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旦笑介)呀!相公常赞嫣红,可惜俺甘蕉没缘得见,怎地见他一面也好!(老旦笑介)这婢女生的却好,贤婿眼力确也不差,可惜他十八岁上得病入院,如今十载,大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虽有妙药,恐难起死回生哩!(生笑介)天佑善人,当有奇验。(老旦笑介)如果医治得痊,他年纪虽大,还是处子,只是怕他没有这三夫人的福气哩!(生大笑介)岳母不要误会波!俺一妻一妾,已为过分,还想画蛇添足吗?俺想嫣红的病,幸能治疗,便取配家僮侍墨,岂不甚好!(旦笑介)不错呵,确是一对天然配偶呀!
愿毒瘴水销磨,祝情人成眷属,便喜笑上眉巅!
(老旦笑介)女儿呵,记得当年引你入院的尼僧智圆吗?(旦)呀!他么!记却记得,他现在怎么样了?(外笑介)这个老狐狸,提他作甚?他不守清规,招引恶少,也自染了麻疯了。(老旦)他虽不好,咱们念他旧相识,也给他医治罢!(旦作色介)娘呵,这种下流东西,还有闲情管他吗?
【采茶歌】真惹厌,莫哀怜,将佛土,作花天,分明是自投牢狱自腥膻!
(生笑介)夫人呵,你既誓愿扫荡此毒,无使留遗,何在这一个呢?
这叫做佛说众生原一体,何妨米汁赐逃禅!
(旦笑介)夫君说得是呵!慈善事业,原是无分良否,侬家未免掂斤播两了。(外)敝处数百年来,毒气缠绵不了。难得贤婿到此,建此惊人事业。想是此地生灵,灾厄将满了。(生旦同笑介)只望如此便好!
【尾声】(生旦合)瓶中甘露能如愿,要蘸上杨枝洒大千,伫看那黑雾乌云成雪片。
(小丑执帖上)启相公,抚台大人有事相请呀!(生起辞介)岳父母,小婿公忙,未克长谈,改日再来领教。夫人们不妨在此盘桓数日罢!(众起送介)(生下)(小丑随介)(幕闭)
第三十出医疯
(贴旦淡妆雅服上)[如梦令]一味红愁绿懊,拼个天荒地老,苦雨复凄风,黯黯度将昏晓。颠倒颠倒,忽地置身瑶岛。呀!列位们,久违了,俺嫣红便是。俺自幼原是邱府丽玉小姐贴身的侍儿,素蒙小姐钟爱。当日纱窗捧镜,绮阁学诗,竹里烹茶,花间秉烛,回想前尘如昨,不识忧亦不识愁。可怜浩劫无情,先及主而次及婢。钗环队里,阿侬也作恨人。薜荔山中,此地又添怨鬼。呀!已分孽身沉瘴海,谁知快事遍春城。
【中吕】【泣颜回】绝处竟逢生,疑幻疑真疑影。塞翁失马,由来祸福难定。十年做惯可怜虫,万念都冰冷。不想呵,飞绳百丈从空下,蓦地救人眢井。
俺记得丽玉小姐患了麻疯之年,俺只有十三岁,亲见小姐得病情状,触目伤心,当时俺尚不十分明白。及至小姐被逐入院之后,听得家中老媪们三三两两讪笑传说,才晓得俺的小姐舍己救人,苦心孤诣,不是寻常女子做得到的。小姐去后,俺旧主人见俺聪明伶俐另眼相看,竟把俺当做螟蛉女儿!俺十七岁时,便打算寻了男子入赘,依样葫芦,迫俺过渡。俺想小姐千金之贵,尚且吃苦辞甘,如今轮到俺时,俺这一条身命,不过蝼蚁一般,还有什么爱惜呢?当时决意轻生,严辞拒绝。主人盛怒之下,骂俺不识抬举,还怪小姐把俺教坏。你想小姐冤枉不冤枉呢!挨至次年,俺的麻疯也上体了,主人照例送俺入院。俺当日不但没些愁苦,还自欢天喜地哩!这是何故?因为俺得了这病,是个好机会,能够与俺小姐见面了!谁想到院查访,俺的小姐踪迹杳然。遍问同病姊妹们,大家都说得恍恍惚惚,俺想十有八九是亡故了。咦!难依故主为蛩,一任微躯作马牛!
