,越发显得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发亮了。
他们有几个背着木吉他,眼神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虚。
从那天起,黄海哥家的院子里时不时会传来音乐声,以及欢声笑语。即使我站在外面喊他退潮了,出来捡贝壳,他都婉拒了。
“谢谢小妹了,哥哥有事在忙。”
黄海哥以前从不这么说话。他变了。
小时候,爸妈一出海,就把我放到黄海哥家。
黄海一有假期就带我去海边玩。南岛因为靠着码头,人家较多,北岛有山崖,地广人稀。
北岛山崖下有一大片白色沙滩,海岸线蜿蜒颀长,石缝里开着小花,有时候退潮,一些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不幸留下来,黄海哥就带领着我,拎着水桶和捕鱼网,一条条把它们捞起,扔回海里去。
有时候,幸运的话,我们还能碰到海龟产卵。
夜晚温柔的海浪抚弄着沙滩,小小的手电筒照耀着拥有璀璨星空的靛蓝苍穹。
黄海哥告诉我,这片白沙滩的沙子是贝壳砂,也正是贝壳砂岛的名字由来。
“因为这边的波浪力量又绵又弱,所以,珊瑚和贝壳常年被磨砺,时间久了,就有了这一片细腻的白沙滩。这正是贝壳砂岛独特的地方。”他说。
“贝壳砂岛是世界上最美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小小的我立在沙滩上,挺着小胸脯,骄傲地对着黑黝黝的大海喊着。
因为地势危险,没有黄海哥的陪伴,我不敢独自去。而今年,看样子,黄海哥根本不想去。
九月初的一个夜晚,我作业写累了,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往外看,胡蝶和周若晨悄悄在楼下冲我招手。
看着她俩熠熠生辉的眼睛,我就知道肯定是发现了好玩的东西,于是压低声音告诉她们等会儿,蹑手蹑脚地往楼下走去。
路过厨房,听见妈妈和奶奶又在争论什么“海女”“离开贝壳砂岛”之类的话题。
我没敢骑车,坐在胡蝶的车后座上,催促她快走,别被大人发现。
“你家黄海哥在海边开音乐会呢,让我们喊上你一起。”周若晨说着,站起来等着脚蹬,海风把她宽松的衬衫吹得鼓了起来,像一面旗子。
夜色中滑行在我们都喜欢的那条路上真是刺激,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身体不停地往下坠,风疯了一般呼啸,刮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越过她的肩膀往前看,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前方沙滩有点点篝火。
转了个弯,黄海哥一行人的身影清晰起来。
他们在海滩上点燃了篝火,四面还搭了木架子,不知哪讨来的小彩灯,藤蔓般缠在杆子上,一明一灭。
他们旁若无人地围在火旁边,两三个抱着吉他,边弹边唱。
坐在弹吉他的黄海哥旁边的女孩在唱歌,她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热带风长裙,露着白皙的肩膀和纤长的脖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认真伴奏的黄海哥,火光在她眼睛中犹如星星般跳跃。
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吉他呢?因为五音不全,他从小拒绝参加一切音乐活动。他就像这样,每天花很多时间在室内跟大家一起弹曲子吗?从前那个喜欢在海边奔跑的少年哪里去了呢?
看到我们,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吃瓜子,喝饮料。
我慢腾腾地坐下,耳边滑过一个男生的声音。
他笑着跟黄海哥说:“总听你说贝壳砂岛多么美,其实我觉得夏威夷的海岛更美些。”
“不可能!”我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为贝壳砂岛辩护着,“你才来岛上几天?就说贝壳砂岛不美!贝壳砂岛明明是世界上最美的!”
因为灯光昏暗,男生并没察觉到我的强烈不满,继续说:“你去过夏威夷吗?”
“没有,”我回答得仍然理直气壮,“那又怎么样,即使都没去过,我还是觉得贝壳砂岛最美!”我寻求帮助似的看向黄海哥,黄海却躲闪着我的眼睛。
没人再与我争论,相反的是,他们泛起一片哄笑。
我变得易怒起来,用力看了黄海哥一眼,转身走掉了。尽管胡蝶和周若晨跟过来安抚我了,可我还是回去了。
我独自一人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往前走,几乎没有灯光,海与天的分界线是远处闪着灯光的渔船。星星不太多,月亮很大,圆圆的一轮悬在天上,有种令人宁静的忧愁。
厚重的沙子阻挠着我的速度,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我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笑意盈盈的黄海哥,可我这会儿不想理他。
“小黑鬼,还在生我的气?”他几步走到我的身边,见我不说话,比画了下我的头,“半年不见,个头儿窜那么快!”
