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原恨不得一夜间腿伤就好了,花斑狼叼来的这只睡袋,令他惶恐。他熟悉这只军用睡袋,是配备给关东军的。就是说,花斑狼从某军营弄来了睡袋。据他所知,方圆百里没有驻军,即便有军营也设在城镇,狼不会去城镇里叼这东西。
如此推理下去,小松原紧张起来。这睡袋可能是亮子里镇宪兵队的,自己的睡袋和它一模一样啊!
“队长正率队追来,营地就在香洼山。”小松原越揣测越怕,感到危机四伏。
脱离险境的唯一出路,赶紧离开此地,走出香洼山。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些只是一种很不切合实际的幻想,伤筋动骨一百天,恢复到能走路的程度,至少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
林田数马已不给小松原任何喘息时间,他带领宪兵在几十分钟后就发现他的藏身地。
林田数马他们向山上搜索而来,比他们抢先一步到达的花斑狼,这次叼来沙鸡,刚捕获不久的沙鸡嘴还流着血。
“谢谢你!”
花斑狼听了无数次谢谢,似乎听懂了谢谢指的是什么,它对谢谢的理解与人类有差异,认为这是友好的表示。每说一次谢谢,他们之间距离缩短几分。
“实在感谢你照顾我。”小松原动感情地说着。
花斑狼走近他,用嘴拱了拱小松原的伤腿,它是在看看伤口情况。狼显然是在关注他的腿伤。
忽然,花斑狼抬起头来,竖立起耳朵向树林望去。
“怎么啦?”小松原问。
花斑狼仍然警惕地眺望远处。
“有只狗和他在一起。”曹长大竹说。
宪兵们躲在石头后面。
林田数马打开望远镜,望了望,说:“一只狼。”
曹长大竹迷惑不解:“他怎么和狼……”
林田数马瞪眼部下,命令:“包围上去!”
花斑狼发现了端枪的宪兵摸上来,用强有力的嘴巴撅了下小松原的胳膊,告诉他危险出现了。
小松原看见刺刀底下飘动的太阳旗。
花斑狼用嘴撕扯他的衣服,努力地帮他逃走。
逃走已不可能,小松原见到林田数马的军靴闪闪发光。他对花斑狼喊:“快走,你快走!”
花斑狼迟疑不决,它不想瞥下小松原不管。
“快走啊!快呀!”小松原使劲儿推了狼一下,花斑狼才跑向树林。
一只闪亮的军靴跺在小松原面前,小松原顺着军靴望上去,是一副狰狞的面孔。
“你用的睡袋是谁的?”林田数马开口便是这样一个问题。
小松原没想到队长会这样问,他答:“队长您的。”
“狼叼给你的吗?”林田数马问。
“是。”
“你为什么逃走?玉米呢?”林田数马似乎心平气和地问。
小松原了解林田数马,他杀人时从来不发怒,怒发冲冠时从不杀人,心平气和时才要杀人,他说过:杀人是一种乐趣。
“我欺骗了你。”小松原一边整理衣衫,他想死得体面,一边望着林田数马的眼睛,说,“玉米死啦。”
林田数马顿时感到一只眼睛灼痛。
“我给你弄了只狼眼……”小松原得意地说。
林田数马抽出军刀,劈向小松原的瞬间,骤然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扑倒他。
“狼!狼!”宪兵惊慌喊叫。
随之一阵枪声。
两个物体遭到枪击,小松原和花斑狼倒在血泊中。
“埋上吗?”曹长大竹浅声问。
林田数马擦拭滴血的军刀,下了一个令他的部下大为意外的命令:埋葬花斑狼。
宪兵不敢问为什么,遵命葬狼。山地土已结冻,掘出个坟坑很难。曹长大竹想出办法,找到一个膝盖深浅的石坑,将狼放到坑里,捡些碎石块当土培坟。
“慢!”林田数马叫住往下扔第一块石头的曹长大竹,“拿过睡袋。”
曹长大竹从小松原尸体下取来睡袋,和狼葬在一起。
石头堆起一座狼冢!
