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大青骡子到自己身边来很简单,打个呼哨它就会跑过来。他没这样做,是没弄清情况,倘若小松原要开枪射击,这一召唤骡子,反倒会激怒他开枪,毕竟是大青骡子擅入禁区,日本人租借地的草是那么好吃的吗?他不止一次见到守备队员枪杀闯入的家畜,而后没收。
大青骡子凶吉未卜啊!
小松原发现韩把头呆愣在壕沟外边,这道半人深的土壕是警戒线,里边便是日本人的满铁租借地,大青骡子是追赶火车越过壕沟的。他望向韩把头,猜出他是骡子的主人。
韩把头有两个超人的本领:一个是看脚印寻找动物,另一个是看动物的眼睛知道它想什么。无数猎物在枪口下,各种眼神望着他……小松原的眼色让韩把头看到友善和饶恕,因此断定他不会杀大青骡子。
“太君,太君!”韩把头脚踩壕帮,同小松原搭话,“我的骡子。”
小松原完全放下枪,往韩把头这边走了走,说:“你的骡子?”
“是,是!”韩把头代替大青骡子道歉,“对不起太君,它哑巴畜牲不懂规矩,乱跑乱闯……我回去好好教训它。”
“你是什么的干活?”
“哦,打猎。”韩把头说出自己的职业,“我需要它……太君,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它。”
小松原准备放走大青骡子,未等开口,林田数马带士兵赶到,往下的事情发展就不会顺利。
“怎么回事?”林田数马骑在马上,手在腰间别枪的位置放着。
“报告队长,”小松原说日语。
满耳贯进咿里哇啦吗沙,咿里哇啦吗沙,韩把头只能通过小松原的手势和表情猜出他在说什么。
咿里哇啦吗沙完了,只见林田数马手一挥,几个日本兵冲上去捉住大青骡子,拴在马鞍子上。
“坏醋啦!”韩把头看出事情不妙了,日本人要抓走骡子。
“回去!”林田数马下令。
大青骡子被带走,它回了一次头,目光是那样的无助,韩把头怦然心动。
站在原地没动的小松原,在林田数马走远后,向韩把头走过来,站在里侧的壕沟帮上,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条几尺宽的泥沟。
“太君要把我的骡子怎么样?”韩把头关注大青骡子的命运。
小松原没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却说:“真是一匹好骡子!”
韩把头把拯救大青骡子的希望放在小松原的身上,他说:“太君,请您和队长说说,放了我的骡子。”
小松原摇摇头。
“太君想吃骡子肉,我可以再送两匹过来,要是骑它,我用一匹好马来换。”韩把头讲着交换大青骡子的条件。
懂得中国话的小松原,听出韩把头想不惜一切代价换回大青骡子。他决定帮助他,说:“你有狼皮吗?”
“有,有哇!还有上好的水獭皮。”
“白狼皮呢?”
“有。”
“队长最喜欢白狼皮。”小松原说。
五张白狼皮,再加上小松原从中说情,大青骡子回到了韩把头的胯下。从此,他和小松原结识相交,成为朋友。
“小松原夜里赶来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韩把头心想,加一鞭子,催马奔向玻璃山。
3
小松原在灯火通明的韩把头房间等着,坐在柔软的旱獭皮面的椅子上,想着一件事:朴美玉他们父女走了没有?
朴成先和朴美玉离没离开亮子里镇,是小松原最最关心的。守备队里认识朴美玉的有几个人,弄到狼眼珠,她仍然五官完好无损,这个消息传到在奉天满铁医院的林田数马队长那里,自己还有好果子吃吗?
离不离开亮子里镇,朴成先犹豫不决。
事情来得太突然,怎么也得容他想一想。
“眼珠?要美玉眼珠做什么呀?”
朴成先百思不得其解,是谁要女儿的一只眼睛?仇人吗?他开始反省自己,往日的怨,近日的仇,即便有那么点磕磕碰碰的事,也不至于达到人家来摘女儿眼球的程度。
“爸,那个日本兵呢?”朴美玉抱着野花回来,南闸楼里只父亲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呢。
朴成先凝望女儿的眼睛。
朴美玉以为眼睛上挂上什么东西,用手划拉一遍,见父亲还定神地望,问:“怎么啦,爸?”
“哦,没什么。”朴成先急忙说。
“那个日本兵呢?”朴美玉又问一遍,她没去多想父亲为什么发呆,又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要的花我采来了。”
“美玉,你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青河湾你二姑家。”朴成先再看一眼女儿的眼睛后,决定听小松原的,离开亮子里镇。
“去二姑那儿……你早也没说呀。突然就走,为什么?”
