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留置关押的日子里,回忆成了支撑路捷坚持下去的决定性力量。
他几乎与世隔绝,除了苏忆北每星期固定来探望一次,就只有奚如禅曾两次派人来与他通报案件情况。
在遇到奚汐前,孤独是他生命中的主色调,按理说此时的心境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当他第一次真正从与奚汐的关系中抽离出来,却蓦然发现,自己对于奚汐的情感依赖竟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每一天都无法遏制地思念奚汐,不得不靠着回忆望梅止渴。
路捷觉得看守所内的时间流速无比缓慢,可外面的苏忆北却总是盼着日子过得再慢一些。他并没有放弃,依然在竭尽全力地为兄弟四处奔走。
他先是几次面见奚如禅,表示自己虽然不介入,但是依然希望了解到案件的进展,以确信路捷最终定会平安无事。奚如禅答应得很爽快,他向苏忆北许诺,会把除涉及国安问题的案件进展及时向他通报。但是,对于将采取怎样的措施保护路捷,奚如禅却始终三缄其口。考虑到这些内容可能涉及违规操作,不便说,苏忆北也就没有刨根究底。
接着,他又试图联系奚汐。此举倒与案件本身没有多大联系,他只是不同意路捷向奚汐保密的想法。在他看来,自己做出牺牲却不让受益人知道这种行为很傻,再说,奚汐作为罪魁祸首,她多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只是良心受遣。然而,正如奚如禅所说,奚汐似乎真的已被禁足。燕平大学的人说她请了长假,手机号码拨过去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他又不知道奚家地址,想了想也只能作罢。
最后,他几乎找遍了所有政法界朋友,了解了很多类似案例。可是,路捷这个案子太过特殊,毕竟丢案卷常见,案涉国安也常见,但是丢了国安案卷可是头一回。因为国安案件卷宗一般都不在法院保存,再加上保管严格,几乎没有丢失的可能。
就算自己天天都在为路捷奔走,但他仍然意识到大部分都是无用功,心内的不安终未消弭。
他不喜欢这种近乎一无所知的感觉,这次,不论是他还是路捷自己,都似乎只能任人摆布,完全把命运交给了别人。
也许是办案机关有意提速,路捷的案件进展出乎意料的快。从立案到开庭,仅仅用了两个星期。
开庭前一日,苏忆北又去探望了路捷。
几日不见,路捷又消瘦了几分。但他好像浑不在意,笑容更加灿烂,有一种就要解脱了的释然。
“喂,信我的,明天上庭可别这么笑了,小心法官说你藐视法庭。”苏忆北假装严肃地说。
“哈哈,当然不会。法庭有多严肃,我比谁都清楚。不过,这么多年了都是坐在上面,这次总算能体会一下站在下面的滋味了。”
“你……心里会不会有落差?”听到路捷的自嘲,苏忆北心中一紧。
“说不会是假的。不过我做好准备了,等真正面对的时候,应该也能接受。”路捷先是有些黯然,但随即就舒展开了眉头。
“没事儿!等事情过去咱再杀回到台上去!”
苏忆北挥舞了一下拳头,略显夸张的姿势逗乐了路捷。
“估计是回不去喽,挨了处分还受了审,即使最后是无罪,我也没脸再呆在法院了。”
路捷说得无比坦然,但在苏忆北听来却沉重万分。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安慰道:“不干就不干了,法院那破地方,不光受气,还赚的少。到时候我给你引路,你来当律师。”
“哈哈,再说吧。”路捷虽然笑着,但他的目光越过苏忆北望向虚无,声音第一次显出疲惫,“先把明天过去再说。”
“明天……我可能去不了庭审。”苏忆北眼中满含歉意,“年度考核,想改期没改成。不过我会安排叶茴楠去,等庭审结束了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直接找她。”
“你不去正好,我还不想让你看见那种窘态呢。”路捷一笑而过,他向来深谙如何缓解他人的尴尬。
告别路捷后,苏忆北也放松不少。虽然不能说已经完全放心,但事情终于要结束了,任来卫引发的这一出出闹剧,也是时候谢幕了。
他一边哼歌一边走出检察院的大门,迎面走来一个便衣男子,正要与他擦肩而过。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正是前几天刚刚见过的刑侦队长格瑞。
警察出现在检察院并不奇怪,苏忆北回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笑着打招呼道:“格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见你啊。”
男子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谁啊?认错人了吧。我姓夏,不姓格。”
这下轮到苏忆北尴尬了。认错人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本来也没什么,可问题是,眼前这个人,长得和格瑞也太像了吧!
他连声抱歉,心中却暗暗称奇:这才短短两个月,居然就能碰到两起这样的事,真是见鬼了!
