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猝死?”
叶茴楠坐在办公桌对面,以手托腮,两只大眼睛紧盯苏忆北,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嗯,他们就这么说的。”苏忆北无辜地摊了摊手,他的确不知道更多信息。
“鬼才相信。”叶茴楠气鼓鼓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失望。这个答案和她刚才脑补的各种可能均不吻合,实在令人沮丧。
“我也不信。可是能怎么办呢?诉讼委托自动终止后,这个人跟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即便有人要对他的死因提出质疑,也应该是他的亲属。”
叶茴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也是,我也就纯粹是好奇。不过这次上庭的机会没了,倒是很可惜。”
苏忆北笑着说:“别担心。跟着哥办案,有的是机会上庭。”
叶茴楠皱着的眉头舒展开,笑吟吟地说:“那可真得谢谢苏大律师喽。不过嘛,你怎么知道下一个案子还会派我协助你呢?”
“很简单啊。”苏忆北努了努嘴,“你四处看看,所里还有别的律师缺助理吗?”
叶茴楠回头望去,果然,每位律师工位旁的助理办公桌都已经有主,她之前竟从未注意。随即心想,算了,反正实习期不长,半年后不管情况如何,都要赶快离开。
回过头来,她抿了抿嘴,平静地说:“这个案子还有啥需要我做的吗?”
苏忆北略一沉吟,最终还是决定由自己亲自完成结案报告。毕竟案情有涉及国安问题的可能,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卷入其中。
得到苏忆北否定的回答后,叶茴楠准备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身来问到:“你对哲学感兴趣?”
苏忆北面露讶色,警惕地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哥,你自己看看你桌上,很保密吗?”叶茴楠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苏忆北低头一看,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原来自己在思考任来卫的话时,不自觉地写写画画,导致本子上到处都是“物质”、“意识”这些哲学词汇。叶茴楠每天都要给他整理桌面,当然会看到。
“咳咳,这个吧……练字,对,练字而已。”此话出口,苏忆北自己都感觉有些欲盖弥彰。
叶茴楠顿时无语,苏忆北刚才的表现实在太像个说谎被抓包的孩子了。于是她用亲切又略带慈爱的眼神看向他,温柔地说:“嗯,是该好好练练,要不别人看到这么丑的字,谁还会相信你能为他们伸张正义呢?”
苏忆北惭愧地低下了头。自己的字真有这么难看吗?
叶茴楠好像已经走回自己的座位了,于是她后面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听起来很是矜持:“只不过,你要是真想了解哲学,我倒是勉为其难,可以跟你探讨一下。”
苏忆北不自觉抬起了头,正对上叶茴楠志得意满的目光。
“因为我的第二专业,就是哲学。”
会议室里有些燥热,奚如禅松了松衬衫领口,然后示意敲门的人进来。
格瑞手里拿着两份资料,恭敬地分别呈到还在会议室里的两个人面前。随后,他自动自觉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现在,会议室只剩下奚如禅和鸭舌帽了。
他们先是一言不发,认真翻阅着资料。许久后,奚如禅先开了口:“还好,他没在课上讲过这套理论。”
鸭舌帽摘下了帽子,终于露出真面目。原来他是个光头,五官像没有排列好似的,显得过于集中,使得这张脸颇有些阴鸷刻薄。此刻的他面色凝重,缓缓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套理论其实并不是重点,即便讲出去也仅限于学术范畴。我担心的是他会用这个来阐述他杀人的理由,那样就说的太多啦。”
奚如禅翻了翻资料,说道:“好在处理的还算及时。办这个案子的警察,还有最开始的那个律师,这些有可能接触到杀人动机的人,我们都已经掌握了。”
鸭舌帽喝了口水,斜眼看了下奚如禅,冷冷地说:“今天这个苏忆北,肯定是没说实话。”
奚如禅点了点头,也深以为然。他很了解这个孩子,自己不想说的,别人没有任何办法勉强。
鸭舌帽翻出苏忆北的资料页,仔细看了看,然后继续说道:“这背景资料确定没错吧?”
“没问题。我和他的老师是老朋友了,很了解他的家世背景……嗯,跟他的父母也一起吃过饭。”
“如果是这样,那应该不会有事了。不过稳妥起见,我还是得找时间跟他单独聊聊。”
“嗯。”奚如禅松了口气。与鸭舌帽谈话,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世面的人都倍感压力,“那,任来卫怎么处理?”