真奇怪,他这么一说,我对他的气立刻全消了,不过我还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就还赌着气责怪他说:“你刚刚为什么不帮我说话!难道贝壳砂岛不是最美的吗?”
如果是以前,黄海哥一定附和我,但他许久没有说话,停了下来,面朝着海面呆呆地看着。
“以前我也是认为,贝壳砂岛是独一无二的,是最美丽的。可当我看多了别的海滩和风景后,发现它其实挺普通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黄海哥又困惑又矛盾地说。
过了一会儿,黄海哥轻轻地问:“小妹,你要继承你奶奶的衣钵,做海女吗?”
我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对啊,不是你说的吗,有些东西需要传承……”
“你要好好读书,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见见世面,等看遍了外面的海,再决定要不要回到这片海来。”黄海哥认真地看着我的脸说。
如果说刚刚因为那个男生的话生气了的话,现在的我已经愤怒了。
“你这个人怎么出尔反尔,从前我们小时候,不是约好了无论书读多么好,都要回贝壳砂岛的吗?”我怒极反笑,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是步行回家的,不管黄海哥在身后怎么喊我,我都没有回头。一直走得我身心俱疲,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一身沙土地回到家后,发现妈妈和奶奶还在客厅争论着,并且捉住我的胳膊,让我拿主意。
我沉默了,她们却惊讶了:“怎么,小妹,你哭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我谁都没理睬,径直上楼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浑身酸痛地起床,发现床单上有一片血迹。在我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妈妈上楼察看后,神色淡定地递给我一卷纸,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告诉我,我是个成熟的女孩了。
我搂着那卷纸,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变了。犹如一条清晰的线画过一般,这个暑假过后,很多东西都扭曲变形了。而我,像是乘坐上了一台飞速上升的电梯,不由自主地去往一片陌生的土地。
“小黑鬼——”黄海哥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若是从前,我一定飞奔下去,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
“你不下来,我就走了。”还是他的声音。
我以为他会到我家来,但等了许久,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遥远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我赤着脚奔到窗前,打开木窗,迎面而来的只有潮湿闷热的海风,没有笑吟吟的黄海哥。
妈妈走上来,递给我一封信:“黄海给你的。”
我接过那封鹅黄色的信,迫不及待地展开读,熟悉的字迹工整娟秀,不像男孩的字体。
小黑鬼:
展信佳。或许不该再叫你小黑鬼,因为这次回来,发现你变化很大,是个大姑娘了。然而,贝壳砂岛却没有变化,这让我感到欣慰。
昨天惹你生气了,十分抱歉。你的反应使我想起刚进大学的我,我那时候多么维护贝壳砂岛啊,但随着时间流逝,我跟着同学看了很多景色,慢慢的,观念开始发生变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心中完美的贝壳砂岛其实并没那么美好。
同时,我也觉出自己的自私,你还未见识过这个世界,我却已经在要求你去做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了。这次回来,看到你依旧坚持着我们幼时的梦想,忍不住想要提醒你一下,外面的世界比想象中精彩。
不多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不要那么固执,走出去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回来,好吗?
黄海于贝壳砂海滩
又是那句话,搞得我好像真的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烦躁地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抽屉里。
三
黄海哥返校后,贝壳砂回归平静。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却在客船开离码头后,一个人跑上最高的山头,目送着载着他的船渐渐消失在海平面上。
尽管嘴上说谁在乎呢,可我的成绩却在缓缓下降。也不知为什么,自从黄海哥走后,连妈妈和奶奶的争论都变得刺耳起来。
妈妈要走,奶奶要留,我夹在中间,而黄海哥把我往妈妈那里推了一把。
一个下午,我上学迟到了,走廊上碰到班主任带着胡蝶和周若晨从办公室里出来,她们俩不跟我一个班,怎么会跟我的班主任在一起。
不过因为赶时间,我没有多想,只跟她们俩对了个眼色,这是我们的暗号,大家放学后互相等一下。
可是她们都避开了。
因为成绩下滑,我的座位调整到后排去了。整整一周,胡蝶和周若晨都没有等我一起回家。
寂寞极了,我就骑着单车在岛上转悠,站在山头上望向白色沙滩,或者在那条路上反复滑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觉得贝壳砂岛上这些熟悉的景色很美。为什么黄海哥他们就看不到呢?