……
燕平市的律师年度评审会向来都是徒有其表,形式大于内容。政府、律协、律师,无论参与其中的哪一方都受够了这无休无止的形式主义,却又不敢不来走这一遍过场。
苏忆北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领导的长篇大论,一边焦急地不断刷着手机。路捷的案子并不复杂,再加上奚如禅的运作,当庭宣判应该是水到渠成。他心里清楚开庭时会有信号屏蔽装置,但还是希望能第一时间知道审判结果。
轮到自己发言时,他草草应付了几句。反正也没人在意自己说了什么,又何必说那么多无关痛痒的废话。
终于熬到律协会长宣布散会,苏忆北顾不得与熟人寒暄,就匆匆跑出会场。谁料,刚走到门口,他就被奚如禅叫住。
“走的这么急,是要去法院吗?”奚如禅刚做了压轴讲话,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
“对。奚老师,您不去看看嘛?”
“要去。这样,你跟我车一起走吧。”
苏忆北连忙答应。心道正好今天自己的车限号,这样一来倒好,省着自己打车了。
奚如禅的配车应该是新的,车内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胶皮味,让本就有晕车毛病的苏忆北头昏脑涨。他把车窗微微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车内骤然变冷。
奚如禅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他正从皮包里缓缓抽出一个牛皮纸袋,然后,把它递给了苏忆北。
“反正庭审也快结束了,案卷想看看么?”奚如禅哑着嗓子问。
苏忆北一惊,案卷不是应该在庭上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他还是打开了纸袋,取出了里面的材料。他快速翻看几页,心中已然有数。于是喜道:“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这一定会宣判无罪的。”
奚如禅却没有说话。等到苏忆北把案卷整理好还给他,才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这是我们准备的最初版本。现在庭上用着的,不是这个。”
苏忆北大惊失色,随着车辆的一个急刹,他的身体猛然前倾,额头重重地撞到了前方的座椅靠背。但他顾不得调整姿势,就慌忙问道:“什么意思?那用的是什么?”
奚如禅深深地看了苏忆北一眼,随后疲倦地说:“那小子骗了我们。国安的人在他家里找到了丢失的案卷。”
恍若惊雷炸响,苏忆北半天缓不过神来。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是这样,案件性质就要从玩忽职守这种较轻罪名变为盗窃国家秘密这一重罪!今天的庭审,路捷恐怕是凶险了!
“不可能!您,您不是向奚汐求证过吗?”
“爱情让人盲目。”奚如禅闭上双眼,揉了揉天应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究竟是谁在掩护谁,又是谁在利用谁。”
奚如禅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路捷把奚汐当做了盗窃的工具,而奚汐为了保护路捷,才按照两人事先想好的说辞进行了招供。可路捷视奚汐如生命,他怎么可能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把奚汐置于险地?
“您后来又问了奚汐?”
“哼,这还用问吗?就算问了,我那个傻闺女会说实话吗?”
苏忆北讨厌奚如禅的自以为是,他心中的愤怒正在越积越多。虽然还搞不懂原委,但他感觉正有一个可怕的陷阱在等着路捷。不,也许路捷已经跳进去了。
他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您也认为路捷有理由偷那个案卷?”
“孩子,”奚如禅睁开眼,用一种奇特的悲悯语气说:“你不知道人性有多复杂,连我这样自视看惯了阴谋诡计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又何况是你。”
他没有给苏忆北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说道:“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吗?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与什么人关系密切,真正为什么人效力,你都能确定吗?”
苏忆北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奚如禅:“您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是间谍?”
话虽这么问,但联系起盛明朝此前的警告,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即路捷可能是跟他们不同的“另一种人”,并一直在试图窥探所谓的“世界规则”。
“我没这么说过。他为什么盗窃案卷,那是国安的事情。”
奚如禅似乎不想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了,只见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闭目养神。
苏忆北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心慌意乱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是叶茴楠打来的。
电话里,叶茴楠用焦急而又绝望的声音告诉他,庭审刚刚结束,路捷被当庭宣判死刑。
苏忆北放下电话,眼前天旋地转,双耳嗡嗡作响,好长时间里大脑都是一片空白。车辆仍在疾驰,速度似乎快到窗外世界已模糊一片。
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来自视觉和听觉的纷扰。这下,路捷温暖的笑脸浮现在眼前的黑暗中,让他忽然泪流满面。
他的内心终于随之变得澄澈而笃定。管他什么“另一种人”、“世界规则”,不论路捷是谁,他都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绝不允许路捷就这么死去。至少,在找到真相之前,得想办法把路捷拉出这个陷阱。
车辆终于在法院门口停稳。临下车前,苏忆北平静地对奚如禅说:“我要帮他上诉。这一次,您不要拦了。”
“别冲动!再想想?”奚如禅睁开眼睛,连忙探出身子,担忧地望向他,急切地说。
“人命关天,冲动一些又何妨。更何况,路捷的事儿,我本就不需要想。”
“你,确定要和那些人作对?”
