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脚镣声渐渐消失，苏忆北才从任来卫的话中回过神来。苏忆北本寄予厚望的犯罪动机，听起来却像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事先听了他的理论铺垫，谁不会认为以“解脱”为名杀妻的任来卫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更何况，就凭他如此坚定地相信妻子其实没有死，而是去了“下一次人生”这一点，在常人看来，鉴定机构白纸黑字给出的“精神正常”这个结论无疑是荒谬至极的。
如果是从前，苏忆北应该也会对任来卫说的一切嗤之以鼻，但是现在的他却着实有些犹豫。更准确的说，苏忆北甚至有些盼望他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这样就意味自己有希望和沈希竹重逢。
“信仰和希望是两回事。”这句话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深刻地影响他。
第二天一早，苏忆北在车祸后第一次去了律所。这是无奈之举，如果不是有一些资料必须到所里准备，他还是觉得在家更为自在。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是否思考过度，反正当晚是没有睡好觉，而且直到现在头还隐隐作痛。
律所里没什么人，苏忆北倒是省去了回应太多人嘘寒问暖的麻烦。他虽然爱说话，但是从不擅长应付别人流于形式的关切。
到自己工位刚坐下，苏忆北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桌面上的他与沈希竹的合影。像一记重锤击在心上，他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虽说早已接受了事实，但总是经不住人面桃花。照片上沈希竹的笑容越甜美，给他带来的心痛就越强烈。
“小苏，可还好？”一个熟悉的浑厚声音传来，把苏忆北从哀思中惊醒，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同时顺手收起了桌上的相框。
“韦老师，我……还成，您不用担心。”苏忆北有些懊恼，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竟因为律所人少而大意，想当然地忽略了向恩师报平安。
韦学礼一身正装，手里提着公文包，正从他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是这间律所的初创合伙人之一，在业内也是响当当的金牌律师。当年，正是他把苏忆北领进了律师这个行当，并在迄今为止的执业过程中不断地给予苏忆北帮助。
在苏忆北印象中，韦学礼是个不易亲近的人，平时沉默寡言，办案时也从不拖泥带水，和自己的为人处世风格截然不同。他不止一次地好奇，韦学礼究竟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才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和培养他。想虽这么想，但要论起父母之外他最敬重的人，除了韦学礼，也再无他人。
苏忆北略显局促的言辞和动作全落在韦学礼眼里。他没想点破，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边走边说：“小案子不费心，办完还是回去休息。我去律协开个会，你忙完早点回家。”
听到日理万机的老师依然如此关怀自己，苏忆北心里无比感动。但他还未及道谢，韦学礼就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韦学礼刚要出门，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苏忆北说道：“对了，一会儿有一个青政法（青年政法大学的简称）的实习生会来报到，你接待一下。最近新开的案子就你这有，我看就让她协助你吧，总有点用。”
苏忆北挠挠头，他明白这是恩师希望帮他减轻压力，所以借招实习生的名义派人过来。虽然与自己的意愿不符，也只能无奈接受。不过，他转念一想，还好是本校的人，不管是学弟还是学妹，终于能让自己有机会抖一抖学长的威风，也还不错。
收好与沈希竹的合影，苏忆北让自己放松下来，继续工作。他打开辩护词模板文档，改了改必要的信息，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思考辩护重点。他回忆了一遍昨天与任来卫的对话内容，并在本子上详细复写下来。
在写到任来卫关于“物质与意识”的那段哲学宏论时，他再一次被吸引，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看到最后，他甚至感觉辩护这件事情本身已不再重要。他希望能弄懂任来卫的意思，更加希望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些话到底是对是错。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的思考陷入了僵局，有些沮丧。就在这时，一阵疲惫向他袭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在周遭的安静中迅速坠入梦乡。
他又一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不同的是，这一次，空气中没了刺鼻的焦糊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熟悉的清香。这是沈希竹最喜欢用的香水发出的味道，苏忆北早就习以为常。倏忽间，黑暗散去，不出所料的，沈希竹正站在他的面前。
“希竹，真的是你？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还没死。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苏忆北喜极而泣。
沈希竹笑了起来，目光却满是不舍。她定定地看着苏忆北，也不说话，似乎只是想把两人未完成的一世约定放进这一次对视。
这时，苏忆北想走上前，却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无法动弹。他无端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沈希竹。
就在这时，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的摇晃，天空就像漏了洞，成束的强光从中射出，准确地刺进沈希竹的身体，让她逐渐变得透明。
苏忆北绝望地嘶吼起来，但他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周围不明原因的巨响里。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白色很快就要将黑色吞噬殆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在沈希竹彻底消散前，苏忆北看见她又一次喃喃自语，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听得无比清晰。
她念的是一句名言：“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伴随着沈希竹的消散，眼前的世界开始龟裂成碎片，然后呼啸着向他袭来。眼看这些碎片就要砸在自己身上，苏忆北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他是被人叫醒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意识到这一点，他条件反射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险些碰翻桌上刚刚倒好的热水。
“诶诶诶，小心小心！”
是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苏忆北从慌乱中平静下来，这才转头看向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