“别刨根问底啦,快去吧!今晚有一趟南去的火车,我们乘坐它到开原,然后再坐马车去青河湾。”
朴美玉说:“我还没把花给日本兵。”
“中啦,中啦,放在这儿吧,也许他会来取的。”朴成先说。
朴美玉将花放进一只铁水桶里,然后倒进一些冷水,搁置在阴凉处,这样野花能鲜艳几天。
朴美玉和父亲乘上火车当晚就离开了亮子里镇,小松原并不知道,所以他还为他们担着心。
“太君,让你久等啦。”韩把头进屋来。
小松原哭丧着一张脸,要起身客气。
“坐,太君坐。”韩把头扫一眼四仙桌子,说,“没喝茶?怎么没给你沏茶?”
“是我不让他们沏的。”小松原说,“来得匆忙,只给老把头带一坛大高粱。”
面对日本兵送的这坛有名的大高粱酒,韩把头受宠若惊,心里油然而生猫给老鼠拜年的感觉,让人恭敬得不舒服。
“老把头,我请你帮我做一件事。”小松原说。
“哎,哎!”韩把头的头成了捣蒜的槌儿。
“给我弄一只狼眼珠子。”
狼眼珠子?韩把头把自己眼睛睁成狼眼,烁烁闪光。
“你一定问我要一只狼眼珠子干什么用?是这样……”小松原讲了事情的原委。
“我一定给你搞到。”韩把头表态,用赞佩的目光看着小松原,从两人的交情应该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又是冒险救素昧平生的朴美玉,这就更该帮助他。
“谢谢你。”小松原感激地说。
“太君客气,上次帮我弄回大青骡子,我还没好好谢你呢,这次给一次机会。”韩把头诚挚地说。
小松原对韩把头做了细致交代:挖下狼眼珠子放入液氮罐子里,然后立马送给他。
还让小松原放心的是:韩把头当过兽医,劁猪骟马阉羊的事他没少干过,有了这些技术,摘狼眼球效果更好一些。
“你要亲自交到我手里。”小松原特别叮嘱。
韩把头一一记下小松原的话。
小松原将一些器材交给韩把头,医用胶手套、消毒药水,等等。他说:“我回去啦。”
“明早走吧。”韩把头真心挽留,“我们喝顿酒。”
“我必须连夜赶回去……”小松原说。他讲明如果一夜不归,容易引起他人怀疑。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搁太君的正事啦。”韩把头说,“我送你到城边上。”
韩把头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一只腌狍子腿和卤狼肝送给小松原。
小松原没拒绝。
两匹骡子走下玻璃山。
“一定要保密。”小松原说。
“我明白。”
接近亮子里镇边,小松原说:“到此吧,请回。”
韩把头回到住处,狩猎队头头的房间挂满战利品,各种动物的皮张装饰着整个卧室,墙壁镶嵌着马鹿漂亮的大角。他睡在狼皮上,坐在狼皮上,腰间的烟口袋,是公狼的卵子皮做的。
关东烟是独特的交际物,到谁家都会让你抽上一袋,两人见面先捻上一锅。
一首谣谚曰:
关东山三大怪,
窗户纸糊在外,
养活孩子吊起来,
十七八姑娘叼个大烟袋。
抽地产旱烟用烟袋,烟荷包——烟口袋是吸烟者必随身带之物,往往烟口袋代表主人的身份,悬挂在腰间或身后,与现在的手机套差不多。皮质的、棉布的……行业不同所选的材料也不同,就皮子而言,虎皮狼皮鹿皮,猫皮狗皮猪皮牛皮,据说还有老鼠皮的。烟荷包还是定情物,由姑娘来亲手做。
韩把头靠在狼皮椅子上,将烟袋探进烟口袋里,舀了舀。满满一锅旱烟,同时舀上来一件往事:
韩把头的狼卵皮的烟口袋,就是索菲娅亲手缝制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做的只是烟口袋,不是烟荷包。
当时,韩把头是带着刚猎获的一只大公狼上山的,狼皮给了大柜铁雷,狼肉给绺子的弟兄吃了,韩把头相中了那只狼卵,拙手笨脚地缝制,粗针大线的,还扎了手。
“你们这些男人打枪行,拿绣花针你们……我给你缝吧。”索菲娅说。
韩把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女人的名字——索菲娅。
狼卵烟口袋他一直使用到今天。
用动物卵子皮做烟口袋、烟笸箩,关东人家到处可见,然而狼卵皮的烟口袋就不多见,挂在狩猎队的把头身上,又多了一层意思:他是了不起的把头。
爱音格尔荒原最凶猛的动物莫过于狼,他使用狼卵皮烟口袋,向外人炫耀了自己的能耐。
“狼眼睛,要一只活狼的眼睛。”韩把头用他所掌握的有限的兽医知识,想象人置换狼眼会是什么效果。一只狼眼一只人眼,视物是否一样?马看物体要比实际物体大几倍,这也是它怕人的原因吧?狼看人是大是小,是圆是扁,还是原大?他想不明白。兽医对动物的了解,仅限于家畜的范畴。
时下,难得有小松原这样的日本人,为一个平民女孩,甘愿冒遭上司处置的风险,寻狼眼代替女孩的眼睛,让人佩服。
“一定给他弄到一只狼眼珠。”韩把头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