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了黑色。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烧焦了的味道,仿佛有一场无边的野火,肆意焚烧着一切可以焚烧的东西。整个世界异常安静,除了偶尔听到人们带着回音的惨叫之外,没有脚步声,没有喘息声,没有火焰跳动的“噗噗”声,那些正在燃烧的物体也并不劈啪作响。
黑的纯粹,所以没有视觉;静的诡异,也无法相信听觉;只有嗅觉,在不住地恐吓着它的主人。
所以苏忆北索性一动不动。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大脑还能够飞速运转,猜测着无数种可能。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被人蒙上双眼带进了小黑屋,左右正摆着数不清的残酷刑具,不用多久就会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Let's play a game!”——那是《电锯惊魂》的场景;
一会儿又觉得是家里失了火,自己被烟熏的双目失明,火焰正在吞噬房间内的一切——别的都无所谓,只是可惜了新买的游戏本;
一会儿又想到,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地狱吧,面前摆着千滚的油锅,牛头马面正站在他左右两侧,只等阎王爷一声令下,就要清算他几世的罪业——只是孟婆汤应该还没喝,明明就还有记忆,刚才……
苏忆北打了个冷战,终于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未及细想,好像有人按下了开关,世界的色彩、周遭的声音瞬间都回来了。
他的确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深处,是几辆面目全非的汽车;火焰前方,他深爱了八年的女人,一个月前刚刚成为他妻子的沈希竹正面带微笑向他走来。
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碎花连衣裙,胸前斜挎黑色挎包,微曲的卷发是蜜月旅行前刚烫的,有几丝正被风吹到脸上。她不慌不忙地伸手拂开乱发,举止间依然是与生俱来的优雅。恍惚间,苏忆北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是他求婚时送的钻戒。
“太可怕了,从来没想到我们会遇上这种事儿。不过,幸好我们都没事。”
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站定,苏忆北心有余悸又不无庆幸地说道。
他想起,这是蜜月旅行的最后一站,他们马上就要回家了。去往目的地的大巴车上,导游一如既往的喋喋不休,但这种吵闹被他们自动忽略,沈希竹靠在自己的肩上补着觉,而自己则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同时任思绪信马由缰。
在这蜿蜒而又狭窄的山路上,每一个转弯都可能是一个陷阱。也许是车上的喧闹和遥远的路途让司机失去了耐心,在转过一个急弯时,他不仅忘记了减速,同时忽略了对向同样疾速驶来的另一辆车,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沈希竹没有说话,她依然微笑注视着苏忆北,目光中满是柔情。
苏忆北慌乱了起来,他感到有些不对劲:这么大的一起车祸,妻子怎么可能一点损伤都没有?况且,他明明记得,出门前自己坚持把钻戒留在了家里,这时为什么又戴在了她的手上?
沈希竹好像也明白了,脸上的微笑消失,神情变得哀伤而又落寞。“忆北,我应该是,回不去了。”
突然,刚还在远处的熊熊火焰就像有了智慧似的,疯狂地向他们蔓延过来。沈希竹回头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时,泪水一下子充盈了眼眶:“你快走,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
苏忆北很想说话,奇怪的是他越是着急,就越是说不出来。眼看着火焰就要将二人吞没,沈希竹用力一推,令他向后跌去。火焰最终放弃了他,却将妻子吞噬殆尽。
向后跌落的过程无比漫长。苏忆北绝望而又无力地挥舞着双手,徒劳无功地想把妻子拉回人间,然而沈希竹的身影终究是渐渐变淡,直到最后与火焰融为一体。
苏忆北望向妻子的最后一眼,恍惚间看到她在努力说着什么,可是他没有听清,因为耳里心里只回荡着自己的哭喊,无穷无尽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苏忆北在这样的哭喊中又一次惊醒,汗水混合着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
住院期间,这样的梦境不断地重复,极大地延缓了头部伤势的恢复速度。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他总算不再做梦,大脑的血瘀也有所缓解,便在医生的千叮咛万嘱咐中出院回家。
这些天,他竭力不去思念亡故的妻子,总是强作欢颜,以安慰因担忧自己而心力交瘁的父母。
逃避虽然可耻却有用,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心魔仍在,终是让这个梦卷土重来。
第二天,他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折磨,向父母提出了去吊唁亡妻的想法。
沈希竹是个不幸的人,年幼父母双亡,被奶奶抚养长大,又在十九岁时失去了这个唯一的亲人。因此,她的后事只能由苏忆北父母一手操办。
墓地选在远离城市的一处公墓,这里以风景清幽著称,倒是与沈希竹的个人气质十分契合。他们来的这一天,公墓里再无别的访客,苍松翠柏间只见墓碑林立,让他们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添压抑。
苏忆北想要单独祭奠亡妻,便示意父母在一个能让他们放心的距离停下,自己缓缓走上前去。
墓碑上的沈希竹停留在最美的年纪,照片中的笑容依然清丽无比,提醒着世人这里埋葬着一个曾经多么脱俗的女子。
“你一向不喜喧嚣,这里真是再好不过的容身之所。”想到这里,苏忆北情绪中减了几分悲伤,连日来压抑的心情竟也有所缓解。他把手中的白玫瑰放到墓前,迟缓地坐了下来。
“这些天,我总是在想,你最后说了什么。有几次就要想清楚了,但是头很痛,没办法只能停下来。要不你再给我点提示?”