【星犯序】俺呵,微贱更伶仃,好比风里飞蓬,水面浮萍。况是久坠牢囹,尝过了黄连苦梗。叹多少落红堆径,对摇曳冬青吊影。剩一点儿宫砂在臂,独自泪波潆。
列位呵,俺陷身病院,十载于兹。这病院中简直是黑暗世界,不见天日。此十载中,更番入院的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入院不多时便死的,也有入院数年才死的,只有俺这苦命总不会死,难道俺坠这孽海中,还有什么留恋吗?列位呵,俺并无留恋,俺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个小姐呀!俺虽算定小姐必死,但俺乘隙细查院中死册,竟没有小姐的名字。这段疑团始终莫破,到底俺的小姐那里去呢?
【绕红楼】俺只道他瘗玉埋香碎了瓶,谁料他化为绮月照青冥。瑞彩千条,红光万道,罩住病魔城。
原来天佑善人,俺的小姐竟能离粤,俺的小姐竟自入淮。不但麻疯脱体,而且冠帔加身。不但洪福齐全,而且婆心发现。俺十载中旦夕思念的小姐,一旦竟到俺的眼前,把俺立地救拔出来。俺十载中恹恹欲绝的病症,竟被他一剂良药治愈。俺的小姐,不但医好俺的病,且替俺配了年龄相若身分相等的良人。俺这良人,列位谅必相熟得很,就是俺姑老爷的家僮侍墨呀,你想俺嫣红何修得此!俺嫣红真是连做梦都不曾想到有这般快乐哩!
【红绣鞋】斗然间鸳鸯入命,斗然间鹦鹉谈经,向妆台重伴了女豪英。娇歌还侍酒,素手复鸣筝。想再造深恩呵,怎不教人心耿耿!
列位呵,不但俺嫣红深感小姐恩德,就是小姐的两位哥哥,染了花柳毒癞,也多蒙他数剂灵方医好了。不但这两位少爷获愈,就是这里粤边一带患麻疯的男男女女,都受他的保护哩!俺姑老爷巡按粤西,第一善政,便是创设麻疯医院,严禁过渡恶习。不但已病的一概得医,且把未病的全行疗治。你想若没有回天手段,怎能建此惊人功德呢?说起当日此地,原有官绅合办的男女病院。这种病院,不过预防传染,硬把害病的男女闭置院中,勿使复出,并没有置办什么医病的药料。这是分明开个死坑,预备活埋病人罢咧,那里算得善举?更加院中管院的领袖,向来选择老麻疯充任,社鼠城狐,成为惯例。便把这病院,当做自己的祖业,把这病人当做羊豕一般看待。你想害病的人害到麻疯的恶病,已算走到路尽头了。不施怜恤,已为非理,何堪再加荼毒呢?
【番鸟舞秋风】叱燕嗔莺,老魅何堪作主盟。你看这枯梨聚蚁,落絮黏蜂,腐草栖萤。当春桃李叹零星,未老桑榆伤短景。问谁是惺惺惜惺惺,替残花勤管领。
自俺姑老爷巡按到桂之后,便把男女两院的院主,问了虐待病人之罪,没产入官,永远监禁了。本地原有两院,颓垣败堵,污秽不堪,由俺姑老爷及俺小姐,提倡各界捐助。俺旧主邱老爷,为首题了一笔巨款,将旧址重新建筑,焕然改观。净几明窗,纤尘不染,分门别户,丹垩一新,比较旧院真有天堂地狱之别了。此外另设一所制药工厂,广募猎户蛇人,入山搜捕蛇蟒,送厂洗剥,取肉酿酒。药酒以外,另制药丸药膏药饼之类,以备院中取用。院中备设医舍药房,浴堂栉室,讲书厅,运动场。病人大得自由,不施禁制,并聘诊断看护人员常川驻院。男院院主已派邱家两位少爷为主任,女院院主便是派俺嫣红了。
【醉高歌】俺却似点水蜻蜓,俺却似出墙红杏,瑶池奉了司花命,权领这花城玉印。
这院中主任,为何不派他人,偏派到俺呢?这也很有深意。因为俺是患过麻疯获愈的人,一则深晓的病人苦痛,便于施药。二则要他们害病的见了俺,便知道麻疯是个可医的症候,万不是绝对不治的症候呀!那男院派了邱家两位少爷,也是这个意思哩!只是俺做这医院的主任,非常忙碌,不是安逸的差使呵!俺且把院中的职务,说于列位知道者。
【七娘子】房栊雅,门庭静,按晨昏药饵调烹。依法施医,分班问病,只望他们呵,脱胎换骨登仙境!
开院以来,不但已病者,驻院待医,就是未病的,也逐日到院求药。只是这药料虽甚珍贵,原非卖品,也不是轻易便行施舍的。院中为杜渐防微起见,立有定章,凡未病求药的,须到院听讲三次,然后给药。日间俺也无暇开讲,一到夜间,又是热闹了。
【前腔】明灯放,良宵永,更清钟警铎齐鸣。宣布慈祥,闲谈感应,只望他们呵,一场幻梦黄粱醒!
