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怎么连您也要来当说客?劝我不要蹚浑水吗?”
苏忆北心中一片苦涩。他一早就被韦学礼叫去,果不其然还是要说他为路捷辩护的事。
韦学礼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反对你接这个案子。只是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了,有些话,我必须要跟你说。”
“您请讲吧,我这个决心应该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了。”
“那好。”韦学礼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不疾不徐地说:“昨天,我接到了奚如禅的电话。他明确地让我劝你不要插手。以我多年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急了,他绝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
“您的意思是?”苏忆北眉头一挑,有些惊讶。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他会不择手段地阻挠你,甚至报复你。”韦学礼显得有些忧虑,“可能之前在你心中,他一直是个正面形象。但是我太清楚他的为人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他就会卸下伪装,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苏忆北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恩师的提醒还是令他心中一暖。
“我明白了。我会做好准备的,不过事情还是要做,如果每个人都有那么多顾虑,任凭不公正发生,那世界成什么了?”
“你以为世界是什么?”韦学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问题让苏忆北措手不及。他愣住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没事,随便问问,你不要在意。”韦学礼随即摆了摆手,微笑着说:“不管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很高兴还有你这样的人,肯为正义而非私欲做斗争。好了,你去忙吧,辩护中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老师的话明显另有深意,但苏忆北一时间不能参透,于是只好道别离开。
苏忆北走后,韦学礼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
“事情进展还算顺利。另外,我这边发现了一个人,也许可以争取过来。”
……
晌午刚过,苏忆北立刻就带上叶茴楠出发取证。二审开庭前的时间不会太长,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上午,他们在案件的疑点中确定了几个主要的调查方向。
首先,案卷究竟是怎么被放到路捷家里的?如果有其他人偷偷潜入,那么小区监控录像、邻居中的目击者会是一个突破口;
其次,他们必须想方设法联系到奚汐。苏忆北的推理是否正确,奚如禅是否一直在说谎,只有从奚汐那里才能得到验证;
最后,如果上面的调查都无疾而终,就只好从法律条文出发进行辩护了。盗窃国家秘密罪毕竟要求具有主观故意,可目前来看,没有什么证据能够支持这一点。
话虽这么说,但苏忆北深知,在国安和奚如禅的双重压力下,靠法律条文作辩护八成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第一天的调查,就给他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路捷在小区人缘不错,一听到是为了给他伸冤,无论是物业还是邻居都非常热情地提供了帮助。
可苏忆北他们反复看了好几遍楼道和窗外的监控录像,都没有发现那几天有任何可疑人员出入路捷家里。
邻居们的答案同样令人失望,要不就是没注意,要不就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总之,半天下来,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傍晚,苏忆北把叶茴楠送回学校,顺便在食堂蹭了一顿晚饭。他发现食堂的档口已经基本换了个遍,价格也水涨船高,不禁又发了一通感慨。
叶茴楠却心不在焉,没怎么听进去。她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米饭,好长时间也没吃几口。
察觉到女孩情绪不佳,苏忆北终于不再唠叨。他敲了敲桌子,问道:“怎么啦这是?不就是没查到东西嘛?我跟你说,这简直太正常了。我以前办案,十天半个月毫无进展的情况也多的是。”
叶茴楠瞄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不是因为这个。”
“嗯?那还能是啥?饭不好吃?还是累了?”
“哎,我……有两个很不好的猜测。”
“啊?说来听听。”
叶茴楠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直直地盯着苏忆北,说道:“先是第一个。奚如禅会不会手眼通天到了能搞定所有与案子有关的人的地步?如果是那样,我们还有任何机会可言吗?”
“他的确影响力很大。不过,还不至于毫无疏漏。即便路捷的邻居都被他买通了,那小区的监控怎么解释?我可是仔仔细细地看过,时间没有缺失,没有任何篡改的可能。”
“是啊,我也想到这里了。所以我就有了第二个更不好的猜测。”
说完,叶茴楠沉默了,明显是有些欲言又止。
苏忆北笑着说道:“我替你说吧。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对路捷有利,所以你是在猜,我们有没有可能从最开始就错了。路捷,真的就是那个犯罪的人。”
叶茴楠忧虑地看向苏忆北,承认了这个答案:“你说的没错。我在检讨,会不会先入为主了,最终做了错事。”
“错事?”苏忆北面容陡然变得严肃,沉声说道:“你觉得我会因为路捷是我朋友,就是非不分,一味袒护他吗?我跟你说,委托关系成立之后,他只是我的辩护对象,和我以前所有辩护过的人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叶茴楠神色也变得认真,越发专注起来。
“我们的职责,不是确认他有罪没罪,是要保证他会受到公正的审判。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也有权利获得辩护,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被冤枉的,就应该有人调查到底,替他翻盘。”
叶茴楠重重地点了点头,神色稍缓,但依然没有说话。
苏忆北又继续补充道:“路捷是我的兄弟,所以我在感情上确实会偏向他。可是那并不影响我的工作。你也能看到,这个案子有这么多疑点,即便换一个人,我们能允许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强权操纵之下吗?”
“你能把感情和工作分得这么清楚啊?”叶茴楠似乎想通了,她重新拿起了筷子,一边夹起一块鸡肉,一边饶有兴致地问。
苏忆北顿时语塞。他正打算继续慷慨激昂的演讲,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冷不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咳咳,不是,你的关注点也太奇怪了吧!”