曹长大竹和宪兵望着树洞里的小松原的尸体。
“喂狼!”林田数马狠狠地说。
林田数马带领宪兵,飞马回到了亮子里镇。
“太君,报告太君,”朱敬轩来找林田数马,“我发现了少爷洪达。”
“嗯?”林田数马惊讶。
“他们在大林镇。”朱敬轩说。
朱敬轩亲自找到了朴美玉的藏身地,胡子大柜九海他没指望上。
好烟好酒女人陪着,大柜九海半月没动地方,朱家大院像块吸铁石,牢牢地吸住九海的屁股。
“这如何是好啊!”救儿心切的朱敬轩急得直搓手。让王青龙透个话吧,生怕九海多心。哪个胡子不是牲口,要顺毛摩挲。他私下对柳絮嘀咕:“破大盆你也得捧住,别让他白占香油。”
“东家你的好主意哟,逼我搭条身子。”柳絮说着掉下委屈的眼泪,是真是假莫论,话说得令朱敬轩感动:“别看少爷不是我生的,为救他别说赔上身子,就是搭条命我也心甘情愿。就是对不住你……把身子给了别人。”
“难得你还不恨我,”朱敬轩有些伤感,擦了下眼角说,“熬过这场灾难,我一定娶你做三姨太。”
“那个胡子头太馋,太馋。”柳絮红着脸诉苦道。
“忒好了!”胡子大柜九海拉起绺子没少与女人厮混。真正让他不思枪马,不惦念压在老巢的绺子,唯有这个柳絮。
“大哥,你在外面日子挺长了。”商先员白给蔓来找大柜九海,见大当家的已堕入情网,担心误了绺子大事,提醒他,“朱家的事要抓紧办,绺子撒手久了怎么成呢?”
“忙个屁!”大柜九海眼里心里被柳絮塞得满满登登。其他话权当耳旁风,一刻见不到她心里就刀绞磨乱的,他对柳絮说:“办完朱家的事,你就跟爷爷上山,做压寨夫人,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
另有所图的柳絮微微一笑,表情叫人难以捉摸。情迷心窍,至此九海也看出这是一个圈套。请九海那日让柳絮沏茶倒水,朱村长原本是在胡子面前显示一下他金屋藏娇,大柜九海见到美女,可没乡绅小吏那般隐讳和不露声色。胡子就是胡子,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想弄到手,而且是无所顾忌。
阿谀奉迎找不到方式的朱敬轩,因救儿心急心切,忍痛割爱。当向柳絮说这件事时,似乎才清醒、才后悔,眼里噙满泪水。割舍不得还是良心发现,还是被人夺走所爱的痛苦,总之是天知道、鬼知道。曾是风尘中烟花女的柳絮,心里没朱敬轩那么复杂,见他眼泪汪汪竟认为他万般无奈舍不得她,眼泪是定心丸,告诉她事毕他将对她更好更疼爱更宠更娇。在朱家做佣人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胡子大柜九海的愿望就这样轻易地实现,原想尝尝鲜,谁知这一尝就上了瘾,并匪气十足地说要娶她。
“接回少爷村长自然高兴,那时你提出娶我,才会答应你。”柳絮牢记朱敬轩的叮嘱,小嘴甜甜地哄,“日子长着呢,早点找回少爷,咱们也消停待在一块儿。那多好啊!”
“鞴马,就走。”胡子大柜九海对商先员白给蔓说,“去魔鬼沼。”
魔鬼沼,爱音格尔荒原最恐怖的地方,有着种种骇人的传闻。这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方圆百里没有人烟。清晨蓝色雾气蒙蒙,并有奇怪的叫声,傍晚血色的云气在流动,夜间则到处跳跃幽幽鬼火。这里的死亡气氛浓厚,晴天丽日,也没一只鸟飞过魔鬼沼,误入的人畜很少有生还的。
大柜九海进入魔鬼沼来找朴美玉,杀杀砍砍的胡子竟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急急拨马,忽听一阵大笑,骑在大红骡子上的朴美玉一抱拳:“堂堂九海大当家的也不过如此。”
“哦,我正是来找你。”大柜九海表明来意。
“要领回朱少爷可以,但是你们从南到北穿过魔鬼沼。”朴美玉提出条件。
“这有什么?”大柜九海说。一个娘们儿都敢进魔鬼沼,我们这些汉子,闯他娘的一闯。
驱马壮着胆子往里钻,半个时辰的工夫,身左侧的白给蔓突然妈呀怪叫一声,连人带马陷进稀泥,说时迟那时快,转瞬间就没影了。黑色的稀泥浆翻腾,卷起他的破草帽,这是白给蔓留下的唯一遗物。
大柜九海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吞噬白给蔓的泥浆,十分悲痛,掏出手枪朝天鸣放:砰——砰——砰!为死去的弟兄庄严送行。
坐骑咴咴叫着,前蹄蹴地,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九海警觉,睁大眼睛朝前看,只见草地蛇般蠕动起来,顿时裂开几道口子,黑黢黢泥浆直往外冒,呈喷射状。他回过神来,拨马便跑。再回头看,刚才站脚的地方,倏地沉下去。
“妈的,好险呵!”大柜九海有些后怕,心里说,“我可不白白为朱敬轩送死。”
大柜九海顾不得对朱家找回少爷的许诺,逃之夭夭。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朱敬轩说。大柜九海去魔鬼沼数日未归,他赔了柳絮却没一点效果。
朱敬轩终于失去了耐心,慨言:“胡子就是胡子,九海充其量是个言而无信的流贼草寇,指望他就是个错误!”