俺记得开院时,第一次便是俺姑老爷亲临演讲,第二次便是俺小姐演讲,听讲的无不感激涕零,欢喜赞叹。此后还有甘蕉二夫人到院演讲数次,他的粲花妙舌,端庄流丽,杂以诙谐,尤为雅俗共赏。原来这演讲一道,最能转移风气,不及数月,便把此间劣习潜消默化。不但晓得倚门献笑的羞耻,连那赶墟踏月的旧俗都改良了一半了。你想这口舌的功效,大不大呢?列位呵!须晓得演讲道德,原有益于社会。但没有实验的功果,排在当前,一任你舌敝唇焦,终等于捕风掠影。好在这两院中奇效卓著,病愈离院的日有数起,遐迩传闻,信用大见。那男院中功果如何,且不具论。但就俺女院中病愈的看起来,便令人惊奇叫绝了。
【渔家傲】则见他们呵,出了门儿火伴惊。为甚的秃发焦眉鸡皮鸭颈,改头换面都娇靓?不信呵,清波如镜,自照花颜,到眼分明。生怕是袅娜丰姿,丰姿儿倾了城!
俺只觉自此之后,驻院人数,逐渐减少,院外未病求药者逐渐增多。半载之间,院中驻宿的只剩得一个了。列位试猜,这一个是谁呢?说起他的名字来,列为应该认识,就是当年木樨庵的智圆尼姑呵,人人皆愈,只有他一个子不愈。他的药酒药丸,吞下肚的至少也有五六十斤了,怎奈总不见效。真真令人摸不着头脑哩!
【驻云飞】慢说良药无灵,须知道天眼昭昭鉴在冥。失足原无幸,索自回头省。轰,暗室有雷霆!
俺想起来这个秃婆是世间坏透的东西!他做尼姑时,最喜拉拢男子,包揽过渡。如今罪恶贯盈,天也不容他漏网了。
似他呵,六根不净。谁叫他垂老风流,自坠风流阱。真叫做现世泥犁活受刑!
可怜他的麻疯不愈,自己晓得羞耻,无面见人,又不愿坐老院中,不晓得是那一天乘人不觉,离院远逃。俺禀明姑老爷,行文缉捕,杳无踪影,是死是活,至今还不明白哩,死了还好,只怕他仍活在世上,那就不妙了呀!咱们小姐誓愿扫荡毒氛,满望一劳永逸,把麻疯怪病从此销灭,不至展转流传,贻害后世。倘被这个万恶秃婆,传演出去,不是功败垂成么?(叹介)
【前腔】难俟河清,遗憾还留五浊腥。人巧休争胜,天演原前定!
还幸这秃婆,年近知命,疥癞遍体,就让他东投西靠,料想没人敢招揽他呀!
馨,鬼手冷如冰,更有谁怜悯。
他走出去总归一死,他死在深山穷涧,还不碍事,只怕死于人烟稠密之乡,癞虫四散,投入生人肉体,才不得了呀!那正气的尚不怕,只怕是荡子荡妇,毛孔稀松,最易感受蛊毒。嗳!尘世何人无嗜欲,病家从此有疮疡。
算将来女爱男贪,永古无干净,怪不得天缺西南地不平!
呀,列位呵!现在西陲瘴气,业将净尽,这里药厂病院,不日便可撤销,将来改建男女学校,自有后贤接理。俺嫣红差事告竣,便当随俺小姐去了。俺今日登台,一则须与列位话别,二则完结这部剧本。俺没有梨园绝技,俺不是菊部专家,列位只当个妄人说梦罢咧!咦!敢迷下蔡夸波俏,窃附东方作滑稽。
【墙头花】巴人楚郢,学谱叨叨令,莫笑我刻羽工为变徵声。无非是阐隐扬幽,权当做晨钟暮磬。
呵,列位,俺嫣红不过是这部传奇中一个低微人物,不晓得做书的那位先生,无故的平空抬举起来,把俺这丫头硬拖上场,做他的全书结束。这位先生的意思,实在解人难索呀!列位听完这本戏时,试猜一猜,到底什么用意呢!
【煞尾】拨琵琶谁云贺老希,吹筚篥欲动香山听。把宫墙妙曲翻与知音品,直唱到云破月来花弄影。
弦管淫蛙不可闻,夜阑薄醉草奇文。一声河满双行泪,无复修箫起铁云。
(徘徊下)(幕闭)