夏季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半藏在云朵后的月亮,高大茂密的热带阔叶树林,这些都像木刻画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烙下了印记,就连海洋一年四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一天中的颜色变化也是各异的。
有一天,我再次在那条路上碰到了准备玩滑行的胡蝶和周若晨。她们远远看到了我,却绕开了,两个人并肩往下滑,并没有带我一起。
我高高地站在路的顶端,看着她俩的衣服鼓起来又扁下去。
“喂,你们俩,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问得没头没尾,她们却都听懂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下,一向心直口快的周若晨说:“小妹,你妈找过我们班主任了,警告我俩不要老拐你一起玩,你的成绩都下降了。”
“什么?!”我的声音都喊破了,断断续续地在风中摇曳。
胡蝶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温和地说:“你的班主任也来找过我们俩谈话。他说你成绩好,志向又高,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以后不会留在贝壳砂岛上的,让我们不要拖你的后腿了。”
我瞬间就崩溃了,不敢相信我妈真的会背着我找她俩:“可是我成绩下滑跟你们没有关系啊!”
我的手紧紧攥着车把,往前走两步,又退回来。怪不得那天会碰见班主任和她俩从办公室里出来。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那是我妈和老师的想法,可不是我的。”我对着她们俩大声喊道,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渺小。
她们局促地点了点头,把车倒回来,跟我一起往下面滑行,可是这一次,谁都笑不出来。
单调地滑了两次,她们说要回去了,于是没有等我,迅速先走了。
我与她们告别后,逆风而上,艰难地蹬着脚蹬往家骑去。风卷携着沙子扑面而来,因为有泪水,所以细小的砂砾粘在我的脸颊上。
这沙子是来自北面的白色贝壳砂吗?我驻足停下,搓掉沙子,摊在手上看。
可泪水濡湿了视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此刻心痛极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非常不可爱起来。
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可就是不一样了,就连黄海哥,也变得陌生起来。
我再次环顾了一下贝壳砂岛,那抒情的漫长海岸线,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回到家,我把车直接扔到了地上,对着客厅里合计着搬家的爸妈,又哭又喊道:“搬吧,赶紧搬走吧!贝壳砂岛不能再待了!”
不能再待了,趁着一切尚美好,趁着事情还未完全变质,趁着我那脆弱的友谊还未完全破碎,趁成人的世界还未侵蚀我的小美好,走吧。
就这么走吧。
四
“贝壳砂岛海龟产卵的海滩被列为保护区,用带尖刺的网围了起来,目的呢,是为了保护濒危的玳瑁海龟……”
贝壳砂三字像烙铁一样灼痛了我。
地理老师在讲台上板书,粉笔敲打黑板的声音使我想起贝壳砂岛上的雨,夏天的雨滴打在木窗上,啪嗒啪嗒参差不齐。
我托着腮,看向窗外,这里全是钢铁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倍加思念起那淡紫色的、缥缈遥远的海岸线来。
因为很少晒太阳了,我的皮肤慢慢白了起来,也再不跟别人说起我来自哪里,至于海女和贝壳砂岛这样的字眼,爸、妈和奶奶不提,也只能在地理课本上看到了。黄海哥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家的电话,时不时打一个电话来,说说他在大学的见闻。搬离岛后,我发现一个无法承认的事实,那就是黄海哥说得对,贝壳砂岛并不是最美的,甚至谈及美都有些勉强。
它不过是万千普通小岛中的一个,而且是较为贫穷的一个。
爸妈比在岛上更忙碌了,往往我还未起床,他们已经离家,晚上待我睡下后,他们才回来。现在他们不能像从前那样,把我寄放在黄海哥家了,加之奶奶无法下海,我几乎与她整天在一起。
她时常在做饭的时候跟我说起贝壳砂岛,而且看得出,劝我回去做海女的念头仍没灭,但我严词回绝了。
一个初夏的午后,我接到了黄海的电话,平常的寒暄过后,他支支吾吾地在话筒那边说:“小妹,我决定回贝壳砂岛了。”
沉默了五秒钟后,他又说:“爸妈不同意,他们觉得,好不容易把我送出去……”
“你神经病啊!”我把话筒摔了,压抑许久的情感全部爆发,不管他听不听得到,“先是让我做海女,后来改变主意不让,我听你的出来了,现在你又回去了,耍我吗?我把你的话当圣旨,你把我当什么?”
电话被摔坏了,忙音从听筒传出来,我一转身,撞上了奶奶诧异的目光。
“你怎么了,小妹?”奶奶问。
“你别管!”我冷淡地说,说完回了自己卧室,并且反锁上门,无端地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卑微到尘土里,然后再开出花来。这样的状态令我烦躁,令我不像我自己,为什么非要跟着黄海哥的步调走,让自己为难又辛苦呢?