“我说过了是猝死,查不出别的什么死因。”鸭舌帽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你们的工作到此为止,不要节外生枝。”他摆了摆手,准备结束谈话。
“是的,盛局长。”
奚如禅站起身,目送这位盛局长走出房间。
没人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忧虑。
傍晚,天阴的更重了。不到六点,黑夜就似乎提前降临,把整个世界衬托得压抑无比。风越吹越冷,秋天在这时候终于展示出它肃杀的一面,提醒着人们凛冬将至。云层中隐隐传来雷声,看来今晚一场秋雨是在所难免。
路捷把车停在燕平大学正门门口,耐心地等待他的女朋友下班。
奚汐虽然本科与他同校,可研究生却考到了燕平大学,毕业后留校作了社会科学研究室的一名研究员,虽不任教,却也是终日劳碌。本来,平日里都是奚如禅来接她,可今天这位准岳父显然是公务繁忙,这才舍得把女儿交到他手里。
依从前的经验,每当奚汐告诉他“马上出来了”,就意味着自己至少还要再等上半小时。于是,路捷熄了火,把座椅靠背调到一个舒适的角度,出神地望向窗外。
他还在为案卷丢失的事情烦心。
今天下午,在确定自己找不到案卷后,他立即按照程序进行了层层上报。出乎意料的是,截至下班,没有任何领导找自己详细了解过这件事情,这令他更加煎熬。如果横竖都要受罚,痛痛快快一刀可比钝刀子慢慢割要爽快得多。
他推测,院里高层肯定是因为任来卫的突然死亡而焦头烂额,还顾不上处理案卷丢失这种事。但是,下周上班,该来的一定会来。
昨晚,案卷整理好后,被他放进了公用的保险柜里。对于这类第二天就要开庭用到的案卷,他们从来不会像需要长期保存的案卷那样严密地管理。锁好柜子后,他把钥匙放在了只有自己办公室人知道的地方——之所以没随身携带,是因为万一他第二天突发状况赶不及,其他同事也可以及时将案卷取出,不耽误开庭。
然而,就在他今早准备取出案卷时,却发现钥匙并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一开始,他还寄希望于钥匙被某个同事拿走,可当他得到所有人茫然无知的回答后,就立即感到大事不妙。果然,用备用钥匙打开保险柜后,案卷已然不翼而飞、
想到这里,路捷又叹了口气。虽然,保护案卷不是他一个人的职责;虽然,任来卫已经死了,他的案卷是否丢失按理说影响并不是很大;虽然,法院里有严密的监控设备,那个拿走案卷的人一定无法逃脱……但是,他仍旧无法心安理得。倒不是因为害怕惩罚——按照目前日趋严格的司法人员责任制度,丢失案卷不是小事,问责和处分基本是板上钉钉了,只是轻重问题——对此,他已有心理准备。困扰他的更多是自责和内疚,他对于自己的职业一向有着虔诚的信仰和严苛的自我要求。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严于待人,宽以律己”,可总还有那么一些人,对待他人往往有着异乎寻常的宽容,却会因为个人的一点点小过失而自怨自艾。路捷就属于这样的少数。在他这里,最难过的关,永远是自己。
副驾车门猛地被拉开,奚汐钻了进来。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短得多,这让路捷很是意外。他一边调直座椅靠背,一边笑着对奚汐说:“今天事情不多吗?还挺快的。”
“这都多久没坐你车啦,不得好好表现表现。”奚汐莞尔一笑,脸上顿时露出两个小酒窝。
路捷心下一暖。奚汐的笑容有种奇妙的治愈能力,自己心中的阴霾似乎立时散得一干二净。近来,他们相聚时间的确太少,积累已久的想念在相见的这一刻化作充盈的幸福感,令他不由得忘记了自己的困扰。
“想吃什么?”路捷发动了汽车,温柔的目光一刻也不离身旁的恋人。
“今天这么冷,要不去吃火锅吧?”奚汐系好安全带,想了想说道。
路捷嘴上答应,心中却不免苦笑。中午才说,明晚要请苏忆北吃火锅,没想到今晚上先得来一顿。不过,好在那家伙不像奚汐一样喜欢吃辣,大不了明天去吃涮羊肉,也算能换换口味。
火锅吃得两人满头大汗,奚汐像是攒了一肚子的话,一刻不停地说给路捷听,几乎没给他插嘴的机会。路捷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笑着听她讲。
这是他们最熟悉的相处模式,六年一日,他们仍如初见。在路捷眼里,奚汐一直都是那个单纯如白纸的姑娘,她会因为受伤的小鸟而心碎落泪,也会因为雪后初晴的美景而欢呼雀跃。
她的心里藏不住一丝一毫的情感,这与自己恰恰相反。因而朋友常说,两人的性格是绝佳的互补。路捷的深沉可以弥补奚汐的天真,而奚汐的开朗可以抚慰路捷的忧郁。
一餐结束虽没用多长时间,天色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你跟我上去吧,要不然我还得下来一趟。”
车子在奚汐家楼下停稳,正当路捷准备跟女友告别时,奚汐却发出了邀请。
“什么东西啊?”路捷颇有些意外。
“你说呢?忙得连自己生日都忘啦,哈哈。”奚汐伸出手指头点了一下路捷额头,有些嗔怪地说。
路捷恍然,随即感动不已。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奚汐应该是怕两人见不到,这才提前准备好礼物,“你爸,不在吗?”