苏忆北挠了挠头,仿佛沈希竹还像以往一样坐在他面前,微笑着听他扯东扯西。
“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啊?让我想想。”苏忆北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又突然笑了起来:“哈哈,是不是又要生气了,逗你的,我怎么会忘呢。那是大一开学第一天嘛,学校太大我辨不清方向,想找教学楼却走到了图书馆。上课快迟到了啊,我急得满头大汗,然后就看见了从图书馆楼前台阶上走下来的你。”
讲到这里,苏忆北顿了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一个画面。”
那个女孩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早上的阳光有些刺眼,她走下台阶时不自觉伸出右手阻挡,把眼睛藏在了投到脸上的阴影里,反而凸显出双目的明亮;左臂环抱着也许是刚刚借来的几本书,黑色的耳机线随着优雅的步伐一摇一摆,与同样跳跃着的长马尾形成了巧妙的节拍;一袭白衣素净的似乎一尘不染,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笼罩了一层光辉的轮廓,让她更显步履蹁跹,不似凡人。
苏忆北看呆了。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上课这回事,当她就要走过自己身边时才如梦方醒,猛然间心念电转,抓住了这似乎稍纵即逝的机会。
“额,同学,不好意思。”他尽全力在脸上展示出了一个最为阳光的笑容,打断了女孩从容的步伐。
女孩略带犹疑,出于礼貌停了下来,“您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上课要迟到了,刚入学不知道教学楼怎么走,您方便帮我指路吗?”
短时间内,除了这样简单而滥俗的搭讪方式外,苏忆北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认识眼前的“仙女”。不过还好,他并没有付出撒谎的代价,毕竟他确实是因为找不到路而来到这里的嘛。
意料之中的,女孩向他指了路。正要离开时,苏忆北伸出右手,并做了自我介绍:“谢谢!法律系新生,苏忆北,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并没有拒绝他,微笑着与他握手:“学弟不用客气。我是中文系大二学生。我叫沈希竹。”
“在那之后,你经不起我的死缠烂打,终于答应和我在一起了。你答应的那天,我高兴得简直快要爆炸了。哎,时间过得也是真快,这一晃儿,都八年了。”
苏忆北继续着他的自言自语,浑然不觉间,眼泪已流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只有这八年呢?八年怎么够啊!你总是问我,会不会有来世,我想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如果有的话,求求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们再相遇。”
“希竹,我还有父母,还有很多在这个世界上的责任,所以就像你说的,我会好好活下去。”
“但是,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带着和你重逢的期待,满怀希望地,迎接死亡。”
苏忆北又在墓碑旁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父母的催促声,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他正要转身离去,无意间却瞥见墓碑左侧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反光,晃眼得很。他好奇地走过去,拾起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块心形的透明吊坠,看材质像是水晶,正反面分别刻着两个漂亮的红色小字:“莫失”、“莫忘”。
他不禁哑然失笑。想必这又是哪对痴男怨女,抄了《红楼梦》那块通灵宝玉上的文字以求姻缘,又不小心将这么珍贵的定情信物遗失路旁。
失都失了,忘也该忘了吧。
他弯下身,想把吊坠放回原处,脑海里却蓦然浮现出《红楼梦》里的那首《终身误》。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回过头,再一次望向妻子,凄然说道:“莫失莫忘。希竹,这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我怎么会忘记你,不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永远都不会忘……”
说到这里,苏忆北改了主意。他把那枚吊坠整整齐齐地收好,珍重地准备带走。
吊坠被紧紧攥在手里,于是他并没有看见,当他流着泪对亡妻说话时,吊坠兀自发出了温润的微光,然后,四个小字就像找到了归宿,复刻到他的手心,又随之隐没不见,仿佛融进了他的身体。
这无声无息的进程,将翻天覆地地改变苏忆北的命运,赋予他独一无二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