晚上黄海哥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妈妈喊我去听,我回绝了。青春期少女的心思,就是这么难以捉摸,我也不懂得自己起来。
开家长会爸妈从来都是缺席的,这一次仍是奶奶去。
当老师提及要组建游泳队的时候,奶奶老小孩一般,举着手想要站起来发言。
我反应速度极快地摁下她的手,又急又窘地训斥说:“你要干什么?”
我凶巴巴的态度吓到奶奶了,她困惑地说:“帮你报名啊。”
“不需要,”我不快乐地抱着手肘,“我再也不游泳了。”
良久,奶奶都没言语,表情呆呆的,家长会快结束的时候,她突然问:“小妹,你是觉得奶奶丢人,做海女丢人吗?是不是黄海跟你说什么了?”
一时间,我恼羞成怒,恼是她说对了,羞是她一下就猜对了我的心事。
她看到我脸上的神情就都明白了,得意扬扬地说:“你觉得黄海说得对,是因为你喜欢……”
“闭嘴!”我的脸红得犹如龙虾,话说出口后,意识到有点伤人。
奶奶一愣:“黄海是我看着长大的,说一说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你不就是受了黄海的蛊惑,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所以恨不得脱胎换骨吗?”
“你懂什么!”我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是对的,只好用强硬的态度来对抗。
我故意与她拉开距离,有些残忍地看着她站在红绿灯前不知所措。
奶奶还未完全适应车来车往的街道,人老了反应慢,过马路时总是不知所措,需要人领着。
“小妹!”她喊我。
我没理她,逃也似的自行回了家。
奶奶回到家后,许久不说话,在厨房做饭,快到饭点的时候,她喊我过去吃饭,我背对着她没回头。
“小妹,”她站在卧室门口,平静地说,“你变了,从前奶奶下水游泳,无论天气如何,你都站在海滩上望着我,赶都赶不走。”
她所描述的情景像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我的脸上。
说完,她离开了。
第二天,奶奶收拾了行李,独自回了贝壳砂岛。
我听得见她与爸妈道别的声音,可自尊心作怪,就是不愿出门送她。
当奶奶走远后,我才走出家门,抄了条近道,偷偷看着她等公交车的背影,烈日下,她的身影有些发虚,也可能是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一幕多么熟悉,我曾经也这么目送过黄海哥。
倔强且不懂表达感情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恐怕一辈子都变不了了。等看不见载着奶奶的公交车,我才回了家,天知道公交车发动的那一刻,我有多么想跳上去,跟奶奶一起回贝壳砂岛。
五
奶奶走后,我更加孤单了,在这个家中,只剩我一个人在心中怀念那个小岛。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晨,传达室的大爷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裹。
熟悉的字迹令我浑身一颤,是黄海哥写的字。我端着包裹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一层层扒开纸壳,拆开箱子,一股熟悉的海腥味扑面而来。
这股气息充满了我的每一个肺泡,几乎令我落泪。
箱子里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白色的沙子,还有一张纸条和一沓照片。
纸条是黄海哥代奶奶写的,他简洁地解释了沙子是奶奶夜晚游到北岛的白色沙滩上给我装的,知道我喜欢那片沙滩,尽管知道不可能,可还是希望我能回去做海女。另外,他加了一句话,他大学毕业了,不顾父母反对,回了贝壳砂岛,做了一名水文站员工。
“你说得对,小妹,现在的我觉得,贝壳砂岛真的是独一无二的美丽。”黄海哥真诚地写道。
照片是奶奶穿着潜水服准备潜水,以及在大海里挥舞着手里的海带的满足笑容。
照片一张张往后翻,我看到了长大了的胡蝶,她和周若晨骑车往下滑行,风把她们的头发往后刮,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照片还原了贝壳砂岛的原貌,小商店拆了招牌又换新的,小吃店不停更换,客船变旧了,我和胡蝶、周若晨刻在船身上的“好朋友一辈子”的字迹也生了锈,当然还有夜晚的月亮,以及天空中淡白色的银河。
忽然,我又觉得贝壳砂岛美极了。原来是我错得太久了。
我抱着包裹,一路奔跑,冲进了游泳馆。我把包裹扔到地上,穿着衣服跳进了游泳池,引起了同学们一片尖叫。
落入水中后,我所有的细胞都苏醒了,它们叫嚣着重得的自由,一颗颗吮吸着水分。
我流泪了,泪水源源不断地从我的各个毛孔里溢出,流得整个游泳池都咸了。在淡蓝的水中,我似乎又看到了久违的贝壳砂岛,它没有变过,一直都在那里独自美丽着。
原来,原来奶奶说的话是对的,海的女儿无法上岸太久,否则心会干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