“放心吧你。刚问过啦,加班呢。”奚汐摇了摇手机,狡黠地眨了眨眼。
再一次来到奚汐家里,路捷不禁一阵恍惚。上次来还是提亲,可没想到后面竟是如此困难重重。
奚汐进门脱下了风衣外套,白色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勾勒出的窈窕身材随即展现在路捷眼前。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毕竟两人上一次亲热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女友,炽热的感情随着喘息声喷薄欲出。
“哎呀。”奚汐转身,略带羞涩地推开了他,娇嗔着说:“一身臭汗,还都是火锅味,也不嫌脏。”
路捷也腼腆地笑了笑,自己的表现确实猴急了一些。
“你先到我房间待会儿,我收拾收拾就来。”看到路捷这个样子,奚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把他推进了自己的卧室。
话语中的暗示显而易见,路捷心下暗喜。他不是一个色鬼,但“小别胜新婚”这个道理在什么人身上都是屡试不爽。
浴室里的水声响起,把他撩拨得更加躁动。他站起身,望向四周,希望通过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以求缓解紧张的情绪。
他走到奚汐书架旁边。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两层书籍,但还有一层是空空荡荡。
他注意到其中有一些书是自己送给她的,但其余大部分都与她所学的专业相关。的确,奚汐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她的书架上不会有种类繁杂的“课外书”。
“咦,她居然有这本书啊。”
在看到这本书时,路捷心中的惊讶简直是溢于言表。自言自语间,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把书取了下来。
奚汐进入浴室前,挑了一件自认为最性感的睡衣。在路捷面前,她一向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美。
可当她精心打扮好,想给路捷一个惊喜时,出来却发现路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叉,面色颇为不安。
她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感觉他这个样子很是好笑。于是走到他身边坐下,笑吟吟地问道:“怎么出来啦?不是让你在我房间等吗?哦,我知道了,你也想去洗一下?”
“汐,”路捷没有看她,用一种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语气说道:“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你爸说不准马上就回来了,现在正是争取好感的关键时期,万一让他看到了……不太好。”
“没事儿的,他在市里开会,跟我说了,不到半夜回不来。”奚汐心里有些扫兴,但还是解释道。
“别了。提心吊胆的也没兴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对吧?”路捷握住奚汐的手,但目光却好像始终在逃避着些什么。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奚汐一甩手,站起身来,显然是有些生气,“你什么时候像个老学究一样了?不光畏手畏脚,还跟我掉上书袋了!”
路捷低着头,也站起身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我走啦。”
“诶,等一下!”奚汐气呼呼地走回自己房间,过一会儿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封好的礼品袋,“礼物总得拿走吧?”
路捷讪讪地接过袋子,露出一个看上去有些勉强的笑脸,“谢谢宝贝啦。”
“还有这个,”奚汐面色稍缓,递上一把雨伞,“外面下雨了,料你也没带伞,可别淋成落汤鸡,要是生病了,不光没人照顾你,明天也见不成我爸了。”
越说到后面,奚汐的声音越小。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还在生气,一转眼又因为离别而感到难过了。
奚汐话里的关心让路捷鼻子一酸。他上前拥抱了奚汐,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在两人的沉默中转身出门。
雨下的并不算大,但是却成功地把最后一丝温暖从世界驱散殆尽。小区里三三两两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的确,没有伞的庇佑,每一滴雨落在身上都让人如入冰渊。
路捷撑开伞,猛吸了一口潮湿而又冰冷的空气。空气入肺,让他的心由刺痛变为绞痛。
他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压迫感,意识到了人世间有太多的荒诞不经。
奚汐那本引起他兴趣的书,名叫《哲学三讲》,作者,任来卫。
他翻开了书,一把钥匙从书中掉了出来。
那是锁着案卷保险柜的钥匙,他绝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