……
对面坐着的这名中年贵妇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此时的她正神色倨傲地注视着窗外,顺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苏忆北的问题。
叶茴楠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可以对自己女儿如此漠不关心。
“都说多少次了,我和那丫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你想找她,问他爹去啊!”
苏忆北尴尬地笑了笑:“阿姨,要是她爹肯给我面子,我哪还用得着来劳烦您啊?劳您大驾,帮帮我们?”
“呦,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们没见过面吧?不熟吧?那我凭什么帮你们啊?”女人一脸冷笑,轻蔑地挑了挑眉。
“我们,会给您报酬的。”说着,苏忆北从皮包中拿出一摞纸币,缓缓推到了对面。
心中盘算了大致金额后,女人终于缓和了脸色:“这个吧,不是我不帮你们。我这个女儿不把我当妈,她那个爹,哼,更不用说,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可以试着联系一下,但是能不能成我可不敢保证。哎,先得说好,不管成不成,这钱……”
苏忆北满脸堆笑,做了个手势:“这钱都是您的。”
叶茴楠气得不轻,先是瞪了苏忆北一眼,随后更是干脆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
在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复后,女人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可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她反复拨了几次,依然如此。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是不会接我电话的。”女人的语气让人分辨不清究竟是酸涩还是自嘲。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除了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奚汐还有可能被安置在哪里?”
苏忆北觉得这样耽误时间也不是办法,于是打算转变方式。他和叶茴楠通过这几天的观察,能够确认奚汐所谓被“禁足”,并不是在家里。
女人闻言有些犹豫,她沉默着,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桌面上的钱,最终好似下了很大决心,向苏忆北要来笔和纸,写下了一行地址。
“这是她爸从前背着我给他小情人买的房子。你们去碰碰运气吧。”女人说话时,神色黯然,显然是触碰到了令她极为伤心的往事。
苏忆北和叶茴楠对视一眼,默默收起纸条,准备道谢离开。
“等等!”刚要起身离去,女人又惊慌地叫住了他们,“如果你们真找到她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地址。”
直到按着地址找到这所房子,苏、叶二人才有些理解女人的嘱咐。
这是一幢独栋别墅,建在燕平市首屈一指的富人区,与奚家父女平日居住的普通小区简直是天差地别。看来,奚如禅正直清廉的外表之下,不知道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啧啧,包养情妇、豪宅别墅、滥用职权、诬陷异己……不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官啊。”
叶茴楠咽了咽口水,随后掰着手指头,开始自顾自地历数奚如禅的“罪行”。
“走啦,办正事儿。”苏忆北无奈,笑着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然后带头朝前走去。
门铃刺耳地响了很久之后,苏忆北总算听到了屋内传来动静。
奚汐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谁呀?”
“奚汐,是你吗?我是苏忆北!有事情找你,能开门吗?”
“苏忆北?真的是你?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啊?”奚汐有些惊喜地问道。
“额,先别管我怎么找过来的啦。开门让我进去,我有正事儿跟你说。”
“我开不了门啊!我爸从门外反锁上了,我好多天都出不去门了。要不,你绕一下到后窗那里吧,我们隔着窗子说也是一样的。”
苏忆北无奈,只好带着叶茴楠又蔸了一个大圈子,才得以透过窗户看到奚汐真容。
见到苏忆北身后跟着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奚汐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调侃,直弄得苏叶二人面露尴尬,才住嘴不说。
苏忆北抓住机会赶快进入正题。他开门见山地问:“任来卫的案卷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你说什么?任老师……什么案卷?”奚汐有些被弄糊涂了,一时间理不清思绪。
难道奚汐真的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任来卫是你的研究生导师吧,你知道他杀人了吗?”
听闻此言,奚汐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瞪大的眼睛表明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苏忆北见状,急忙继续追问:“先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被你爸锁在这里?”
“他说不许我再和路捷见面,我就跟他吵了一架,然后他就很生气地把我弄到这儿来关着啦,手机什么的也都收走了。”奚汐有些慌乱地解释道。
“所以说这些天发生的事儿你一无所知?”叶茴楠抢着问道。
“这些天?到底怎么啦,你们快点说,别吓我。”
苏忆北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叶茴楠,示意她讲出事情经过。
听罢,奚汐不住地摇头,然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怎么会……不可能!我爸爸再讨厌路捷也不至于这样对他吧?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除了你爸,还有谁有能力做到这些?”苏忆北摇了摇头,声音沉重。
奚汐不再说话,她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最后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这件事的每一环中,都有他父亲的影子。
“你们,想让我出庭作证?可是我能证明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看见……”她无力地瘫靠在窗边,背对苏叶二人,边哭边说。
听到这句话,苏忆北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即便,奚汐的话能够验证他的推理,可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证明路捷无罪。
奚汐没有去过法院,那么监控录像和门卫的证词根本就不需要被操纵,因为那一晚本来就没有人进去过!
奚汐没有拿走案卷和钥匙,那路捷的自首理由就根本站不住脚,法官会认为所谓的替人受过只是他自己武断的猜测!
这样一来,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偷走案卷另有其人,奚汐的证词将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能说明的,就是奚如禅对路捷撒了谎,然后迫使他去自首。可那天的对话只有他二人知晓,路捷即便再小心,也不可能在未来岳父面前录音存证。
老奸巨猾的奚如禅简直是滴水不漏!
苏忆北咬着嘴唇,仰头望向天空,心中的绝望感前所未有。
一旁的叶茴楠似乎也想明白了,忧虑万分地搓着手指。
良久,苏忆北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也许是最后的办法。
他打算再去见一次奚如禅。
路捷没有录音,他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