“我不和任何人作对。我只是要做律师该做的事。”
奚如禅重重叹了口气:“为了这么个人?值得吗?”
苏忆北难以置信地盯着奚如禅,这翻脸不认人的无情语气让他心寒不已。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悲愤,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人,您可以不把他当女婿,但我不能不把他当朋友。既然我把他当朋友,那就没什么值得不值得。”
他转身走出两步,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奚市长,看来您是已经在心里认定他有罪了。但作为法律工作者,我有必要提醒您一句,还没到终审,不要言之过早。”
说完,苏忆北迈步向远处的叶茴楠走去。那个姑娘正焦急万分,不住地向他这边瞭望。
车内,奚如禅脸色铁青,半晌没有说话。
……
按照苏忆北的要求,叶茴楠在法院附近随便找了个咖啡店。他们要在这里等到下午三点,然后去进行苏忆北千方百计联系到的会面。
在叶茴楠印象中,这是苏忆北第一次如此严肃。他一直聚精会神地整理着目前所知的案件信息,期间只是狼吞虎咽地吞了两口三明治。她不敢打扰,也没心思打扰。上午开庭的景象历历在目,让她心神不宁。
“好了。你把上午开庭的情况原原本本给我复述一遍,仔细一点,能想到的都不要漏下。”苏忆北终于开了口。
闻言,叶茴楠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正襟危坐地开始讲述。
在她看来,这场庭审与自己所学到的和所想像的都不一样,从头到尾似乎都只是在走过场。程序倒是按部就班,一个不落,问题是从检察官到法官,再到律师,都像是无情绪的念稿机器,连最有意义的问询环节也只有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最后的宣判更是草率,休庭时间不过十分钟,可审判意见书洋洋洒洒十余页,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提前制作好的。
苏忆北耐心地听完,对于叶茴楠提出的这些疑点,却并没有表现出奇怪。他想了想问道:“能记起来检方都列举了哪些证据吗?”
“嗯。证据不多,所以记得住。”叶茴楠仰起头,边想边说:“一类是物证,当然了,就是案卷材料,是从路捷放在家里的公文包中找到的,还有保险柜的钥匙,也是在他家里发现的。一个是证人证言,法院门卫证明案卷丢失前一晚,路捷走后就再没有人出入了。还有一个是完整的法院监控录像,印证了门卫的证词。”
“没了?”苏忆北等了会儿,然后疑惑地问。
“嗯,没了。哦对,我想起来了,检方还说有一些内容因为涉及国家安全,密级重大,不能当庭出示,但已经事先交给法官了。”
苏忆北点了点头,眉头紧锁,却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能看到路捷是什么反应吗?最后陈述,他说了什么?”
“嗯。我全程最关注的就是他的反应,毕竟这个罪名可和之前想的不同。虽然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很明显,当检方阅读起诉书,提到罪名时,他猛地抬了下头。后面随着庭审进行,他也几次摇头。但最奇怪的是,轮到他做陈述时,他居然,认罪了!”
听到这里,苏忆北微微低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一点儿都不惊讶吗?”叶茴楠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苏忆北苦笑:“没什么可惊讶的。无论真相是什么,以他的性格,都肯定会认。”
“可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诞了啊!庭审像儿戏一样,被告也不反抗,就连律师……哼!那个律师一点都不专业,读个辩护词都能读错字!”
女孩义愤填膺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苏忆北不由得在内心感叹,几乎所有法律人在最开始都有一颗维护公平正义的心,可其中绝大多数,最后不是把公平正义变成了泄私愤的武器,就是把公平正义作为了砝码,称量起自己的前途命运。这样看来,法律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举步维艰,不助纣为虐已是不易,能严守初心更难如登天。
感慨之余,苏忆北开始对女孩的态度产生兴趣。他凑上前,眯起眼,笑着问道:“听你的意思,看来是对路捷学长的无辜深信不疑咯?”
这一问让叶茴楠彻底愣住。她开始在心里检讨自己带入了个人主观情绪,没能保持律师应有的客观。但嘴上却说:“我只是觉得程序不正义,没有考虑路捷学长犯没犯罪。”
苏忆北即便知道她是在狡辩,也不禁暗暗赞许:树立程序正义的观念是律师最为重要的素质之一。
“诶,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相信路捷学长会犯这样的罪吧?”见苏忆北没有接话,叶茴楠心有不甘,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相不相信没有用,得看他自己相不相信。”苏忆北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