朱敬轩骑上一匹好马,自己去找朴美玉和少爷洪达,在大林镇发现了他们。
“开客栈?”林田数马疑惑。
4
索菲娅盘腿坐在炕里边,下颏差不多抵在泥土窗户台上,被日光融化的窗霜,噼啪噼啪地往下摔。韩把头背靠着间壁墙,抽旱烟。
“我和林田数马在一起三年多……”
索菲娅实在想说出那件事,刚一开口,韩把头阻止她说下去,他说:“你卧薪尝胆为复仇,我理解。”
“我该杀了他。”索菲娅说。
还是索菲娅和韩把头在一起的时候,他向她讲了狩猎队去杀卢辛的起根发苗,索菲娅发誓杀掉林田数马。
“我以为砸死了他。”索菲娅说。
计划杀死林田数马的前几天,索菲娅思考用什么武器才能置林田数马于死地。在不使他有一点察觉的前提下,一下弄死他。
一、叫玉米去买老鼠药,下毒。
二、他疲惫时,用他的军刀刺死他。
三、用坚硬的东西砸死他。
最后决定使用铜蜡台,它就摆在床边,伸手随便就可操起来,他们经常挪动蜡台,林田数马有个看的癖,他时不时地叫她把蜡台递给他,索菲娅躺在里侧,离放蜡台的地方近。
林田数马参加镇上一商贾的宴请,喝酒常使他渴望女人,索菲娅利用这一最佳时机。
索菲娅清楚耗尽林田数马每一丝力气对自己的重要性,要实施的计划需要林田数马无缚鸡之力才完美。
林田数马的欲火被索菲娅煽得燃烧异常,到最后他变成灰烬,轻飘飘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菲娅挥铜蜡台砸向灰烬……
没想到死灰复燃,林田数马活过来。他没死对索菲娅意味着什么,将有人日夜追杀她。
“你得躲起来。”韩把头说。
躲过一次追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追杀,林田数马绝不放过伤害他的人。
“如今的满洲国是日本人的天下,”索菲娅说,“我能躲到哪里去呀?”
“今冬先藏在狩猎队,明年开春逃回俄罗斯去。”韩把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狩猎队人多嘴杂,万一……”
“弟兄们绝对忠心耿耿。”韩把头说。
打算明年开春逃走,韩把头给索菲娅画了张草图,从哪儿走到哪儿再到哪儿,从国境线哪一薄弱处偷越过去,他都对索菲娅说清楚。
“过去你一定沿此路线走过。”索菲娅说。
“是,不止一次。”
韩把头到俄罗斯贩运过狼皮,或以物易物换过东西,狩猎队的装备大多出自俄罗斯。
“可是我不能走。”她说。
“为什么?”
“根儿还没有找到,没找到他我不走。”她坚决地说。
客观地说,找到根儿又能怎样?从小就在狼群里,会说狼语而不会说人话,生活习性都是一只狼。
“他恐怕认不出你。”韩把头说。
索菲娅想过这个问题,见了根儿也未必认她这个娘啊!尽管如此,她没减弱想见到失散多年儿子的愿望。
“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她说。
索菲娅转回身,坐近韩把头的身边,从他嘴里拔下已经抽透烟的烟袋杆,在炕沿上磕去残灰。
“我给你装袋烟。”她说。
韩把头从腰间摘取皮烟口袋,递给索菲娅。
她手捧着烟口袋,看了看:“你还用着它?”
“你给我缝制的嘛。”
这个用狼卵皮缝制的烟口袋,韩把头十分珍爱。
而此时,院子里三个陌生人迎面走来。
“韩把头的在吗?”曹长江岛用不流利的中国话问。
老姚赶忙上前:“太君,请先到屋里坐。”
“他人呢?”曹长江岛狐疑地望着一扇窗户。
“太君找我们老把头,太君,我去给你们叫他!”老姚提高嗓门,满院子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曹长江岛搡了一把老姚,向他怀疑的那扇窗子跑去,一刺刀挑开窗户纸,然后往里看。
韩把头独自一个人从炕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
“你的一个人?”曹长江岛站在窗户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