这一眼令他再一次陷入慌乱，连忙紧张地看向四周，一边喊着：“希竹，你不要管我，快跑，快跑啊！”
女孩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今天是她实习的第一天，来之前，她自认为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挑战的准备。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挑战竟会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起初，冷冷清清的律所让她还以为是自己到的太早，于是就耐心地站在门口，开始联系通知她来上班的人。电话始终没有接通，她就又不甘心地向里面望了望，这下总算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工位是有人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才发现这个人正在睡觉。
“苏忆北律师”，她心里默念出工位标牌上的姓名，犹豫着是继续站在这里等，还是装作不经意碰到什么东西从而吵醒他。谁料，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开始抽搐，并不断地发出嘶吼，看上去似乎在做噩梦，又好像是犯了癔症。她被吓了一跳，没有多想就跑过去试图推醒他。然而令她更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人醒来之后的表现，怎么看也不像个正常人。
“要不，我帮你叫个救护车？”等到这个人不再大吵大叫，她小心翼翼地发出试探。
此时的苏忆北，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再身处梦中。于是，他开始狂喜，女孩话音还未落地，他就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心里想着，感谢上苍，终于把他的希竹送回来了。
女孩彻彻底底被吓到了。她感到这个人的泪水正如雨般打湿自己的衣襟，一瞬间竟生出些许同情。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开始拼命地挣扎，想逃离这无礼的侵犯。
感受到怀中人的反抗，苏忆北有些愕然地松开双臂。女孩立即退后，并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大声喊道：“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报警啦！”
“希竹，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么？”
“我叫叶茴楠，不是你一直叫的什么‘希竹’！你，你好好看清楚，是不是认错人啦？”
听闻此言，苏忆北愣住了。他之所以会如此动情，正是因为叶茴楠和沈希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可这失而复得的喜悦稍纵即逝，叶茴楠的话就犹如当头浇下冷水，让他彻底冷静下来，这才想起韦学礼交代的事情。
“你，是国法大的学生，来实习的？”苏忆北软软地坐回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
看到这位苏律师终于开始变得正常，叶茴楠不禁松了口气，但依然充满警惕，“嗯，刚到就看见你……那个样子，好心好意叫醒你，没想到你又……又这样……”
苏忆北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孩。真不怪他会误认，这张脸简直是太像了，然而，细究之下两人还是有很多不同。
叶茴楠看上去比沈希竹要矮，留着清爽的齐耳短发，而沈希竹一直是长发。衣着上，叶茴楠身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一看就不是她的穿衣风格，于是精心营造的成熟感反而凸显了她遮掩不住的青春稚嫩，沈希竹却爱穿裙子，在穿衣打扮上从不会迁就他人，自然不会给人以违和感。除此之外，叶茴楠的言行举止表明她是个直爽大方的女孩子，这也与沈希竹一向的优雅娴静截然相反。当然，更为明显的是，两个人说话的音色截然不同。
苏忆北在心中长叹一声，责怪自己被任来卫的话影响太深，竟会编织出刚才那样的梦来。
这个女孩相貌再相似也不是他爱的那个人，他不允许自己陷入执念。人死不能复生，沈希竹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对不起，吓到你啦。”苏忆北在苍白的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即便事出有因，他也不想给别人带来困扰，“我刚才之所以那么冲动，是因为你实在和我妻子长得太像了。”
“你妻子？就是你一直喊的‘希竹’嘛？”看到苏忆北充满落寞的神情，叶茴楠觉得这个人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过激的动作了，于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嗯，她一个多月前，刚刚车祸去世。”
听闻此言，叶茴楠低下了头，她不但理解了苏忆北刚才的举动，甚至还担心自己的反应是不是伤害了他。
叶茴楠的沉默让苏忆北感到内疚，于是他拿出刚收起的相框，递给叶茴楠，笑着说：“要不是年龄对不上，我还以为你是她流落在外的孪生妹妹呢。”
这句话打破了短暂的尴尬，让叶茴楠也轻松不少。她接过相框，想看看两个人究竟相像到什么程度。
可她一眼看去，刚刚浮现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接着竟转为惊恐。
苏忆北有些惊诧，这绝不应该是正常的反应，“怎么了？”
叶茴楠看向他，僵硬地咧了咧嘴，用颤抖的声音说：“拿错照片了吧？您就别开我玩笑了。”接着，她把相框翻转过来，让照片朝向苏忆北。
看到照片的一刹那，苏忆北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照片上只有他一个人！
苏忆北一把抢过相框，陷入更胜于之前的疯狂，“不可能！这，这……怎么会这样！”他开始暴风骤雨般翻找抽屉，希望找到另一个相框，看到里面的照片上，沈希竹依然笑靥如花。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徒劳的。没有第二个相框，这张照片上，除了没有沈希竹，其他的一切都和自己之前每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从未如此惊慌，无助地瘫坐在椅子上，任凭吓坏了的叶茴楠蜷缩在房角不住啜泣。
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冲出律所大门。墓地！对，照片有可能是自己记错了，但沈希竹还葬在那里，什么都不会改变！即便太阳穴突突跳动，即便头痛欲裂，他也要尽快赶过去，证明他的世界并没有崩塌。
可事实再一次给了他沉重一击。
墓地依然静谧无比，他循着记忆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但是沈希竹的墓碑就像和他捉迷藏一样，怎么都找不到。
正在他快要绝望之际，路捷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昨天怎么样？”
“现在没时间跟你说这个，我在公墓呢，一会儿给你回过去。”苏忆北失去耐心，立刻就要挂电话。
“等会儿！你，没事儿去公墓干嘛？”
“哎，我在找沈希竹的墓地。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
“忆北，你，你别吓我。”路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沈希竹是谁？平白无故的，你找她墓地干嘛？”
听到这句话，苏忆北仿佛被闪电击中，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